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沒事吧?雪寧剛才給我打了個電話,情緒很激動,說了些……不太好的話。」
我握著手機,喉嚨發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馬上回來。」
他沉默了幾秒,說道。
我深吸一口氣,打開了那個我幾乎從不使用的社交媒體平台,點進了周雪寧的主頁。
最新一條動態,配圖是那張O型血報告的特寫,關鍵信息被打碼,但結論清晰可見,另一張圖,是她父親多年前體檢報告上AB型血型的截圖。
「二十年,活在一個謊言里。一直以為母親是傳統觀念的受害者,今天才發現,她可能是最殘忍的施害者。『父親』不是父親,『安穩』建立在欺騙之上。三觀盡碎,需要靜一靜。原來,最可悲的一直是我自己。」
評論區已經炸鍋。
「我的天啊!電視劇都不敢這麼演!」
「抱抱雪寧,太心疼你了,這種母親太可怕了!」
「AB型的父親怎麼會有O型的女兒?生物學上的鐵證!」
「怪不得你媽媽總是那種陰鬱的樣子,原來是心裡有鬼。」
「揭穿她!支持你,不能讓這種壞女人繼續逍遙。」
「『獨立女性』的媽竟然是這種人?雪寧更值得心疼了!」
那些文字,對我進行公開的凌遲,將我推向萬劫不復。
周建明匆匆趕了回來,臉上帶著奔波後的疲憊和擔憂。
「雪寧她……還小,不懂事。」
他試圖安慰我,聲音乾澀。
「建明,」我的聲音輕得像嘆息,「對不起,把你卷進來。」
他搖了搖頭。
「一家人,不說這些。」
就在這時,家門被猛地推開。
周雪寧站在門口,她似乎冷靜了一些,但眼神里的冰冷和憎惡絲毫未減。
她手裡還拿著手機,螢幕亮著,顯然剛剛一直在關注著輿論的發酵。
她看著我和周建明站在一起,嘴角勾起一抹極盡諷刺的笑。
「怎麼?在商量怎麼統一口徑,繼續騙我,還是騙外面的人?」
「雪寧!」
周建明厲聲喝道,「你怎麼跟你媽媽說話的!」
「媽媽?」
周雪寧像是聽到了世界上最可笑的笑話,她指著我對周建明。
「你清醒一點!這個女人,她騙了你二十多年,她讓你幫別人養了二十多年的女兒。你看清楚,這是證據!鐵證如山!」
她把手機螢幕幾乎要懟到周建明臉上。
「我知道!」
周建明猛地拔高了聲音。
周雪寧愣住了,難以置信地看著周建明。
他一字一句。
「我早就知道,你不是我的親生女兒。」
06
周雪寧臉上的憤怒和得意瞬間凝固。
「你……你說什麼?」
「我說,我早就知道!」
周建明重複道,聲音沉重。
「從我和你媽媽決定在一起的那天起,她就告訴了我一切。」
周雪寧猛地後退一步,搖著頭。
「不……不可能……你騙我!你怎麼可能接受?這不可能!」
「因為我愛她!」周建明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愛她,所以我能接受她的一切,包括她的過去,包括你!」
他看向我,眼神複雜而溫柔。
「你媽媽她……從來就沒有欺騙過我。」
周雪寧像是被抽乾了力氣,倚在門框上,眼神在我們之間來回掃視,充滿了混亂和無法理解。
「你簡直瘋了。這麼大一頂綠帽子你都能接受。」
她一直信奉的「獨立」、「清醒」、「邏輯」,在這一刻,被她認為「被欺騙」、「被剝削」的養父親自打破。
她無法理解,為什麼有人會明知真相,卻依然選擇擁抱一個「不完美」甚至「不堪」的伴侶和家庭。
「媽,我特別想知道,你是不是覺得出軌很刺激啊,這麼多年有個冤大頭陪著你,你心裡特別得意吧。」
啪的一聲。
我上前狠狠給了她一個巴掌。
「你根本不知道媽媽經歷過什麼!」
我閉了閉眼,一直緊繃的弦,在這一刻,終於斷了。
我走到那個一直被鎖著的舊木匣前,用一直藏在身上的鑰匙,顫抖著打開了它。
裡面沒有寶藏。
我拿起其中一張邊緣磨損、顏色黯淡的硬紙車票,又拿起一張疊得整整齊齊、但依舊能看出是某種宣傳單的紙張。
轉過身,將這兩樣東西,遞到周雪寧面前。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子嗎?」
我的聲音平靜得可怕,仿佛在說別人的故事。
「這就是。」
周雪寧下意識地接過。
那張車票,是從某個西南邊陲小城,前往一個北方省份的長途汽車票。日期是二十二年前的夏天。
那張宣傳單,是一張泛黃的、印刷粗糙的「尋人啟事」,上面有一個模糊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孩,眉眼青澀,依稀能看出與我相似的輪廓。下面寫著我的名字,年齡,失蹤地點和時間,以及一行刺目的字。
「提供線索者,必有重謝。」
07
周雪寧的手指捏著那兩張紙,指尖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
她抬起頭,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巨大的、即將崩塌的恐慌。
「二十二年前,」我看著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每一個字都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我和同鄉的幾個姐妹,聽說沿海城市工廠招工,工資高。我們湊錢買了車票,想去看『外面的世界』,想賺錢,想改變命運。」
「我們坐的就是那趟長途汽車。」
「中途在一個服務站休息,有人遞給我們一瓶水,說天熱,解解渴。」
「那瓶水,很甜。」
「等我再醒來的時候……」
我的聲音開始發顫。
