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覺得有多感動。
只覺得他有病。
「你知不知道你很可怕啊!」
「別跟著我了!」
回家的這一路我都心有餘悸。
我不知道我跑了多久才徹底看不見他。
這種被人注視的感覺直到家門口才算消失。
13
回家有些晚了。
為了不給我哥添麻煩,所以我打算自己進廚房煮麵吃。
燈光碟機散黑暗的瞬間,我哥站在陰影里一臉落寞地盯著我:「你長大了。哥哥已經管不了你了,對嗎?」
今天的哥哥有些陌生……
我心裡泛起一陣異樣,可看了看他殘缺的斷腿,又想起當初他為了救我,犧牲自己的那一幕。
我像安慰受傷的大貓,輕撫他的後背,嘆息道:
「不會的,不會的。」
「我會一直陪著你的,你沒有腿,我就變成你的腿,等我畢業掙了錢,就帶你看世界好嗎?」
他坐在輪椅上,靜靜地看著我卻不說話。
忽然身體猛地一輕,我被我哥扯到了他的大腿上,他低頭抵在我的鎖骨上:「外面很危險,不要讓哥哥等太久,好嗎?」
他像一隻巨大的貓科動物,溫熱的體溫徹底將我裹了起來。
我心裡濕漉漉的,下起了大雨。
哥哥是養育我的人。
也是我虧欠最多的陌生人。
14
我和我哥原本只是兩個毫不相干的路人。
他爸和我媽相遇的那一刻,我們命運的齒輪開始暴走。
他爸和我媽感情好的時候,我頓頓能吃肉吃到飽。
他爸和他媽復合後,我媽就整天鬱鬱寡歡,帶著五歲的我睡在煙霧繚繞的房間裡,然後對著電話里的他爸留下遺言:
「給你 5 分鐘過來見我。不然我和沐沐就是被你害死的!」
我被奇怪的味道熏得想睡覺的時候,是衛折踹開門,像一隻發了狂的瘋狗朝我媽撲過去:
「死顛婆!想死你就一個人去死啊!欺負小孩子算什麼本事!」
那時候我只覺得奇怪。
是我分走了衛折的爸爸,他一次次讓我死,讓我滾,我也早就欣然接受。
可我真要死了,他居然趁我睜不開眼睛的時候,眼淚啪嗒啪嗒砸在我臉上,哭到牙齒打顫鼻涕冒泡:「以後我再也不讓你滾,再也不說不是你哥了,求求你堅持一下,救護車馬上來了……」
本來涼透了的心窩突然就冒熱氣了。
至少去了閻王殿——
我也可以很自豪地告訴別的死鬼,我夏沐再也不是沒人愛的可憐鬼了。
15
一周後。
我收到了寒潮退學的消息。
整個教室都陷入了很久的沉默。
大家都不敢相信成績最好、最有前途的寒潮竟然在高考前退學了。
好長一段時間大家才回過神來:
「寒潮這小子真走了?」
「他這人總默默給大家做很多事,但又臭屁得不行,就連走了都沒一句告別。」
「他到底有沒有把我們當自己人啊!」
同桌捂著眼睛,可眼淚已經從手指縫流下來了:「嗚嗚嗚嗚我們班唯一一個建模大帥比就這麼走了,以後想看他裝杯都沒得看了啊……」
老班看著寒潮空蕩蕩的桌位。
這個平日裡不談感情只談名次的男人,突然摘下眼鏡抹眼淚:
「高考在即,有些分別是註定的,但我希望還留在這個教室的同學,珍惜這段人生中再也無法復刻的時光,無論將來各位去哪裡開花結果,都不要忘了今天這個鬥志昂揚的心氣。」
「也祝寒潮一路順風。」
「好,同學們,現在我們發數學試卷……」
這下子更憂傷了。
大家紛紛哀嚎老班的冷酷無情。
終於沒人想起離開的寒潮了。
只有我。
只有我還看著他那天塞給我的機油味的五元紙幣,陷入了沉思。
