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昔那雙無辜的眼睛看著他,不安地輕拽他的衣袖:「娜娜想和予希碰杯,被王易撞下,不小心潑了出去。」
江牧川沒接話,只把臂彎的外套遞給我們。
我伸手去接。
一旁的宋昔更快接過,穿在自己身上。
「予希,你在這工作,應該還有備用的制服,我剛扶你的時候,沾上了紅酒,這位置有些尷尬。」
她語氣溫柔,卻帶著倒刺。
我和江牧川的視線齊齊落在她染濕的胸口。
紅酒蹭髒的地方被黑色夾克裹住。
江牧川輕咳,很快挪開了視線,和以前一樣默許了她的行為。
我看向自己,白色的襯衣早已被染得辨不出原本的模樣,黏膩的襯衣緊貼著肉,我雙手環胸,試圖緩解一些尷尬。
「你去換衣服吧,老班一會就上來了。」
江牧川目光掠過宋昔,落在我右手的戒指上,聲線清冷,聽不出情緒。
——
走廊里,碰見經理,見我模樣狼狽,他脫下制服背心遞給我。
「小紀,被欺負了?先去洗一下,包廂那兒我換人去。」
經理趕到 B18,賠笑鞠躬:
「不好意思,我立刻換服務員,酒水全免。」
「換就不必了。」
宋昔攏了攏外套,指尖輕輕撥動江牧川碗里的湯匙,替他燙碗筷,眉眼彎彎,語氣柔善:
「酒水照付,算進予希的工資。同學一場,總不能不讓人吃口飯。
「正好老班也想見見她,大家一起吃頓飯。」
領班在對講里問我,還去嗎?
我猶豫一會,想起沈灼意的話,蒼白的臉上有了點血色,點頭:
「張哥,我換好衣服就過去。」
6
再推開 B18 的門,門裡的煙散了許多,只剩淺淺的味道。
第一眼就能看見江牧川——他靠著椅背,襯衣領口敞著,鎖骨上的疤比大屏里看著更嚇人。
宋昔貼著他坐,身上是他的外套,曾經的芭蕾舞裙換成高定,蓬鬆的裙擺搭在他膝上。
門再度被推開。
進來了十多人,有大腹便便四處恭維的男人,有抱著孩子的女人,有頭髮花白的老人。
我抬眸望去。
十年了,曾經被我們氣得跳腳的糟老頭,頭髮變得更白了。
他身後的女孩,剪了利落的短髮,眉眼生動,只是沉穩了些。
「希希!」沈灼意從人群里衝出來,一把抱住我,聲音發顫:「真的是你!」
我僵了下,摩挲著粗糙的指尖,虛虛回抱了沈灼意。
糟老頭看了一圈,見到我,神情激動,拉我坐在他身側。
「紀予希你如今怎樣了?還對物理感興趣嗎?」
「老班,我過得還不錯。」
話音未落,一聲嗤笑傳出,誰也沒理會。
「好!好!好!不錯就行,凡事得看開些,別再鑽牛角尖了。」
很久沒哭過的我,眼睛終於有些痛,泛著紅。
我想傅翊在這一定會感嘆,他的治療還有點效果,好歹我還有些正常人的情緒。
酒過三巡,有人喝醉了,起鬨:
「牧川,演唱會上的情歌,是唱給我們班花的嗎?」
班花二字剛落,酒桌上視線分成兩道,一道看向宋昔,一道看向我。
宋昔轉來前,一班的班花一直是我。
江牧川沒說話,眉眼沉寂,指腹摩挲著杯沿,仰頭灌下一整杯威士忌,喉結滾動。
宋昔濃情蜜意地看向江牧川,笑眼盈盈,梨渦淺現帶著幾分嬌羞:「哎呀,你們就別問了。」
這場同學會,頗像是他們的婚宴現場。
沈灼意盯著宋昔,正要替我打抱不平,我拉住她,搖頭制止。
我壓低聲音,小聲說:「沒必要,都過去,是誰已經不重要了。」
「當年你離開,是不是因為她欺負你?」沈灼意重重放下筷子,氣呼呼地問我。
仿佛我說是,她下一秒就要擼起袖子,衝上去干架。
我愣住,看著她認真的神情,溫聲道:「沒有,是家裡出了事,我才轉學的。」
7
宴會散場,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雨。
