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我久久不言,江牧川嗓音發緊,咬著牙一字一句說:「如果是真的,我就去搶婚。」
他像是做了很久的決定,又帶著脫口而出的勇氣。
「你不會,也不屑。」
他眼底的光倏地熄滅,卻仍固執:「人都是會變的。」
「但底線不會,我受不了感情里住著個妹妹,而你,不屬於你的,你不屑搶去。」
聽到「妹妹」二字,他以為我介意宋昔,說的那些都是唬他的,為了逼他和宋昔斷交。
他看著我,眉頭深皺,語氣煩躁:「我真的只把宋昔當妹妹,親妹妹,你為什麼總要與她計較?
「同學聚會的事,我問了她們,大家都說是李娜不小心才把紅酒潑到你身上,與宋昔無關,你為何總要牽扯到她?
「宋昔從小喊我一聲哥,我就得護她一輩子,這是我的責任。」
江牧川見我無言,被說服了,鬆了口氣,面上卻平淡至極:「鬧夠了沒?」
我輕嘆:「我沒鬧,江牧川,我早就不喜歡你了。
「沒人會一直等在原地。」
我聲音不重,卻如同冰錐,一字一句往他心裡砸。
半晌,他輕嘆無奈開口:「算了,還欠你一場煙花,看完再走吧。」
他把外套脫下,丟給我,去礁石後面拿煙火箱,五顏六色的包裝紙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我接住,把衝鋒衣掛在他摩托上。
他彎腰點火,火苗舔上引線。
夜空中煙花一朵接一朵,銀白、孔雀藍、玫瑰紅,在海面上投下一片碎金。
炸裂的星火,像一場遲到的雪,終於落下。
江牧川站在我身側,風把他的聲音撕得零碎。
「紀予希,再見吧!」
遠處,最後一縷煙花熄滅,海面重歸黑暗。
11
上午十點,像是要下雨,鐵灰色天空壓得人喘不過氣。
十點十分,熱搜突然爆炸。
#江牧川深夜海邊煙花示愛#空降第一。
高清鏡頭下,我的側臉被火光映得纖毫畢現。
雨下起的那刻,我被堵在酒店門口。
蜂擁而至的記者,長槍短炮堵得水泄不通,黑漆漆的話筒戳到我臉上,像一個個無盡的黑洞。
黑洞不停地張開嘴巴:「請問您和江牧川是什麼關係?」
「江牧川的新歌和你有關嗎?」
遠處天空沉得更厲害了,正醞釀著颶風。
我張了張嘴,聲音卡在喉嚨,只擠出一聲嘶啞的:「沒關係」。
閃光燈噼啪作響,像無數碎玻璃砸在臉上。
我的心急速跳動,我像等待判決書的死囚,心知這場風波遠遠不止於此,十七歲留下的刀疤,一層層重新被割開,鮮血淋漓。
「讓開!」
傅翊的聲音穿透雨幕。
他撐著一把黑傘,迎風而來,像一把刀劈開人群,劃破了黑夜。
「傅翊——」我拉住傅翊的衣袖,手裡是他塞給我的小熊玩偶,濕漉漉的雨天依舊溫暖乾燥。
「別怕。」
他站在我面前,用身體替我擋去了鏡頭。
傘沿壓得很低,把我完全籠罩,深秋的雨順著他的後頸流進衣領,冰冰涼涼的,他卻毫無知覺。
「你們聽著,她是我未婚妻,和江牧川沒有任何關係。昨晚我帶她去看煙花,偶遇大明星上前問他要簽名。
「該解釋的,我們也解釋了,這場鬧劇也該停了吧。」
傅翊聲音冰冷,微皺的眉心透著一股凌厲,看向遠處的目光格外森冷。
片刻,人群里一個賊眉鼠眼的男人,接了個電話,悄悄離開了。
江牧川趕到時,傅翊正護著我離開。
他沒撐傘,帽檐淅瀝瀝滴著水,我抬頭,隔著雨簾與他對視。
