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執身上的那種氣度,很難讓人討厭。
他的舉手投足里,沒有一絲張揚的力道,氣場就很從容。
而是因為我覺得,自己只是個窮學生,要和他們保持距離。
沈璘含著金湯匙出生。
他的小叔自然也屬同一階級。
相比較我而言,他們身上的物質優勢,天然就帶有一種可被利用、被攀附的屬性。
哪怕這頓飯完全出於善意,這種差距,也讓我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
拒絕,就不會陷入道德焦慮。
更何況,和這種人一起吃飯,穿什麼呢。
我不知道沈執會帶我去哪裡吃飯,但光憑他的身份,也能猜到不會是學校周邊的小館子。
我衣櫃里最貴的一件裙子,也不超過四位數。
我絞盡腦汁,說了一些舉手之勞、不必掛齒、課業繁忙、無暇分身之類的話。
沈執也沒有勉強。
只是笑著說:「是我考慮欠妥,沒顧上你課業忙。那我就先回去了。」
他轉身欲走。
卻突然想起什麼,含笑追問:「差點忘了問你——我送的花,你可還滿意?」
「什麼花?」
「朋友幫我定了一束『月光牡丹』,從日本運過來的,說是一年兩周,僅開放於春季。」
6
所以那一朵淺綠色的雲,是沈執送我的。
不是沈璘。
這一刻,腿是軟的,踩的不是堅硬的水泥地,是軟綿綿的糖稀。
腦子裡閃過無數個念頭,但我最後只是說:「謝謝沈先生,我很喜歡。」
喜歡到我甚至想做成乾花保存。
雖然最後失敗了。
這天晚上,顧敏和余荔輪流審我,「為什麼沈璘不告而別」,都沒從我嘴裡再撬出一個字。
與此同時,小道消息說,那輛庫里南只不過轉了個彎,就載上了校花。
兩個人有說有笑,極為親密。
余荔長吁短嘆:「欲擒故縱過了頭,也不是好事。」
「沅沅,你真的沒有心動嗎?」
那我就更不應該心動了,我想。
很多年前我在書店翻過一本小說,叫《北京摺疊》。
根據書里設定,上層人和底層人住在不同的空間,幾乎沒有交集。
我和沈執的身份差距雖然不至於那麼誇張,但也差不離。
那我能做的,也只有讓自己收心。
半個月後,我被導師安排到自然博物館,協助一個古生物主題展覽。
看展的大部分是小孩子,所以比平時吵鬧一些。
更糟糕的是,幾個展品標籤上有非常明顯的錯誤。
我找到負責人,提出修改意見,對方卻很不耐煩,直說他們擺了幾年都沒問題。
他堅持,我也不退讓。
爭執中,我有點狼狽,嗓子也啞了。
正想著該如何收場,卻不妨有人輕輕碰了一下我的手臂。
「聽她的。」
「我讀過她的論文,她在這個領域很有造詣。」
回過頭,果然看見了沈執。
他真的有一雙很深情的眼睛。
認真盯著人時,眼神明明平靜,卻能讓人感到炙熱。
幾乎是見到沈執的瞬間,負責人就改變了態度,連連道歉,還表示會即刻整改。
問題解決了。
我臉上的紅暈卻沒褪去。
為什麼會讀我的論文啊請問?
怕不是來學術打假的?
要不然就是他有失眠症,拿我晦澀的專業文章做催眠神器。
我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問沈執的。
他忍俊不禁。
「只是想多了解一些你。」
「不過我也要坦白,我確實很想堅持讀超過三頁……但這真的不是我的專業領域。」
說實話,我的第一反應是笑。
但接踵而來的是警惕。
沈執這種身份,怎麼會專門搜我的文章來讀?
今天又恰好出現在這裡。
我小心翼翼地退後半步。
沈執卻立刻解答了我的困惑:
「方才你做展示的那一塊猛獁象臼齒,是我捐的。今天來補辦手續。」
「前幾年家裡人在國外拍下來,一直放在庫房裡。」
是什麼人家啊,對化石一竅不通,就說買就買。
買就買了,還說捐就捐。
我心裡吐槽,臉上微笑:「那就替小朋友們謝謝你。」
他也回以微笑:「沒什麼,化石的意義不是藏著,是被看見。願萬物痕跡皆有歸處。」
明明應該也是驕矜的公子哥,但沈執說話做事,一點都不擺譜。
甚至他主動拿出手機,問我能不能加我好友。
我猶豫了。
拒絕一次,是有分寸。
拒絕兩次,未免有些不識抬舉。
7
沈執的朋友圈很乾凈。
三五個月才發一條,要麼跟朋友去爬山,要麼去釣魚。
大半年前,我們第一次相遇那天。
他發了一張照片。
深青色的天空,天邊懸著一彎細月。
配文只有三個字。
「起風了。」
沒提沙漠,沒提人,就是簡簡單單三個字,像是隨手記一句。
卻讓我忍不住開始回憶,開始揣摩——
我們第一次相遇,我到底給沈執留下了什麼樣的印象。
沈璘毫不掩飾他對我的好奇。
那,沈執呢?
