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備忘錄、聊天記錄……總會有痕跡。
心裡兩個小人在瘋狂打架。
一個聲音在尖叫:許綺月,你哥把你寵得無法無天,不代表你能無法無天到偷看他隱私!
另一個聲音理直氣壯:看看怎麼了?他是我哥!他的事我不能知道?從小到大他哪件事瞞過我?
「管他呢!」
我小聲罵了自己一句,飛快地輸入了我的生日。
——屏保照片,赫然是我。
不是精心修飾的藝術照,甚至不是正臉。
某個夏日的午後,我趴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
側臉還被涼蓆壓出了印子。
構圖隨意,光線普通,甚至拍得有點傻氣。
可它被設置成了屏保。
主介面乾乾淨淨,沒什麼多餘的 APP。
我深吸一口氣,直接點開了相冊圖標。
瀑布流般的縮略圖瞬間占滿了整個螢幕。
三千七百二十一張。
沒有風景,沒有美食,沒有聚會,沒有任何其他人的影子。
只有我。
各種各樣的我。
從福利院模糊的影像,到我穿著校服傻笑的樣子,再到小公寓里每一個雞毛蒜皮的瞬間……
吃飯的、睡覺的、生氣的、傻樂的,甚至醜態百出的……
他像個不知疲倦的記錄者,捕捉了我生命里每一個他認為值得定格的碎片。
我幾乎是屏著呼吸,一路滑向相冊的盡頭。
照片里,我穿著那件卡通睡衣。
頭髮亂糟糟地翹著,努力對付一顆溏心蛋。
拍攝時間:2022 年 6 月 17 日,上午 9 點 23 分。
當天下午,我會被一輛失控的渣土車碾過。
那天之後,再無新照。
好像相冊、連帶著他這個人都停在了那個時間點。
門鎖轉動的聲響。
我下意識轉身,和許清越撞了個正著。
空氣凝固了幾秒。
我攥著手機,沒說出話。
倒是他先嘆了口氣,過來拂去我眼角的淚珠:「鬼也會哭嗎?」
我沒忍住,「哇」一聲撲進他懷裡。
我也不明白自己在哭什麼。
好像是那個一直被我刻意忽略的情緒。
突然有了一個出口,得以宣洩。
我想問他,這三年過得好不好。
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如果過得好,他怎麼會失眠到要靠安眠藥入睡?
於是我們一個沒問,一個沒說。
09
等我夜裡盯著天花板發獃,才後知後覺——
不對啊!
說好要探查他心上人呢?
這相冊里除了我,連根別人的頭髮絲兒都沒有。
他哪怕是暗戀網戀,也該有點痕跡吧?
但事實是……
屏保是我,密碼是我生日。
三千多張照片,每張都是我。
他說夢見喜歡的人那天,正好是我託夢。
我不認識那個「她」。
那只有兩種可能。
「她」根本不存在,或者……
——那個「她」,是我,許綺月。
我嚎了聲爬起來用頭撞牆。
整件事就像一個巨大的悖論。
又像是擰成一團的亂麻,越扯越亂。
因為時間太久,因為線索太少,因為猜不透他的心思。
而生出的無數種可能,像一個巨大的漩渦,幾乎要將我淹沒。
天殺的!我不搞骨科啊!
偽骨科也不行!!!
10
第二天早上,我頂著一對黑眼圈下樓。
許清越正在廚房煎蛋,聽見動靜頭也不回:「醒了?桌上有豆漿。」
我沒動,站在原地盯著他的背影。
他察覺到我的沉默,終於轉過身。
目光落在我臉上時微微一怔:「沒睡好?」
我張了張嘴。
那句「你喜歡的人是不是我」在舌尖滾了一圈,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太荒唐了。
萬一是我自作多情呢?
萬一真的有一個我不認識的「她」呢?
「沒事,」我扯出一個笑,「熬夜玩手機。」
許清越放下鍋鏟,走過來揉了揉我的頭髮:「你呀……」
他的指尖擦過我耳廓,帶起一陣細微的戰慄。我下意識躲了一下,抬頭正對上他微微暗沉的目光。
空氣突然變得粘稠。
我開始刻意躲著許清越。
吃飯時埋頭猛扒,吃完就溜回房間;他敲門問我吃不吃水果,我隔著門板喊「不餓」;他約我出去散步,我說朋友考公上岸去慶祝。
嗯,是真的去慶祝。
朋友叫林臻,生前是個卷王,為了考公熬夜猝死的。
下來後無縫銜接繼續卷,憋著一股勁兒硬是考上了鬼差編制,堪稱勵志典範。
我癱在她家的懶人沙發里,嘬著吸管。
愁腸百結地把和許清越那些事兒倒了個乾淨——
她聽完,開口就是暴擊:
「你倆一個戶口,領不了結婚證。」
我瞪她:「誰要領證啊!」
她十分不理解:「那你糾結啥?又不是一個肚子裡出來的……」
我咬牙:「我倆要是一個肚子裡出來的就沒這麼多事了!」
我有時候挺恨許清越怎麼就不是我親哥哥?