眼神里的空洞與漠然,讓江牧川愣在原地。
江牧川心臟刺痛,猛地下沉,明明兩米的距離,卻好像隔了無數個光年,怎麼也走不到頭。
12
那夜,我睡得很沉,無數夢境拉著我下墜。
夢裡的雪一片片落下。
十七歲的江牧川穿著校服外套,團著雪球,沖我揮手。
「紀予希,快點——」
他身後是把雪往沈灼意衣領里塞的蔣野。
氣急敗壞的女孩追著做鬼臉的少年。
我往前一步,畫面變了。
是電影院的後排,江牧川遞爆米花給我,指尖相碰,燙得我們同時縮手。
是街燈下的影子一長一短,慢慢靠近。
是公園裡,抱著吉他彈唱的少年,雪落在他的眼睫,他卻渾然不覺。
是翻牆而出,抱著保溫杯回來的少年,被罰站了,還嬉皮笑臉讓我快喝。
畫面不停轉換,直到——
宋昔生日那天,他拉下電閘,蛋糕上的蠟燭印著一張張青澀的臉。
黑暗中不知誰折了紙飛機飛出,擦過蠟燭,帶著火的紙飛機落在考卷上,「啪——」地被點燃。
火滅得很快,但是全班罰跑。
江牧川一人攔下責任:「是我出的主意,跟他們沒關係。」
全班跑十圈,他在最外圈,雪粒砸在臉上,大家笑著,唱著。
【當我和世界不一樣那就讓我不一樣
【堅持對我來說就是以剛克剛
【我如果對自己妥協如果對自己說謊
【即使別人原諒我也不能原諒
【……
【這一次為自己瘋狂
【就這一次我和我的倔強】
雪越下越大,淹沒了跑道,淹沒了十七歲的笑聲。
「希希,過來!」
女人拿著小熊娃娃向我招手,一笑,桃花眼裡波光瀲灩,溫婉動人。
可我靠近了,她卻閉著眼,躺在血泊里,怎麼也喊不醒。
睡裙被血染成褐紅,像一幅被撕爛的油畫。
周遭的聲音,像蒼蠅,嗡嗡地往我耳朵里鑽。
「她就是那個殺人的小三吧,說是被強暴的時候,拿刀砍死了正室的弟弟。」
「活該,這種人早該死了!」
「好像還是精神病,不承擔刑事責任,被放出來了。」
「不關瘋人院,這不是禍害人嗎?」
「那就是小三的女兒吧,離遠點,說不定也是個有病的。」
我抱著小熊,無助地喊著媽媽。
下一秒,我被人拉起來。
女人高舉著雞毛撣子,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打濕,肩膀被麻袋勒出紫痕,那雙丹鳳眼吊起,聲音凶厲:「紀予希,你下午去幹什麼了?我讓你好好學習,你溜出去玩。」
「可我都學會了。」
「那就再學一遍!就知道玩,我這麼辛苦都是為了誰?」
……
「紀予希,同學欺負你,你不會還手嗎?怎麼這麼沒用!」
「哭,哭,哭,就知道哭。」
夢醒時分,我的淚從眼角滑落,浸濕了枕頭。
明明對我那麼凶的人,卻護我多年,一直未嫁。
——
那天我,江牧川,沈灼意,蔣野去參加競賽集訓。
江牧川卻一直都沒出現。
初冬的霧像沒醒透的獸,我趴在車窗上呵氣,期待校門口那個人出現。
沈灼意見狀,踢踢蔣野伸出過道的腿,問道:「江牧川怎麼還不來?」
蔣野沒抬頭,看著題冊,一口咬麵包,含含糊糊:「昨晚他跟我連麥做題,到凌晨兩點,現在估計沒起來。」
沈灼意把暖寶寶貼在我手背,小聲說:「希希,你別擔心,遲到了他自己也能去。你決定了集訓完向他告白嗎?」
集訓次日上午,帶隊老師突然把我叫出去,「紀予希,你看看學校論壇。」
手機遞到我眼前,螢幕里的內容晃得刺眼。
【熱帖】「南川一中學神竟是殺人犯的女兒」