他會不會也覺得,我從漫天風沙里解救他們,很帥氣。
反覆品咂這個問題的第三天,沈執給我發了條消息,是關於化石的專業問題。
打這天起,我們隔三岔五就會聊天。
大概是在生意場練出的通透,沈執能接住我的每一個話題。
然後自然而然延伸下去。
斷斷續續的,我們聊了快一個月。
沈執也拋出一個新問題:「周末幾個朋友約我露營,你要不要一起?」
聊天歸聊天,出去歸出去。
這一步跨出去,總得有些心理建設。
我猶豫好久,最後無奈爬起來,打開電腦搜索沈執的名字。
與沈璘成堆的花邊消息不同,這位小叔自小接受精英教育,克己復禮,甚至好像沒有公開過自己的女友。
我還在沉思,顧敏瞥見我的搜索頁面,已經跳了起來。
「這這這是誰,好帥!」
我滿臉通紅,儘量平靜地詢問她,太子的小叔約我露營,我到底要不要去。
「門不當戶不對,我真的有點擔心。」
顧敏卻嗷嗚一聲,按住我,拿粉撲往我臉上招呼。
「他這種身份,肯定什麼女人都見過了,但有幾個能在無人區里救他呢?一萬個裡面也挑不出一個。」
「裴沅,你要自信!」
「一個帥哥站你面前要追求你,如果你還能保持理智,想著他是個渣男,所以不能和他談戀愛。那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還不夠帥。」
「同理可證:一個富二代約你,如果你還想著要不要赴約,那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還不夠富。」
「現在這位,又富又帥,二者兼具。你還等什麼?上啊!!」
被顧敏的情緒感染,我內心的火苗也蹭蹭冒起。
我不是埋頭苦讀書的傻孩子,那些年流行過的言情小說和偶像劇,多少也看過幾部。
看過,不信。
可是,正如顧敏所說,萬一,我就????是那個萬一呢。
那個被霸總愛上的乖乖女。
8
沈執帶我露營的地方,是近郊的山區。
那天晴空萬里,只有遠處的山坳里浮著薄雲。
我們到的時候,他的朋友正往支架上搭天幕。
「老沈,幫忙來。」
營地里真的只有三四個男人,並沒有半點異性存在的痕跡。
沈執笑著在我肩膀上推了一下:「讓她來。」
朋友打量我一眼,笑道:「開玩笑嗎?女孩子哪會這些。」
沈執也笑:「沒開玩笑,她比我們都厲害。」
「她學古生物的,在沙漠裡科考,什麼都會。」
我低著頭小跑過去,二話沒說,繞著繩子打地釘。
朋友們差點就把我夸到天上去。
在此之前我設想過,沈執的朋友們會拿我們開玩笑,問一些諸如「藏得夠深啊。談多久了?」之類的話。
然後沈執會委婉為我解圍,說一些「還不是」「別瞎說。她會生氣」之類的話。
但朋友們什麼都沒問。
就好像,我本來就該出現在那裡。
小說里普遍用於增加曖昧的情節,並沒有發生。
我居然有些遺憾。
日頭偏西時,大家開始生火烤串。
附近也有人在露營,說說笑笑的,很是熱鬧。
突然,有兩個女孩子挨過來,眼睛亮晶晶的,只盯著沈執看。
「哥哥,能不能加一下你?」
我驚訝於她們的大膽直接。
也好奇沈執的反應。
可他只是輕描淡寫。
「抱歉。」
「我沒有加陌生人的習慣。」
這場小插曲讓我整個人都有些坐立不安。
我當然知道,就算不提身份,單以沈執的臉,就有女孩子願意前仆後繼。
那我要想勝出,談何容易。
所以,這天晚上,我耍了個心眼,故意講了幾個科考時聽過的都市傳說、奇聞趣事。
果然引得眾人撫掌驚嘆。
沈執也讚許地看我:「是吧,我說過,她很厲害的。」
他的眼睛裡盛滿了欣賞。
好像我是一件無價之寶。
我下意識地抿了抿唇,心臟也開始狂跳。
到了後半夜,朋友們去睡了,沈執打開投影。
光束投在天幕上,映出旋轉的星雲。
他指了指某處,像是閒談一般:「你看,這是獵戶座,古人叫『參宿』。」
「杜甫寫過『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參星在西,商星在東,一個升起來,另一個就落下,打從天地間有這兩顆星起,它們就沒遇見過一次。」
風從松樹林裡溜進來,帶著篝火的餘溫。
我幾乎是脫口而出:「但我們遇到了。」
其實說完我就後悔了。
因為我把真心話說出來了。