擁抱過的同學,道了句再見,道了句珍重,又各自散去,濃濃的悵然,是再也說不了的明天見。
江牧川沒走,全副武裝下,那灼熱的目光穿過人群,烙在我身上。
旋轉門外,雨幕如簾。
「我送你。」
沈灼意挽著我,一直勸我坐她的車。
「不用了。」我沖她笑笑,話音剛落,雨幕里傳來我的名字。
「希希!」
一把黑傘破開夜色,傘下的人白襯衫卷到手肘,袖口沾了雨珠,腕上的佛珠也染了濕意。
我曾笑他,明明是唯物主義者,如今卻信了佛。
他說,我不信,但只要你能安好,我便什麼都信。
我轉身,看向正在收傘的男人。
細碎的額發半掩著眉毛,一雙眼眸深邃,眉宇間透出一股子溫和之意。
傅翊,我的主治大夫,也是我青梅竹馬的哥哥。
「希希,回家了。」
躲雨的人像沙丁魚罐頭,擠在一處。
傅翊伸手虛虛攬住我,護在身側,掌心乾燥,溫度透過指尖傳來。
身形挺拔,像舊巷裡不滅的路燈。
溫和的語氣,穩定的情緒,深邃的眉眼裡氤氳的是歲月靜好的小歡喜。
江牧川恰好拉著宋昔從我們面前走過。
黑色外套裹在倆人的頭頂,像十七歲時的熱烈,把傘送給旁人,一齊衝進雨幕的浪漫。
沈灼意沖我擠動眉眼,打趣著輕拍我的肩膀。
「那我不耽誤你們了,希希,電話聊,以後不可以再失聯了!」
正要離開時,無意瞥見腳邊的黑傘。
許是誰落下的吧。
我沒在意,和傅翊一起走進雨里。
雨聲里,左右兩邊的背影一明一暗,像兩條短暫相交後又分開的交叉線。
——
很多年之後,沈灼意問我,有沒有注意到旁邊的傘,那是江牧川留下的。
我沒有說話,熄滅的螢幕照出一張木然的臉。
十七歲,江牧川把傘給了宋昔,撐開外套,拉著我衝進雨幕。
二十七歲,他把傘留給了我。
8
玄關處的燈亮了又滅。
「估計是壞了,我換個燈泡。出門前,給你煮的可樂薑茶有些涼了,你熱一熱再喝。」
傅翊蹲下,在櫥櫃里找螺絲刀,一邊催著我去廚房熱薑茶喝。
我熱好,把薑茶倒進一大一小兩個碗里,端著碗,邊喝邊看他換燈泡。
覺察到我的視線,他低頭,笑問我:「希希,你今天好像很開心。」
「沒有。」我面無表情,輕輕吹涼手裡的熱薑茶。
傅翊笑眼溫和,打趣道:「你這兩天不僅表情豐富了不少,往常讓你熱一熱薑茶再喝,你都不聽,今天卻這麼乖,見著沈灼意就有這麼開心?
「小白眼狼,周末想不想約她看場電影?」
我有些久違的開心,思索著傅翊的話。
手裡的碗微涼,我才發現傅翊不知何時放下了螺絲刀,邊觀察我,邊在病例本上寫字。
揚起的嘴角拉下,我一口悶下碗里的薑茶,白了他一眼。
「沒空,沒錢,周末要加班。」
轉身,走向媽媽的房間,快靠近時,我放輕了腳步。
「希希,快進來,剛和小翊吵什麼?」
我埋進媽媽的懷裡,貼在她身上:「沒什麼,媽媽。」
「媽媽,我幫您洗個頭吧。」我抬手,碰碰媽媽的臉頰,喃喃道。
她瘦削蠟黃的臉上,雙眼皮的褶皺陷得格外深,微翹的桃花眼分外疲憊。
「好,我們希希辛苦了。」
媽媽環抱住我,臉頰貼著我頭髮,輕輕給我拍背,像對待小嬰兒一般。
——
浴室燈是冷白的,照得瓷磚像冰。
浴缸放完熱水,蒸汽爬滿了鏡面,把我和小熊一起裹進霧的繭。
小熊一進水,絨毛濕透,沉甸甸地往下墜,我小聲和媽媽說話:
「媽媽,今天我遇見他了。
「他明明是喜歡我的,卻對宋昔更好。
「其實,我想告訴他,那天演唱會我去了。」
我擰開沐浴露,檸檬味衝進鼻腔,刺得眼睛發酸,泡沫堆高,淹沒了小熊的耳朵和耳朵上的舊血痂。
我貼著它耳朵說:
「媽媽,你知道嗎?我今天又遇到他們了。」
「他們和當年一樣欺負我,扒我衣服,摸我,像鼻涕蟲一樣,好髒,好黏。」
媽媽一直沒說話,因為我捂住了她。
她很兇,開口只會罵我沒用,活該被欺負,又不是沒長腳,不會打還不會跑嗎?