怎麼就沒一點該死的血緣關係?
要是我們真從一個娘胎里爬出來,流著一樣的血,骨子裡刻著斬不斷的親緣。
家人多好啊!
牢固得像磐石,風吹雨打都不怕。
他永遠是我哥,我永遠是他妹。
能吵能鬧,能撒潑能打滾,就算天塌下來,他總歸還是我哥。
可夫妻呢?
輕飄飄的兩個字,像沒系安全繩就走萬丈高空的鋼索。
全憑那點看不見摸不著的情意維繫著,說斷就斷,說沒就沒。
太脆弱了,太不可靠了。
我嘆口氣:「……算了,你不懂。」
11
推開家門,飯菜的香氣絲絲縷縷飄過來。
許清越正端著一盤清炒時蔬從廚房出來。
暖黃的燈光落在他側臉,柔和得不可思議。
他抬眼看向我,嘴角習慣性地要彎起:「回來……」
「我睏了!」
我硬邦邦地打斷他,鞋都沒換。
低著頭就往樓上沖,腳步快得能踩出火星子。
「月月?」
他帶著疑惑的聲音從身後追來。
「砰!」
回應他的是我臥室門被用力甩上的巨響。
震得門框都在嗡嗡響。
我背靠著冰涼的門板。
門外安靜了。
過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已經走了。
才聽到他極輕的腳步聲慢慢離開。
那點微小的聲音,卻像針一樣扎在我耳膜上。
我把自己摔進床里,臉埋進枕頭。
完了,許清越肯定生氣了。
我像個無理取鬧的神經病。
可我就是怕。
怕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浮出水面。
怕維繫了二十多年的「家人」為了那點子愛恨,變得面目全非,然後……
——啪,徹底碎了。
骨科不可取,偽骨科更不可取。
前者好歹還打斷骨頭連著筋,吵翻天了也散不了。
後者散了就是真散了。
連個「家人」的名分都沒有。
我賭不起。
我不要「愛人」,我只要「哥哥」。
12
許清越因為大學專業特殊被收編了。
早出晚歸忙著崗前培訓。
直到那天晚飯,他突然開口:「明天我搬去宿舍。」
我剛夾起的一顆丸子瞬間掉回了碗里。
我抬起頭,愣愣地盯著他。
「集中培訓,住宿舍方便。」他解釋。
「哦…哦,這樣啊。」我聽見自己乾巴巴的聲音,「那…挺好的,工作方便嘛。」
許清越看著我,眼神讓人心慌。
像是想要從我臉上找到什麼答案。
我避開他的視線,埋頭扒了幾口飯。
空氣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我放下筷子,小心地覷他一眼。
他夾了一筷子菜,慢條斯理地嚼著。
臉色平靜,看不出什麼情緒。
搬家的動靜很輕。
他的東西本就不多,屬於陽間的遺物更是寥寥無幾。
我躲在樓梯拐角的陰影里,看著他在房間裡收拾東西。
又在他收拾好前飛速跑下樓,窩進沙發里假裝看綜藝。
他拎著一個小行李箱從樓上下來,路過沙發時,腳步一頓。
我只聽到他低啞的聲音:「我走了。」
我盯著茶几上的遙控器,一動不動。
「嗯,好。」
聲音乾巴巴的。
許清越深深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說點什麼。
但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徑直出了門。
門鎖咔噠合攏時,我一把扯過抱枕按在臉上。
——沒什麼的,許清越不在也沒什麼。
之前我們不也這麼過了好幾年嗎?
