陽光,也許能照進去了。
**08**
周末,我瞞著婆婆和丈夫,帶著兒子去了公公租的小院。
推開院門,一股飯菜的香氣撲面而來。
公公正繫著圍裙,在院子裡的小煤爐上燉著魚湯,奶白色的湯汁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
看到我們,他臉上的笑容瞬間綻放開來,那是我從未見過的,發自內心的輕鬆和喜悅。
「曉雯,你們怎麼來了?快進來坐。」
他熱情地招呼我們,手在圍裙上擦了擦,想去抱孫子,又似乎覺得手上油膩,有些不好意思地縮了回去。
兒子卻主動撲了上去,抱住了他的腿,奶聲奶氣地喊:「爺爺!」
公公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
他俯下身,用粗糙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孫子的頭。
院子裡,那根被他視若珍寶的魚竿,就靠在牆邊。
旁邊還放著一個小水桶,裡面幾條活蹦亂跳的鯽魚正在遊動。
「爸,您這日子過得真好。」我由衷地感嘆。
他笑了,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了。
「好,好啊。」他說,「這輩子,從沒這麼舒坦過。」
他告訴我,他每天早上去河邊釣魚,下午就在院子裡收拾菜地,或者跟鄰居們下下棋,聊聊天。
鄰居家的風箱壞了,他用以前在工廠做鉗工的手藝,三兩下就給修好了,鄰居硬要塞給他二十塊錢,他沒要,對方就送來了一塊自家做的豆腐。
對門的大爺也是個釣魚迷,兩人現在成了最好的朋友,天天約著一起去「戰鬥」。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裡閃著光。
那是一個人找回尊嚴和價值感後,才會有的光芒。
中午,公公給我們做了一頓豐盛的午餐。
有他自己釣的鯽魚燉的湯,有院子裡剛摘的青菜,還有他特意去鎮上買的燒雞。
吃飯的時候,他不停地給孫子夾菜,看著孫子大口吃飯的樣子,笑得合不攏嘴。
飯後,他從屋裡拿出一個用竹子做的竹蜻蜓,遞給孫子。
「爺爺給你做的,喜不喜歡?」
兒子高興地又蹦又跳。
臨走時,公公把我拉到一邊,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紅紙包,塞到我手裡。
「曉雯,這個拿著,給孩子買點好吃的。爺爺沒什麼本事,這是第一次……給孫子壓歲錢。」
我捏著那個有點分量的紅包,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
這不是壓歲錢,這是公公失落了幾十年的,作為一家之主的尊嚴和體面。
他終於可以不用再看人臉色,堂堂正正地疼愛自己的孫子。
回去的路上,兒子坐在車裡,開心地玩著竹蜻蜓。
我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風景,心裡百感交集。
公公不是新生了,他只是回到了他本該有的樣子。
一個慈愛的爺爺,一個受人尊敬的長輩,一個活得有滋有味的,快樂的老頭。
**09**
林衛東的立場動搖後,家裡的天平,開始發生了微妙的傾斜。
張桂芬失去了對公公的經濟控制,又沒能從兒子這裡得到預想中的支持,她的脾氣變得愈發暴躁和不可理喻。
她把所有的怨氣,都撒向了家裡僅剩的兩個「出氣筒」。
我成了她的眼中釘,肉中刺。
我做的飯,不是咸了就是淡了。
我拖的地,總有她看不順眼的頭髮絲。
我給孩子買件新衣服,她會陰陽怪氣地說我敗家,不知道錢難掙。
以前,每當這時,林衛東總會站出來和稀泥,讓我「忍一忍」、「讓一讓」。
但現在,他變了。
「媽,曉雯做得夠好了,你別總挑刺行不行?」
「這地不是挺乾淨的嗎?你眼睛裡容不下一點灰塵啊?」
「我掙錢就是給我老婆孩子花的,買件衣服怎麼了?」
他開始反駁,開始維護我。
母子之間,第一次爆發了正面的衝突。
張桂芬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個對她言聽計從了三十多年的兒子,竟然敢為了一個「外人」頂撞她!
