閨蜜過世了,給我留下的遺物是一個孩子。
小姑娘眼神乖戾,頭髮五顏六色,一副混不吝的模樣。
我站在原地感覺天要塌了,她吊兒郎當地踱過來,一開口就是超絕氣泡音:
「我媽說讓我跟你過。」
1
林悅死了。
我最好的朋友林悅死了。
我唯一的親人林悅被家暴致死。
站在太平間的認屍現場,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拼湊出這條信息。
原來人死了會變得很白,顯得五顏六色的淤青像腐爛的苔蘚。
我扶著床勉強站穩,在警察問是否確認的時候只能點頭,發不出一點聲音。
還好不等我問,警察已經把前因後果都告訴了我。
身上的淤青是持續多年的家暴造成的。
死亡是因為內臟破裂大出血。
陳川自首了,抓進去了很快會判。
「節哀。」
我知道這句節哀的背後,代表著塵埃落定。
該懲罰的已經被懲罰,我甚至都沒有機會扯著陳川的衣領問他為什麼。
一切都很快地恢復了秩序,只有林悅留在了以前。
「她是哪天走的?」
「前天。」
我想到些什麼,拿出手機,點開林悅的對話框。
最新的消息是前天。
【音頻通話已拒絕】
【阿泠,我沒什麼事,就是天涼了,你要多穿點,不要生病。】
我有些站不住,只好蹲下。
林悅垂下的手正好搭在我的頭頂,異常冰涼的觸感讓我戰慄了一下,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臉,才知道自己在哭。
警察去而復返。
「死者有一個十二歲的女兒你認識嗎?沒有人願意接收她,你如果也沒有意向的話我們就往福利院送了。」
2
林悅比我大兩歲,從小一起在福利院長大。
打我記事起,她就已經像護小雞崽子一樣護著我了。
她漂亮又開朗,收到過很多領養申請,但因為總是執意要求把我一起帶上,結果無一例外都失敗了。
那會兒高中還不是義務教育,讀完初中就要進廠的我委屈得嚎啕大哭,她去求院長讓我繼續讀,學費她來付。
開學那天,她剛下夜班,身上的棉紡圍裙都沒來得及脫就先往我口袋裡塞了幾百塊錢。
「好好學習,別想著打工掙錢,你悅姐養得起你。」
她問是不是太感動了所以要哭,我沒告訴她是因為我看到了她全是裂口的手。
考上大學的時候,一向低調的人帶著我滿車間炫耀。
我也很開心,跟她保證:「姐,我以後肯定讓你過好日子。」
她笑得齜牙,明明大不了幾歲,偏要摸著我的頭說:
「好,姐等著那天。」
我去了 B 城念大學,她留在鎮子裡的棉紡廠繼續三班倒。
車票很貴,我好幾年沒回去,她說話費太貴,連電話都少打,講兩句就要掛,每次都要趕著囑咐那麼幾句。
「天氣熱了,不要中暑,少喝冰的。」
「天氣涼了,多穿點,不要生病。」
每個月她都會匯錢過來,我一筆一筆都存起來,每天都在憧憬以後的好日子。
大三的暑假,我的創業項目有了點眉目,手裡有了余錢,買了票偷偷回去看她,打算給她一個驚喜。
我興沖沖拍她的肩膀,轉過來的人臉色蠟黃,肚皮頂得老高。
她侷促地對我笑,扯過來一個模樣勉強算周正的男人,跟我介紹:
「阿泠,這是陳ṱú₀川。」
她未婚先孕,婆家不讓她進門,說生的是兒子再說。
「挺沒臉的,就沒跟你說。」
一邊的陳川抽煙抽得煙霧繚繞,我忍不住說了他一句。
他嘿嘿一笑掐了煙,陰陰陽陽地奉承:「聽大學生的肯定沒錯。」Ţũ³
夜裡,我跟林悅一起睡,她捧著肚子讓我聽:「阿泠,你學問高,給取個名吧。」
我笑:「哪能輪得到我取名呀,何況還不知道男女呢。」
林悅撇撇嘴,壓低聲音不讓外頭的陳川聽到:
「其實,我想要個女孩,你給取個小名嘛。」
我想了一會,「叫小圓,團團圓圓的意思。」
她笑得眼睛眯起來,捧著肚子輕輕地拍:「小圓,小圓。」
她說她真的想生下這個孩子,給她一個完整的家,不讓她受我們的苦。
隔天,我瞞著她去了一趟陳家,把用來創業的貸款盡數做了彩禮,陳家終於答應讓她進門。
那時候的我不知道,是自己親手把她送進了鬼門關。
婚禮倉促又簡陋,她卻很高興,說我一回來她運氣就好起來了。
回學校之前,我說受欺負了要跟我講,別再給我打錢,要多顧著自己。
「等我畢業了,就接你來 B 城玩。」
她大著肚子沒法抱我,只把我的手捏了又捏:「好,我等著哩。」
3
林悅生孩子的時候我正疲於奔命地補貸款的窟窿。
「姐,我這段時間有點忙,不能回去看你了。」
「沒事,你忙你的,我就是告訴你我真的得了個女兒。」
她摟著小圓讓我聽她的呼吸:「我覺得她長得像你小時候。」