電視里嘉賓哈哈大笑,吵得我太陽穴突突跳。
13
許清越搬走的第一天,我睡到日上三竿,沒人叫我。
第二天,我打翻了醬油瓶,下意識喊了聲「哥——」。
第三天,窗台的花沒人澆水,蔫巴巴地垂著腦袋。
第四天,我決定給自己煎個蛋。
油鍋滋滋響的時候,我盯著蛋清邊緣泛起的白沫發獃。
等焦糊味竄進鼻腔,雞蛋已經黑了一片。
我關了火,站在灶台前發愣。
片刻,拉開了冰箱門。
那裡排著一排排餛飩。
許清越包的,皮薄餡大,像一群胖乎乎的小元寶。
我「啪」地合上冰箱門,轉身就走。
五分鐘後,又殺回廚房,洗鍋,燒水,下餛飩。
熱湯翻滾,餛飩浮起,我舀了一勺,燙得舌尖發麻。
沒有想像中的那麼難吃。
但也不怎麼好吃。
14
鬼差宿舍樓在忘川邊上,灰撲撲的,像一排沒睡醒的蘑菇。
我端著保溫桶站在門口,板著臉問門衛:
「許清越住哪間?」
門衛大爺推了推老花鏡:「培訓期間,不讓探視……」
我遞過去兩盒煙。
他一摸煙盒,立馬改了口:「302。」
我拎著保溫桶站在 302 門口,聽見裡面傳來談笑聲。
許清越的聲音很低,卻帶著我從未聽過的輕鬆笑意。
我抬手敲門,聲音戛然而止。
門開了,他站在門口,襯衫的袖口挽到手肘。
他身後是幾個陌生面孔,桌上攤著文件和零食。
「有事?」他問。
我喉嚨發緊,把保溫桶往前一遞:「……給你送餛飩。」
他垂眼看了一眼,沒接:「不用,我們剛吃完。」
空氣凝固了一秒。
我手指摳在保溫桶邊緣,指節發白。
身後有人探頭:「許哥,這你妹啊?」
許清越「嗯」了一聲,再無他話。
我猛地收回手,扯出一個笑:「那你們忙,我先走了。」
轉身時聽見有人起鬨:「許哥,你妹挺漂亮啊!」
他沒應聲。
我幾乎是落荒而逃。
回家路上,我有些魂不守舍。
許清越從來沒這樣對過我。
以前我哪怕咳嗽一聲,他都能半夜爬起來給我煮薑湯。
現在,我跑來送飯,他連門都沒讓我進。
我咬著嘴唇,眼眶發酸。
——活該,許綺月,誰讓你先躲著他的?
可下一秒又委屈得想哭。
——我躲他是因為誰啊?!要不是他可能喜歡我,我至於嗎!
腦子裡兩個小人吵得不可開交,最後統統化作一個念頭:
他是不是……不要我了?
15
我蜷在沙發里,電視開著,卻一個字也沒看進去。
手機螢幕亮了又滅,是林臻發來的消息:【怎麼樣?和好了沒?】
我沒回。
怎麼回?
說許清越現在連看都懶得看我?說我連門都沒進去?
茶几上還擺著他常用的杯子,玄關拖鞋成雙,可家裡空得能聽見回聲。
我盯著天花板,想起小時候問他:「許清越,你會陪我一輩子嗎?」
他回我:「會的。」
可現在呢?
我摸出手機,點開許清越的對話框。
上一次聊天還停留在一周前,他問我晚上想吃什麼。
我盯著螢幕,手指懸在鍵盤上,打了又刪。
最後只發出去一句:【培訓累嗎?】
半小時後他才回:【還行。】
我鼻子一酸,把手機扔到一邊。
——許清越,你混蛋。
——明明是你先越界的,怎麼先走的還是你?
可罵完又覺得自己可笑。
他越什麼界了?
他什麼都沒越。
只有我深陷其中,惶惶不可終日。
16
夜深了,我翻出許清越房間的鑰匙,輕輕擰開門。
月光透過窗簾縫隙,落在他的床上。
我蜷進他的被子裡。
月光是冷的,被子也是冷的。
那點殘存的他的味道絲絲縷縷纏上來,勒得我心臟發疼。
不對勁。
這一切都不對勁。
許綺月,你為什麼會因為哥哥可能有了喜歡的人就煩躁得睡不著覺?
為什麼會因為哥哥搬去宿舍就失魂落魄?
甚至要躲進他殘留的氣息里才能汲取一點可憐的安全感?
為什麼他僅僅是流露出一點疏離的苗頭,你就會委屈得像是被全世界拋下?
妹妹會這樣嗎?
妹妹會盼著哥哥好,會為他有了新生活、新朋友高興。
而不是像我這樣,陰暗地、卑劣地,只希望他還像過去那二十幾年一樣,眼裡只看得到我一個人。
我只想要他是我哥。
可我這副離了他就像被抽了骨頭的模樣,真的是只想要一個哥哥嗎?
那些被我強行按下去的、尖銳的、陌生的情緒……
在心裡掙扎著、叫囂著,要破土而出。
一個清晰得可怕的念頭,終於劈開了所有自欺欺人的偽裝,赤裸裸地攤開在我面前。
——許綺月,你完了。
17
我連滾帶爬從他床上起來,逃回自己房間。
不行,不能這樣。
我得找點事做。
得忙到沒空去想許清越,沒空去琢磨那些亂七八糟的問題。
創業。
對,就創業。
地府這幾年發展快,到處都是藍海。
說干就干。
我拉上剛端上鐵飯碗的林臻,憑著「鈔能力」和她的信息優勢。
還真搗鼓出個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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