「不是在工廠的宿舍,而是在一輛顛簸的、散發著牲口氣味的貨車車廂里。手腳都被捆著,嘴裡塞著破布。」
周雪寧的臉色瞬間慘白如紙。
「我不知道顛簸了多久,也不知道要去哪裡。」
「後來,車停了。我被拖下來,關進一個暗無天日的山坳里的土坯房。」
「一根鐵鏈,鎖住我的腳踝。」
我看著周雪寧,她的嘴唇在發抖,似乎想說什麼,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那個地方,很窮,很破。買我回去的那個男人,比我大二十歲。他和他家裡人,怕我跑,白天鎖著我,晚上……也鎖著我。」
「打罵是家常便飯。他們說要打我,直到我服軟,直到我認命,直到給他們家生下兒子。」
我抬起手腕,那道猙獰的舊傷疤暴露在燈光下,醜陋而刺眼。
「這道疤,不是為哪個『野男人』玩的。是我用撿來的碎瓷片,試圖割斷鐵鏈,割到了血管。血流了很多,他們發現得早,沒死成。被救活後,鎖鏈換成了更粗的。」
我的目光落在周雪寧毫無血色的臉上。
「你問我,有沒有想過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想過。每天都在想。」
「在那個被鎖住的屋子裡,透過唯一的、釘著木條的小窗,能看到一小片天空。我看著飛鳥過去,看著雲彩飄走,我就在想,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麼樣子?」
「那時候,『看看外面的世界』,就是我唯一的奢望。是用命都想換來的奢望。」
「後來,我懷孕了。」我的聲音低沉下去,
「懷了你。」
08
周雪寧猛地一震,踉蹌了一下。
「因為懷了你,他們對我的看管稍微鬆懈了一點。他們覺得,有了孩子,女人就被拴住了,一輩子跑不了了。」
「我利用那次去鎮上衛生所檢查的機會,看到了牆上的宣傳畫,記住了上面的求助電話。我偷了那家男人的錢,一塊兩塊,藏在最髒最破的地方,攢了很久。」
「生下你之後,大概三個月,有一次,那男人和他爹喝醉了,睡得很死。我撬開了那扇睏了我快兩年的破木門,用攢下的錢,抱著你,一路不敢停,拚命地跑,遇到一個看起來面善的開拖拉機的老鄉,哭著求他帶我出山,到了鎮上,我打了那個記住的電話……」
「再後來,就是救助站,志願者,警察……輾轉回到了老家。」
我看著周雪寧,她的眼淚早已無聲地流了滿臉,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回去之後,我才知道,為了找我,家裡欠了很多債,我母親把眼睛都哭壞了。我父親覺得我『不幹凈』了,丟盡了家裡的臉,要我趕緊找個遠遠的人嫁了,免得被人指指點點。」
「沒有人問我那兩年是怎麼過的,沒有人關心我身上的傷和心裡的怕。他們只在乎『臉面』。」
「我帶著你,一個來歷不明的孩子,在那個封閉的小地方,根本活不下去。流言蜚語能殺死人。」
「我只好帶著你再次離開。在打工的餐館裡,遇到了建明。」
我看向周建明,他眼圈泛紅,對我輕輕點了點頭。
「他知道了所有的事,他不嫌棄我,不嫌棄你。他給了我一個家,一個真正能遮風擋雨,不用再擔心被鎖起來,不用再害怕挨打挨罵的家。」
我的目光重新回到周雪寧身上,那個我曾經用盡生命去保護,如今卻用最殘忍的方式撕開我傷疤的女兒。
「雪寧,你說過你生命的起點,或許是某個女人夢想的終點。」
「你說對了。」
「我的夢想,就是有個家,安安穩穩地過日子。這個夢想,是我用差點死在那個山坳里的代價換來的,是用差點流干血的代價換來的,是我拼了命才抓住的。」
我的聲音終於帶上了無法抑制的哽咽。
「你現在告訴我,我這樣是麻木,是妥協,是可悲?」
「我活下來,把你帶出來,讓你能堂堂正正地活在陽光下,能接受教育,能自由地追求你想要的人生。」
我死死地盯著她,淚水終於決堤。
「這,就是我的價值!」
09
話音落下的瞬間,周雪寧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順著門框軟軟地滑坐到地上。
她雙手捂住臉,發出了壓抑的、如同受傷小獸般的嗚咽聲。
那篇她精心炮製的、等待更多喝彩的「揭發」帖,還靜靜地躺在她的主頁上。
而真相,遠比她想像的任何劇情,都更加血腥,更加殘酷,更加……令人無地自容。
周建明走上前,默默地將我攬入懷中。
我的身體還在因為情緒的劇烈波動而顫抖,靠在他堅實的肩膀上,我才沒有倒下。
屋子裡,只剩下周雪寧崩潰的哭聲。
而那根曾經鎖住我腳踝的冰冷鐵鏈,在這一刻,仿佛跨越了二十多年的時光,重重地鎖在了她的心上。
「所以……」她聲音破碎不堪,「我不是愛情的結晶……我是……你是被……」
那個「強」字終究沒能從她齒間擠出。
她猛地抬頭,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我手腕的疤痕上,不再是嫌棄,而是巨大的驚懼。
她像是第一次認識我,第一次認識這個世界。
「那個報告……」她喃喃道,「血型……」
「為了給你上戶口。」
我閉上眼,疲憊如潮水湧來。
「必須要有出生證明。當時的情況……很複雜。救助站的志願者幫忙想辦法,做了那份記錄。後來遇到你爸爸,為了不節外生枝,就一直沿用了下來。」
真相像一塊巨石,砸碎了她的「獨立」與「清醒」。
她突然開始乾嘔,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吐出來。
眼淚混著鼻涕,糊了滿臉,毫無形象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