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在社交媒體上光鮮亮麗、言辭犀利的「獨立女性」消失了,只剩下一個被真相撕扯得支離破碎的年輕女孩。
「對不起……媽……對不起……」
她反覆說著,聲音嘶啞。
我看著她,心口那片被怒火燒灼的地方,慢慢被一種更深的、冰冷的悲哀浸透。
說出口的真相,並不能彌合傷痕,它只是血淋淋地攤開在那裡,提醒著我們彼此,有些東西,碎了就是碎了。
周建明嘆了口氣,走過去,想扶她起來。
雪寧猛地縮了一下,像是害怕他的觸碰。
「你……你早就知道……為什麼……為什麼還能對我這麼好?」
10
她仰頭看著周建明,眼裡全是迷茫和痛苦。
周建明蹲下身,平視著她,眼神依舊溫和。
「因為你媽媽愛你,因為你是她拼了命保護下來的孩子。愛她,自然就要愛你。這不需要理由。」
他的話音落下,雪寧的哭聲終於衝破了阻礙,變成號啕。
那天晚上,雪寧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沒有再出來。
網絡上的風暴卻在持續升級。
她那條引爆一切的動態還在,下面已經堆積了數萬條評論。
起初是一片對她的聲援和對我的咒罵,但隨著時間推移,一些不同的聲音開始出現。
有自稱是當年參與過打擊拐賣行動的退休老警察,在評論區詳細科普了遺傳學規律。
接著,有幾個粉絲量不小的法律博主和關注婦女權益的公益帳號轉發了這條動態,沒有直接下定論,而是呼籲「讓子彈飛一會兒」,提及「家庭內部矛盾不應簡單化為道德審判」,並隱晦提到「某些創傷可能遠超外人想像」。
更讓周雪寧可能崩潰的是,她的一些粉絲開始倒戈。
有人挖出她以前視頻里炫耀父親對她如何寵溺、支持她追求理想的片段,發出質問。
「如果真如你所說,這位『養父』被矇騙二十年,為何還能對你付出如此無私的愛?這不符合人性!」
「@獨立女性周雪寧,出來說清楚!別消費了大眾情緒就躲起來!」
「感覺事情不簡單,坐等反轉。」
「如果真相是另一個版本,你該如何面對被你引導網暴的母親?」
輿論的風向,開始悄然轉變。
第二天清晨,我起床時,發現雪寧的房門開了一條縫。
裡面沒有燈光。
我推開一些,看到她蜷縮在床邊的地毯上,睡著了,臉上還帶著淚痕,手機螢幕朝下扣在地板上。
周建明悄聲走過來,低聲道:「她半夜出來,坐在客廳里哭,我沒敢過去。」
我點點頭。
我們去廚房準備了簡單的早餐。
擺上桌時,周雪寧從房間裡出來了。
她換掉了昨天那身衣服,穿了一套普通的家居服,眼睛腫得像桃子,臉色蒼白。
她不敢看我,低著頭,默默走到餐桌旁坐下。
餐廳里安靜得可怕,只有碗筷輕微的碰撞聲。
「媽……」
她終於鼓起勇氣,抬起頭,聲音細小得幾乎聽不見。
11
「我……我把那條動態刪了。」
我沒說話,只是把一碗溫熱的粥推到她面前。
「我會發一個澄清說明。」
她急切地補充,帶著一種贖罪般的慌亂。
「我會跟大家解釋,是我弄錯了,是我誤會了你,我……」
「不必了。」我打斷她,聲音平靜。
她愣住。
「家裡的臉,已經丟夠了。」
我喝了一口粥。
「我的事,不需要告訴外人。」
「可是……」
「吃飯。」
周建明溫和卻不容置疑地說。
她閉上了嘴,低下頭,機械地往嘴裡送著粥,眼淚卻大顆大顆地掉進碗里。
接下來幾天,家裡的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周雪寧刪光了所有社交媒體上關於「獨立女性」議題的尖銳內容,甚至設置了帳號私密。她變得異常沉默,不再高談闊論,不再對我的生活指手畫腳。
她試圖幫忙做家務,但笨手笨腳,不是打翻盤子就是燙到手。
她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我的臉色,眼神里充滿了討好和恐懼。
那種恐懼,刺痛了我。
我知道她在怕什麼。
她怕我恨她,怕周建明不要她,怕這個她曾經嗤之以鼻卻實則賴以生存的家,就此分崩離析。
一天晚上,我起夜,經過她的房間,聽到裡面傳來壓抑的、小動物般的嗚咽聲。我在門口站了很久,最終還是沒有進去。
有些傷口,需要自己舔舐。
又過了幾天,社區通知我們去取更換水管需要的登記表。
周雪寧立刻搶著說:「我去吧。」
她似乎急於為這個家做點什麼。
她出門後,周建明坐到我身邊,握住我的手。