「林衛東!你也被那個狐狸精灌了迷魂湯了是不是!」她氣得渾身發抖。
「媽,曉雯是我媳婦,不是狐狸精!」林衛東也來了火氣,「你說話能不能客氣點!」
家裡的爭吵,從我和婆婆的暗戰,變成了他們母子間的明爭。
在家裡討不到好,張桂芬又想起了她的老姐妹們。
她再次跑到廣場上,試圖博取同情,哭訴兒子和丈夫是如何「合起伙來」欺負她。
但這一次,效果卻大不如前。
風言風語早已傳遍了整個小區。
大家背地裡都在說,是她張桂芬做得太過分,把老實巴交的林建國給逼走了。
老姐妹們聽著她的哭訴,表情都有些微妙。
有人敷衍地安慰兩句,有人乾脆藉口有事走開了。
甚至還有平時跟她不對付的王阿姨,陰陽怪氣地說了句風涼話。
「桂芬啊,我說句不愛聽的,你就是把老林管得太狠了。男人嘛,總得有點自己的愛好,給點面子。你倒好,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把魚竿折了,換我,我也跑!」
這句話像一盆冷水,兜頭澆在了張桂芬的頭上。
周圍的人雖然沒說話,但那贊同的眼神,比任何話語都更傷人。
張桂芬的臉一陣青一陣白,再也待不下去,灰溜溜地回了家。
她第一次發現,自己被孤立了。
丈夫走了,兒子不聽話了,連昔日的朋友也開始看她的笑話。
那個以她為中心,任她發號施令的世界,正在一點點崩塌。
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一整天沒出來。
我仿佛能聽到,從門縫裡傳出的,那種困獸猶鬥般的,孤立無援的恐慌。
**10**
張桂芬不是一個會輕易認輸的人。
在經歷了短暫的恐慌後,她很快又找到了新的「戰鬥方向」。
她不甘心,不甘心就這麼失去了對林建國的掌控。
她堅信,林建國身上一定還有她不知道的秘密。
她開始像一個偵探,動用她所有的人脈關係,去查公公名下的所有信息。
幾天後,她真的查到了一個驚人的消息。
公公林建國名下,竟然有一套房產!
那是一套幾十年前,他所在的工廠分的單身宿舍,面積不大,只有三十多平米,位置也很偏僻。
張桂芬依稀記得有這麼回事,但她一直以為,那種福利分房,人走之後單位早就收回去了。
她萬萬沒想到,這套房子竟然還在公公名下!
這個發現讓她欣喜若狂,仿佛一個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婚內財產!
這絕對是婚內共同財產!
她找到了翻盤的終極把柄。
她甚至沒有通知我和林衛東,一個人按著查到的地址,氣勢洶洶地摸到了公公租住的小院。
那天我正好帶著孩子去看公公,恰好撞上了這堪比火山爆發的一幕。
張桂芬一腳踹開院門,像個女王一樣,指著正在院子裡曬太陽的公公,厲聲喝道:
「林建國!你這個老騙子!你竟然背著我藏了一套房子!」
她的聲音尖利,引得周圍的鄰居都探出頭來看熱鬧。
公公似乎早就料到她會來,只是平靜地睜開眼,看了她一眼。
「好啊你!長本事了啊!還學會轉移財產了!」
張桂芬叉著腰,唾沫橫飛。
「我告訴你,這事沒完!這房子是婚內財產,必須有我一半!你要是不給我,我就去告你!讓你身敗名裂!」
她以為自己抓住了公公的七寸,臉上滿是志在必得的囂張。
周圍的鄰居也開始議論紛紛,對著公公指指點點。
我心裡一緊,也有些擔心起來。
如果這房子真是婚內財產,那事情就變得複雜了。
然而,公公的反應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沒有憤怒,沒有慌張,甚至連一絲波瀾都沒有。
他只是慢慢地站起身,走進屋裡。
再出來時,手裡多了一個用牛皮紙袋精心包裹的文件。
他走到張桂芬面前,在眾人好奇的目光中,不緊不慢地從紙袋裡抽出一份泛黃的舊文件。
「你看清楚了。」
他把文件遞到張桂芬眼前。
那是一份房產購買證明,和一份公證書。
張桂芬疑惑地接過來,只看了一眼,臉上的血色就瞬間褪得一乾二淨。
原來,當年工廠分下這套單身宿舍後不久,公公的父母,也就是我的爺爺奶奶,就用他們畢生的積蓄,將這套房子的產權從單位手裡徹底買斷了。
產權人,寫的是爺爺林老先生的名字。
而另一份文件,則是一份遺囑公證。
爺爺在臨終前,立下遺囑,將這套房子,明確指定「只贈與兒子林建國一人所有,屬於其個人財產」。
兩份文件,白紙黑字,紅章赫然。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這套房子,屬於公公的婚前個人財產,是他的父母留給他最後的保障。