但沈執看我片刻,沒笑,也沒驚訝。
他只是抬手攏了攏我被風吹亂的劉海,慢條斯理地說:「我怕太急嚇著你,也怕沈璘那小子惹是生非,讓你心有芥蒂。」
「其實,第一次在沙漠裡見到你,我就想問……」
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裴沅,你願意跟我嗎?」
浪潮一般的悸動狠狠擊拍著我的神智。
「當然願意。」
沈執卻沒有回答。
甚至他好似根本沒聽清我在說什麼。
他只是抬手握住我的腰,右手虎口輕卡住我的下頜,俯身吻了下去。
9
戀愛果然要自己談才開心。
雖然我和沈執總是聚少離多。
他的日程表被會議和項目填滿,每周都會出差;難得他有空,我要麼在改論文,要麼在做實驗。
認識沈執之後,我主動問導師,能不能繼續攻讀他的博士。
我當然是有私心的。
和沈執相比,我能拿得出來的牌,少得可憐。
可是我有一張很好的牌。
它也確實是沈執對我好奇的第一動機。
果然,我的猜測是正確的。
我時常爽約,但沈執從未不高興。
他只是溫柔地說:「忙你的,你不需要圍著我打轉,我也不喜歡這樣。」
所以每次見面,我們兩個人都很珍惜。
他也變著花樣送我禮物,逗我開心。
我收到過光澤盈潤的澳白珠鏈,簡約低調的小禮服裙,手感像雲朵的羊絨披肩,還有藝術家簽名的版畫。
這些禮物很快堆滿了寢室。
但余荔和顧敏並無異議。
只因沈執送我時,常是一式三份。
我問他為什麼。
他一???本正經:「因為,幫助維護伴侶的初級群體關係,可以提升伴侶的情感體驗。」
所以我每次去約會,我的兩個室友最高興。
她們爭先恐後地在我耳邊說,談了這麼慷慨的男朋友,我上輩子一定是拯救了銀河系。
但沈執送得太多了。
我鼓起勇氣問,能不能少送一些。
他看了看我,心領神會:「看來是沒送到我女朋友的心坎里。」
於是幾天後,我導師又收到了八百萬的匿名捐贈。
指明是用於實驗室設備的升級。
這也太巧合了。
我有些不敢置信地問沈執。
「不會是你吧?還有上一次,不會也是你吧?」
沈執把我的髮絲繞在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把玩,語氣輕鬆:「嗯,被你發現啦。」
「既然你不喜歡那些奢侈品,就喜歡石頭,那就讓你研究的條件好一點。」
我眨了眨眼睛,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原來真正的尊重從不是施捨式的給予。
而是他明明站在雲端,卻願意彎下腰,看清我渴望的是什麼。
我伏在他懷裡,很認真地說。
「沈執,我人生中最英明的一件事,就是救了你。」
現在回想起來,我那時候真的好像生活在偶像劇里。
平民女孩誤打誤撞,憑藉自己的堅韌和善良吸引了富家子,翻開了本來平平無奇人生中不平凡的人生篇章。
這怎麼能不讓人心醉神迷。
幾周後,沈執說要帶我去應酬。
我下意識想拒絕,說我沒有合適的衣服。
但突然反應過來,沈執送了我太多的東西,我現在真的可謂是滿身珠玉。
才不過兩三個月,以前的我,已經脫胎換骨。
我盯著穿衣鏡里的自己,真的覺得有些陌生了。
心中有些異樣的感覺划過。
但也只有一瞬。
我問沈執:「會不會像小說那樣,你的朋友們帶了艷驚四座的女明星,我只能淪為陪襯。」
沈執認真想了想,肯定地點頭:「那就不讓他們帶來吧。」
我震驚的表情逗笑了他。
他笑著補了一句:「美算什麼。」
「空有皮囊的美麗,到不了我心裡。」
10
也確實如他所說。
包廂里,男人們開了兩桌牌局,女伴聚在一角,一邊拍照,一邊談天說地。
在場四個女孩子,一個比一個年輕美麗。
大家各報家門,居然除了我,都是學表演或者舞蹈的。
哪怕穿戴與她們無異,我的顏值也比不上人家十分之一。
不過,我剛說了 P 大的名字,眾人都不說話了。
我又說我在讀古生物專業的研究生,大家的眼神更是迷茫:
「還有這個專業?」
「女生也能學這個?」
「你高考考了多少分啊?」
只有一個人笑了。
她說:「我就知道,沈執喜歡書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