我的指尖陷進熊的臉部,濕黃的棉絮從破縫裡探出頭。
那細長的丹鳳眼依舊兇狠地盯著我,嘴角下垂,掐著我,歇斯底里地問,為什麼要拖累她。
——
媽媽沾了水,容易發脾氣,不過吹乾就好。
我擦擦鏡子,一隻手把擦乾的小熊豎抱放在胸前,幫它吹頭髮。
鏡子裡,霧氣散開又聚攏,隱約顯出一個女人的輪廓。
臉色蒼白,那雙好看的桃花眼裡盛滿溫柔,恬靜柔韌,唇角上揚。
那是媽媽,又只是我。
「今天灼意抱了我。
「可是我沒表現好,僵得像木頭。
「媽媽,我周末要不要約她去看電影呢?」
媽媽溫柔地拍拍我的手:
「希希,想去嗎?別怕,我們希希只會帶來好運。」
蒸汽散盡,鏡子裡是抱著一隻小熊的我。
9
傅翊敲敲門,推開,把手裡的水和藥片遞給我。
他眼睫低垂,看著我吃下,輕聲道:
「希希,阿姨睡著了,你快去睡覺吧。」
他的眼睛在暖燈下顯出一點琥珀色,像融化的蜂蜜。
我掖好被角,和傅翊一起出去,到房間門口時,我小聲和他說了句:
「傅翊,晚安!」
——
第二天,回到酒店,同事扎堆問我:
「昨天江牧川和宋昔來我們酒店了,他們是在一起了嗎?」
我搖頭,「不知道。」
「宋昔和電視里差別大嗎?」
「我看你和宋昔挺像的,你倆有沒有可能是失散多年的姐妹?」
同事三三兩兩湊過來說要幫我幹活,手一點沒動,嘴巴卻叭叭問個不停。
我低頭,沒說話,把碗碟放進包廂的消毒櫃時,手滑打碎了一溜碗碟。
「那個……我想起來我還有事。
「希希,我客房還有被子沒疊完,先走了。」
同事見狀紛紛散凈,耳邊總算安靜下來,我拿掃帚把地上的碎瓷慢慢掃凈。
10
傍晚六點,盛世華庭的燈剛亮,江牧川把我堵在酒店的後巷。
黑色衛衣連帽,帽檐壓得很低,只露出一雙熬紅的眼睛。
「紀予希」,他聲音低啞,「我們談談。」
夜風卷進巷前燒烤攤的孜然味,江牧川靠在消防栓上,指間夾著沒點燃的煙把玩。
「江牧川,我們沒什麼好聊的。」我默默放下袖子,擋住腕上的疤,語氣平靜。
他上前,抓住我胳膊,不讓我走。
「你怎麼了,以前……」
話沒說完,被正在推開的門響打斷,「吱呀——」
江牧川拉下口罩,認真地看著我:「紀予希,你要是不想和我說話,我不介意摘下口罩和你同事聊聊,那首歌的作詞人是誰。」
我屏氣,瞪他。
門即將打開的剎那——
我妥協了,跟著他離開。
江牧川的摩托車停在路燈下,他姿態散漫地跨坐在摩托車上,戴好黑色頭盔,遞了另一個給我。
他語氣愉悅,嘴角漾起弧度:「上車。」
我看著他,沒動,「就在這裡說吧。」
他拽我上前,白色頭盔扣在我頭上。
他淡淡看了我一眼,「后座除了你沒人再坐過。」
他生動的眉眼,和 17 歲時的重疊,那一刻我有一瞬的動容。
——
海邊,南川堤岸的風帶著濕黏的鹽味。
江牧川把摩托熄了火,長腿一支,摘下頭盔,隨手掛在車把上,額前的碎發被風吹開。
海岸線空曠得只剩浪聲。
「演唱會為什麼沒來?」他問得直接,像十七歲那年問我要不要逃課去看雪。
我抬眼,目光平靜:「歌很好聽,恭喜你。」
江牧川無聲嘆氣,直勾勾地看著我,眉眼無奈:「我想問什麼你不知道?」
「我聽到了,但對我而言,它僅僅只是一首歌。」我木然地看著他。
話落,久久無言。
沉默像一條拉緊的弦,我和江牧川各站一端,誰先鬆手誰就輸。
我和江牧川同時開口:
「我們和好,好不好?」
「江牧川,我們放過彼此吧。」
他眸光微暗,眼底染上自嘲:「為什麼?」
「我要結婚了。」
我把碎發撩至耳後,手上的戒指展露在他眼前。
江牧川拽住我手腕,眼眶通紅,目光定在我臉上:「我不信,你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