和她張桂芬,沒有一毛錢關係。
**11**
看著那兩份無可辯駁的公證書,張桂芬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頭,瞬間癱軟在地。
她最大的倚仗,她一輩子奉為圭臬的「錢」,在這場戰爭中,徹底失效了。
她引以為傲的精明算計,在白紙黑字的法律和深謀遠慮的親情面前,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她所有的囂張、所有的底氣,在這一刻,被擊得粉碎。
她終於明白,自己再也沒有任何籌碼,可以去拿捏林建國了。
周圍看熱鬧的鄰居,也看明白了大概。
那些指指點點的目光,瞬間變成了對張桂芬的鄙夷和嘲笑。
公公居高臨下地看著癱坐在地的女人,那個與他同床共枕了四十年的「搭夥夥伴」。
他的眼神里,沒有勝利的喜悅,只有一種曠日持久的悲涼。
他終於開口,聲音很輕,卻像一把重錘,敲在張桂芬的心上。
「張桂芬,你知道我為什麼一直沒告訴你這套房子的事嗎?」
張桂芬茫然地抬起頭,眼神空洞。
「因為,這是我爸媽給我留的最後一條後路。」
「我怕。」
「我怕我老了,干不動了,哪天被你罵得受不了,或者被你趕出家門,連個睡覺的地方都沒有。」
這句話,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狠狠地扎進了張桂芬的心臟。
她一輩子都覺得自己是這個家的掌控者,是林建國的「天」。
她從未想過,這個她眼中的窩囊廢、老實人,竟然防備了她整整四十年。
他不是愚鈍,他只是在忍。
他不是沒脾氣,他只是在等。
等一個徹底解脫的機會,或者,等一個被掃地出門的結局。
她自以為是的「精明」,她掛在嘴邊的「會過日子」,到頭來,只換來了丈夫對她長達四十年的不信任和默默防備。
這是何等的諷刺。
「啊——!」
張桂芬突然發出一聲悽厲的尖叫,雙手抓著自己的頭髮,徹底崩潰了。
那不是憤怒的吼叫,而是一種信念徹底崩塌後的,絕望的哀鳴。
她一輩子的強勢,一輩子的控制欲,在這一刻,成了一個笑話。
她輸了。
輸得一敗塗地。
**12**
塵埃落定。
張桂芬最終在離婚協議上籤了字。
她沒有再鬧,也沒有再罵,整個人像被抽空了靈魂的木偶,麻木而沉默。
財產分割很簡單,現在住的房子歸她,家裡的存款一人一半。
她如願以償地守住了她的「財產」,但那個她曾經一手掌控的家,卻永遠地變了。
林衛東在親眼目睹了最後那場鬧劇後,對他母親最後一絲幻想也破滅了。
他開始與她保持距離,只維持著最表面的母子關係,每天下班就躲進房間,很少再和她交流。
這個家裡,只剩下無盡的冷清和死寂。
我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對她處處忍讓。
她若再陰陽怪氣,我便會冷冷地懟回去,讓她討不到半點便宜。
她成了一個真正的孤家寡人。
公公林建國,則用他父母留下的那筆「遺產」,賣掉了那套老舊的單身宿舍,加上自己的積蓄,在城郊一個環境清幽的小區,買了一套一樓帶小院的小戶型。
離他心心念念的河邊,更近了。
他把新家布置得像一個釣魚愛好者的天堂。
牆上掛著各種各樣的魚竿,柜子里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漁具,陽台上種滿了花草。
周末,我會帶著兒子,提著水果和點心,去他的新家。
後來,林衛東也開始別彆扭扭地跟著我們一起去。
陽光明媚的午後,公公會在院子裡,手把手地教孫子如何綁魚線,如何上魚餌。
林衛東站在一旁,看著這一幕,臉上會露出複雜而又釋然的神情。
祖孫三代,在溫暖的陽光下,關係反而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融洽。
而張桂芬,則常常一個人,守著那間空蕩蕩的大房子。
我偶爾路過她房間,會看到她坐在窗前,一坐就是一下午,目光呆滯地看著窗外。
看著那些曾經被她呼來喝去,如今卻歡聲笑語地從樓下經過的老鄰居。
她贏了她想要的錢,卻輸掉了丈夫,輸掉了兒子,輸掉了朋友,輸掉了後半生所有的熱鬧和溫情。
不知道在那些漫長而孤寂的黃昏里,她是否會偶爾想起,那個因為一根魚竿,而決然離去的,老實巴交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