數學測驗結束。
班主任抱著試卷突然向我走來:「夏沐,你來我辦公室一趟。」
16
老班拿出一個質地極為考究的羊皮信封:
「這是資助人給你的全額補助。」
「資助人是寒潮的媽媽,我們班貧困生名額一直都是只有你一個。」
「但前段時間不知為什麼資助人說資金鍊困難,直到寒潮上飛機,她才讓我把這個信封轉交給你。」
「我不知道你和寒潮之間發生了什麼。」
「總之,老師希望你能利用那孩子對你的幫助,考一個好大學,改變自己的命運,也改變你哥哥的命運。」
我收下信封,像拿著一份無法償還的貸款。
「加油,這個班裡老師最希望你有出息了。」
老班拍了拍我肩膀:「終於不用賣包子了,你只管努力學習考上夢校就可以了!」
放學後。
我打開這個信封,裡面放著一個手機、一張黑卡,以及一張字條;
字跡清秀,是寒潮親筆。
【以後你可以用這個手機聯繫我。
但記住,千萬不要用你哥給你的手機。
那天你來我家的時候。
你手機里裝的定位監控器被我們的安防系統捕捉到了。
我沒有說你哥不好的意思,但請你小心他。
另外,我也是剛剛知道。
我媽從來就沒有撤回過對你的資助。
是你哥瞞著你,拒絕了我媽對你的資助。
現在,這張卡,是以我的名義捐給你的,你哥應該不知道。】
我把所有東西放進信封,然後找了個地方藏起來。
接著,我在放學的路上,等我同桌經過時叫住了她:
「敏敏,我們的事兒成了嗎?」
17
赫敏看了看周圍,小心翼翼地打開她的書包。
「你他娘的真是個人才!我把你的平板帶過來了!」
我們坐在學校門口的自習書吧。
她壓低聲音:
「不過你這麼騙你哥,會不會良心上過不去啊?」
「他再怎麼,好歹也因為你斷了一條腿。」
她一邊說,一邊打開平板,然後把我註冊過的自媒體帳號打開,劃拉著我的粉絲列表:「最近這一年,你靠這些插畫漲到三十萬粉了。」
她點開我的帳戶收入,頓時瞪大了眼睛——
「你一直想給你哥的腿裝上假肢,你掙的錢,終於夠了!」
這些年我靠著自己畫畫的天賦,一開始借同桌的平板畫畫,後來趁著自習時間發布了很多自己設計的國風插畫。
由於我的插畫是聊齋二創,自帶話題熱度的同時,還幫我接到了很多廣告和遊戲訂單。
這些錢全部在平台存著,目前已經有小二十萬了。
我研究過最先進的安裝假肢價格,甚至從 5000 塊看到了五十萬。
最終決定,等我高考結束後帶他去安裝一個我實力範圍內最好的假肢。
可現在。
我開始慶幸自己當初為了給哥哥一個驚喜瞞著他。
因為我發現我哥真的不對勁。
他好像才是那個一直在跟蹤我的人……
18
和赫敏分開後,我掉了個頭,沒有直接回家。
我拿起手機編輯簡訊:「哥,我今晚在同學家寫作業留宿,不用等我了。」
這是我第一次不回家。
我心裡隱約想試探什麼,猶豫半天最終還是發送了。
接著我打了個車,直接來到我偷偷租好的公寓樓,按好電梯準備一個人回公寓呆一會兒。
這十五分鐘的時間。
一直秒回我簡訊的哥哥,卻遲遲沒有動靜。
叮,電梯打開。
樓道的感應燈倏地亮起,我拿出公寓鑰匙,轉動鎖芯。
推開門,我放下書包換好鞋,在漆黑的屋子裡摸索燈的開關的同時,卻被一雙手抓住了手腕!
黑暗之中,我被一個龐大的身軀壓在了門背後。
我的腦子嗡一聲炸開!恐懼像電流刺穿我的心臟!
難道是社交平台暴露了我的地址?