我後來才知道,因為她生了女兒,陳川扇了她巴掌,婆家把她丟在醫院不管不顧,傷口感染,她疼得死去活來還要掙扎著起身奶孩子。
終於畢業的時候,陳川帶著他們娘倆去了南方務工。
「你別總記掛我,我在這邊好著呢。」
她把電話放到小圓嘴邊上,「叫小姨,小,姨。」
我很順利地找到工作,不過城裡的牛馬連反芻的時間都沒有。
很多時候我歇一口氣,才意識到好幾個月都沒跟她說過一句話。
打電話過去,她那邊很吵,只能扯著嗓門對我喊:
「我挺好的,你吃飯了嗎,錢夠不夠花啊!」
對話總是一成不變,卻是我疲憊生活里的唯一解藥。
日子就這樣過得飛快,她跟著陳川輾轉在南方各個小城鎮里務工,我在 B 城高高低低的方盒子裡四處打轉。
終於,小圓 10 歲的時候,我的事業迎來突破,賺錢開始變得容易。
我開始計劃著安排她帶著小圓來 B 城工作生活。
平時的聯繫里,雖然她捂話筒都捂得很及時,但時不時漏出的幾句謾罵讓我聽出來她過得遠沒有說得那麼好。
陳川並不同意:「你給我 100 萬,我就讓她跟你走咯。」
大熱天裡她穿著長袖長褲,把我扯到外面:
「你別聽他胡咧咧,我確實去不了,小圓學習緊,要等她放假。」
我盯著她不說話,她眼神閃爍著轉移話題:
「小圓這丫頭也不知道野到哪裡去了,你還沒見過呢。」
我執意想她跟我離開,她突然發怒:
「走什麼走走,哪家夫妻不吵架?」
我耐下心勸她:「姐我有錢了,你別怕,我知道你過得不好,大不了離婚就是了。」
她更加生氣,話說得又快又急:
「你有幾個臭錢就敢勸人離婚了你,寧拆一座廟不毀一樁婚你知不知道!」
我被她罵得也起了火:「你講不講理,我是在幫你!」
激烈的爭吵過後,我被她趕出了門。
更要命的是,提前安排好的工作突然出了大紕漏,我不得不立刻離開。
從小到大,我和她沒紅過臉,我怎麼也不會料到,這樣的一地雞毛會是我們倆的最後一面。
那之後,無論我怎麼聯繫,怎麼道歉,她都是冷冷淡淡的,再回去找人卻發現他們又挪了地方,連地址都不肯再發給我了。
人的心是會冷的,我單方面地維繫失去了動力,除了定期給她卡里打錢,與她的聯繫開始變得荒蕪。
前天早上開會,手機響起的時候我下意識按掉,散會了我才發現是林悅打的電話,我那時還很高興,又有些賭氣,想著她下次打電話我才要接。
再也沒有下次了。
我漫無目的地滑動著和她的對話框,我們聊得最多的以後,她終究沒能等到。
4
警察帶著人站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完全無法把面前這個五顏六色的小孩和以前看到的照片上的小圓畫上等號。
「你就是方泠?」
這是我和小圓的第一次見面,她看上去比我鎮定得多,從兜里掏出一個螢幕都裂了的手機按開比對著我看,屏保是我和林悅年輕時候的影樓合照。
「還算你有點良心,你不找我我也得來找你。」
「我媽死之前,說讓我以後跟著你過。」
老實講,我很難對面前這個沒禮貌的小孩產生好感,但是沒辦法,她是林悅的女兒。
「你叫什麼名字?」我只能沒話找話。
她嚼幾口泡泡糖,「陳小圓啊。」
「我問你的大名。」
她嘖一聲,「就陳小圓啊,你耳朵聾了?」
看我沉默,她坐在副駕駛上眼神到處飛。
「你果然挺有錢啊,這車得二十萬?三十萬?」
「這手機蘋果的吧?老貴了,我看我們班那個騷浪賤的班花用過。」
油膩的腔調和脫口而出的辱女詞讓我想把她從車上扔下去,感受到我的低氣壓以後,她撇撇嘴:
「切,裝什麼裝,沒我媽哪來今天的你。」
......
B 城的一切都讓她很興奮,一路嘰嘰喳喳嘴沒停過。
我在她身上沒有感受到一點母親去世的悲傷。
到家以後,她踢掉鞋子四處溜達,指著我的主臥說要住那間。我把她的行李放進次臥,她嘟囔著「真小氣」關上了房門。
到吃飯的點,房間打開的時候裡頭已經成了狗窩。我撫一撫額,有點不知道自己能堅持多久。
我攔住她亂翻的筷子,「先去給你媽上柱香。」
她撥開我的手,邊把嘴巴塞滿邊說:
「我才不去,她活該。」
5
啪一聲,腦子意識到的時候我的巴掌已經蓋到陳小圓臉上。
她被我扇得轉頭,捂著臉難以置信。
「你敢打我?我媽都沒打過我!」
啪,又是一巴掌,我用足了力氣。
她撲過來要干仗,常年健身的我幾乎是輕易就制服了她,手裡的人實在太瘦。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她歇斯底里大吼:「我有說錯嗎?她就是活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