「還恨她嗎?」
我看著窗外灰濛濛的天空,緩緩搖了搖頭。
「沒什麼恨不恨的。只是覺得……累。」
那是從骨頭裡透出來的疲倦。
她去了很久。
窗外天色徹底暗沉下來,烏雲壓頂,悶雷滾過。
一場暴雨即將來臨。
周建明有些坐不住了,頻頻看向牆上的掛鐘。
「我去看看。」
他剛站起身,家門被猛地撞開。
周雪寧渾身濕透地站在門口,雨水順著她的頭髮、臉頰往下淌,在地上匯成一灘。
她沒打傘,手裡緊緊攥著幾張被雨水泡得發軟的登記表,眼神空洞,臉色比剛才出去時更加慘白,像被抽走了魂魄。
12
「雪寧?」
周建明一驚,快步上前。
她沒回應,目光直勾勾地穿過客廳,落在坐在沙發上的我身上。
然後,她一步步走過來,濕透的鞋子在地板上留下深色的腳印。
她在我面前站定,身體還在不受控制地發抖,嘴唇顫抖著,卻發不出聲音。
那雙曾經明亮、充滿評判的眼睛,此刻只剩下驚惶和恐懼。
不是對真相的恐懼,而是對我,這個她從未真正認識過的母親的恐懼。
「媽……」
她腿一軟,不是蹲下,而是直接跪倒在我面前的地毯上,冰涼潮濕的手猛地抓住我的手腕,不是之前那種充滿力量的拉扯,而是虛弱、顫抖的觸碰,仿佛我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她抓著的,恰好是我那道猙獰的舊傷。
冰冷的觸感讓我一顫。
「我……我遇到了王阿姨……社區的王阿姨……」
她語無倫次,聲音被雨水和淚水浸泡得渾濁不清。
「她拉著我說話……她說……她說……」
她喘著粗氣,仰起臉,雨水和淚水混在一起。
「她說她當年,差點也被人騙上車……她說,她說那個山坳……她知道,好多女人都沒出來……」
「她問我,還記不記得,記不記得一點……那個地方……」
她的聲音忽然尖利起來。
「我怎麼會記得?我怎麼可能記得?我當時……我當時才三個月大!」
這句話吼出來,像是用盡了她全部的力氣。
她癱軟下去,額頭抵著我的膝蓋,壓抑的哭聲變成了撕心裂肺的號啕。
「對不起……對不起……媽……我對不起你……你當時一定很痛苦……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知道……請你原諒我……」
她反覆重複著,身體劇烈顫抖。
周建明站在一旁,眼圈通紅,別過頭去,不忍再看。
我沒有動,也沒有推開她。
膝蓋上傳來的冰涼濕意,與她滾燙的眼淚交織在一起。
手腕上,她指尖的冰冷與舊傷疤隱隱的灼痛感疊在一起。
窗外的暴雨終於傾盆而下。
她終於抬起頭,臉上毫無血色,眼神渙散。
「媽……你恨我嗎?」
她問,聲音輕得像羽毛。
13
我看著她酷似那個男人的眉眼,恍惚了一瞬。
恨嗎?
那個被鐵鏈鎖住、暗無天日的日日夜夜。
那刺骨的寒風透過破窗。
那男人和他家人唾罵的嘴臉。
手腕被碎瓷片割開時,冰冷的痛感和湧出的溫熱血液。
抱著她,在漆黑的山路上拚命奔跑,心臟快要跳出喉嚨的感覺。
還有回來後,親人嫌棄的目光,鄰里指指點點的竊語。
這些畫面,這些感覺,在這一刻,伴隨著她崩潰的哭聲,清晰地浮現。
我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但我的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堵住。
最終,我只是抬起另一隻沒有被她抓住的手,極其緩慢地,落在了她濕漉漉、冰冷顫抖的頭上。
沒有撫摸,只是沉重地放著。
這個細微的動作,卻讓周雪寧渾身猛地一僵。
隨即,她爆發出更加悽厲的哭聲,仿佛某種一直緊繃的東西徹底斷裂。
她伸出雙臂,緊緊抱住了我的腿,像溺水者抱住最後一根稻草,哭得蜷縮起來。
「媽……我錯了……我再也不說了……我再也不問了……我們好好過日子……就像以前一樣……行嗎……媽……」
她的聲音含糊不清,被哭聲切割得支離破碎。
周建明悄悄走過來,將一條幹燥的毛毯蓋在周雪寧瑟瑟發抖的背上。
她還在哭,哭聲在雨聲中顯得微弱而持久。
我始終沒有說話,只是任由她抱著。
像以前一樣?
還回得去嗎?
我想,會好起來的。
但那道被強行撕開的裂痕,那些被她親手掀開的、血淋淋的過往,就像我手腕上這道無法消除的疤痕,會永遠橫亘在那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