我使勁掙扎,喉嚨因為恐懼而發出嘶啞的威脅:「我的房子裡有監控!你要錢我可以給你!不要衝動不要做傻事!」
對方似乎猶豫了一下,我趁機果斷一腳踹過去,卻感覺踢到了什麼很硬的東西,連腳趾都麻了。
好在那人鬆開了我。
陰沉嘶啞的聲音令我頭皮發麻:「你是什麼時候計劃離開我的?」
我的身體被猛地抱緊,頭頂傳來我哥的聲音:「你準備了新的房子,新房子裡有你的新衣服,新牙刷,新毛巾,但就是沒有我的。」
我的心臟狠狠一沉。
被……發現了呢。
19
公寓的燈點亮了。
我看清了我哥的樣子。
凌亂的髮型被精心打理過,新買的黑色襯衫因為他壯碩的胸肌繃開了兩顆?ū??扣子,筆直的褲管下藏著一條硬邦邦的機械腿,正隨著他的腳步運轉自如。
一看就知道,他用這條腿跟蹤了我很多年。
「哥哥。」我極盡溫柔地喊他,希望能喚起他的良知,不要傷害我。
可他立刻打斷了我:「我沒有名字?」
我想了想,改口:「衛折。」
他悶哼一聲,睫毛輕微發抖:「再叫我一遍。」
我順從他:「衛折。」
我喊他名字時,他表情舒展起來,像口渴的人猛灌了一口水。
「你是怎麼做到的?」
衛折看著我,表情越來越瘋狂:「我一開始以為你是一朵涉世未深的小白花,我忍不住地想從你媽手裡奪過來,摧毀你,弄髒你,可是你為什麼……還可以這麼幸福?」
他看向我的眸色越來越暗淡,也越來越……興奮。
這張記憶中溫馴的臉,竟在這一刻分崩離析。
20
5 歲那年。
我跟我媽第一次去素未謀面的衛折家裡。
不知道衛折犯了什麼錯,正被他的父親按在陽台里暴曬和罰跪,我膽戰心驚地看了他一眼,他察覺到了我,扭過頭來的眼神像死人一樣麻木。
我媽一直教育我,凡是她看上的男人,我必須熱情討好他和他的家人。
所以衛折,當然也在我討好的範圍之內。
衛折的家小小的,本來剛好裝下他和他爸。
可當我和我媽加入後,他就沒有自己的床了。
我抱著媽媽哄我離開的大兔子玩偶,用自己最可憐最討好的表情站在他的床前,可憐巴巴地擠出幾滴眼淚來:「哥哥,我可以和你睡嗎?外面的天氣好冷,廚房的地板都結冰了。」
是的。
我沒有自己的床,所謂的廚房也不過就是客廳分出來的一小塊操作台。
南方的冬天是沒有暖氣的。
那年雪暴,寒風從沒有密封的窗子裡灌進來,我只好鑽到廚房的操作台下睡覺。
他終究是不忍心,半夜過來用舊報紙塞住窗戶縫隙,還偷偷把他的棉襖蓋在我身上。
我很會揣測衛折的心思。
所以我利用了他心軟的這一點,肆無忌憚地裝可憐,更肆無忌憚地叫他哥哥。
人是很容易被稱呼欺騙的。
我只要喊他哥哥,依賴他,信任他,哪怕再堅硬冰冷的心也會逐漸被我一點點占據、一點點融化。
三個月後。
衛折被我馴化了。
我一喊他哥哥,他就下意識地對我好,吃飯的時候偷偷在我碗底藏紅燒肉,放學回來塞給我棒棒糖,甚至就連晚上睡覺,他都已經習慣換好乾凈的床單,永遠把我睡的那一邊弄得蓬鬆香軟。
記憶里。
他除了對我嘴毒。
真的從沒有傷害過我。
可我的人生永遠是一顆包著糖衣的苦藥。
舔掉外面一層糖衣後,就是無盡的苦澀和厄運。
就當我感覺到安穩和幸福的時候,他的媽媽回來了,狹小侷促的屋子裡突然擠滿了好多人。
爭吵和摔東西的聲音快要把房子拆掉了。
衛折從不正面接受我的存在,即使為我做得再多,也總是要用惡語掩飾他內心的矛盾。
所以當他的媽媽回來。
我的乞求和討好就沒有用了。
他一臉冷漠地看著他爸趕走了我和我媽。
當我再次回到陰暗潮濕的地下室時,我突然瘋狂想念起衛折的好來。
全世界只有他在乎我的喜好。
全世界只有他記住我的喜好。
全世界只有他順從我的喜好。
這麼好的衛折,不再是我的了。
21
那是五歲的我第一次學會了試探。
甚至這一次我心甘情願成為我媽要挾男人的手段。
她抽了好幾包煙,把房間弄得烏煙瘴氣的,最後她像下了什麼很重大的決定,突然擰滅煙頭,對我露出一個瘋狂又悽慘的笑容:
「沐沐,你想睡午覺嗎?」
「媽媽給你點一個薰香,味道會很好聞,你也很快就能睡著。」
我看著她顫抖著點燃黑色的煤炭。
我竟然……感到了興奮!
媽媽以為我已經睡著了,開始對衛折的爸爸下最後通牒:「給你 5 分鐘!如果你沒來找我,那你就來給我們收屍吧!」
其實我偷偷憋著氣,小心翼翼地吸著被窩裡還算乾淨的空氣。
但時間一久,我還是難受起來,然後困意鋪天蓋地襲來。
睡夢裡。
我看見衛折衝進來,與我媽打了一架,然後我聽見他在哭,好像我已經死了一樣。
直到他黏糊的鼻涕和眼淚砸到我的臉上,我才有了知覺。
我想睜開眼嚇他一跳,可眼皮不聽使喚,耳邊傳來醫生的聲音:
「我們盡全力救治她,但情況不容樂觀,我們不排除腦死亡的可能,你作為她的哥哥要做好心理準備……」
衛折趁我不能睜開眼,肆無忌憚地說了一大堆膩味的誓言。
「我發誓!只要你醒過來,我就當你一輩子的哥哥!」
我憋著笑在心裡偷著樂。
「我發誓!只要你醒過來!我就把所有好吃的讓給你!」
在他眼裡我居然這麼貪吃?
「我發誓!只要你醒過來,我就當你一輩子的狗!」
啊——
他還有這癖好呢?
22
也許是我太累。
等我醒來時竟已過去好多天。
一睜眼,就是衛折熬紅的眼睛:「對不起,我沒能救出你媽媽,她點了煤炭,我爸爸沒來……」
「警察和 120 來的時候,她就已經不行了,對不起,是我沒用。」
我當然不會怪他。
誰讓我媽這輩子都沒有男人運?遇到的男人一個比一個能克她。
可我真的沒想到她會把自己的命當成一個賭注,就這麼輕飄飄地沒了。
我努力回憶起媽媽對我的好。
可我想了很久很久,還是沒想出來。
哦,有的,是有的。
就是她在看見我討好衛折爸爸的時候,慷慨地摸了摸我的頭,像在誇獎一條聽話的狗:「我女兒最懂事了,她五歲就會洗衣服,以後你和你兒子的衣服,都交給她!」
這世上沒有哪個小孩願意失去媽媽。
可我竟如釋重負。
我虛弱地靠在床頭,小心翼翼地打量起衛折。
他比我大了整整十歲。
不太穩定的父親和時不時離家出走的母親,讓真實的他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麼陽光無害。
可即使是這樣單薄瘦弱的少年,在我眼裡依然像一座山那樣可靠。
如果他真的是我親哥就好了。
這樣的話,他就沒理由與我分開了。
「對不起。」
衛折低下頭打斷了我:「我爸喊我回家,我過幾天來看你。」
最後一絲希望徹底破滅。
他當然不是我親哥。
他當然可以扔下我。
23
視線漸漸聚焦在眼前這個像瘋狗一樣的男人身上。
當初為了讓他留在我身邊,我用盡了所有小孩的手段。
可現在,我卻發現我錯了。
我留在身邊的從來不是哥哥,而是一條瘋狗。
「這套公寓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