帖子裡說我媽媽是小三,殺了宋昔的舅舅,但因精神病,逃脫了罪責。
我不信,配圖上的女人我並不認識,但不可否認,比起養我至今的母親,我更像她。
我指尖發麻,手機差點滑落。
我瘋了一樣跑回家,滿心悲憤又驚慌,指著手機里的內容問媽媽。
「媽,上面說的是假的,對嗎?我是你的親生女兒。」
媽媽神色慌張,看著我,欲言又止,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一向堅強的她紅了眼。
她伸出手,想要抱我,安撫我。
我恨她說不是,狠狠推開她,心裡極度不忿,惡語相向:「為什麼?她為什麼要當小三,為什麼要殺人,為什麼要生下我!」
媽媽氣急,狠狠甩了我一巴掌:「她縱有千萬個不是,至少是一心一意為你的。」
我氣沖沖跑出門,一個人茫然地走在大街上,漫無目的。
拐角處,碰上剛從網吧出來的黃毛紅毛,老鼠般的眼睛賊溜溜地亂轉,嘴角掛著黏膩的笑。
他們把我拖進小巷,黃毛肥胖的身子扭動著蹭上來,我感覺大腿被什麼東西觸碰了,耳邊是厚重的呼吸聲,臭烘烘的體味令人作嘔。
我奮力掙扎,厲聲尖叫,試圖掙開鐵鉗般的桎梏。
可被兩雙大手死死扼住,掙扎不得。
狹窄的小巷裡,我衣不蔽體,躺在雪堆上,垃圾桶里的髒污混著雪流到我腳下。
咔咔——
拍照聲結束,紅毛拿著手機通話:「昔姐,照片拍到了,您看這錢……」
黃毛弓著背搓手要繼續靠近我,被紅毛攔住。
「昔姐說要照片,沒說一定要強了她。她要是在我們手上出事,江少瘋起來,昔姐也保不住我們。」
——
我睜眼,想起了被我遺忘的媽媽,她是那麼溫柔,一顰一笑都溫柔至極,我怎麼會忘記那個深愛我的人呢?
我盯著天花板上晃動的白熾燈,耳邊是媽媽抱著我大哭的嚎啕聲。
那天開始,我抱著熊娃娃一直沒有說話,媽媽和傅翊帶我去看醫生。
「當年我姐跳樓後,希希也是一直不開口。那時候,她只有三歲,天寒地凍地一個人跑了出去,我找她時,她蹲在以前的家裡睡著了。醒來後,把我認作了媽媽,發生的事也都不記得了。醫生,你幫幫我們吧。」
「我們初步懷疑她是創傷後應激障礙。」
往後的一年,她一個人賺錢帶著我治病,吃藥。
最痛苦的時候,我割腕、吞藥了數次,身上似乎有千萬個傷口,怎麼縫補也合不上。
那天晚上,我又割腕了。
媽媽坐在床邊,淚流滿面,絕望地看著我。
「希希啊,我和姐姐一生就你這一個孩子。
「你要是不想活了,救護車我們就不叫了。要是你想清楚了,還要活,我就在旁邊,你喊我一聲,大不了離開南川,咱娘倆重新開始。」
我閉著眼,感受著身體里的血慢慢地流逝,再睜眼,向來脾氣躁、性子急,對我罵得兇狠的女人,坐在床邊小聲無助地啜泣,月光灑在她蒼老許多的臉龐上,落下無數孤寂。
一年來我第一次開口,聲音沙啞:「叫救護車吧。」
後來我們離開了南川,我轉學參加高考,讀大學,可美好的光景沒過幾年。
三十九歲,她得了乳腺癌。
四十一歲,晚期,她疼得受不了,吞了一瓶安眠藥,沒救回來,把她葬在南川,我親生母親的旁邊。
葬禮後,我的身體里住了兩個媽媽,被診斷為精神分裂。
傅翊為我轉修了心理學,畢業後成了我的主治大夫。
13
十一月,江牧川的新歌手稿被曝光。
粉絲們順著手稿上的字跡扒出這不是宋昔寫的,紛紛嘲諷她自導自演,是個慣會作秀的白蓮花。
還沒等粉絲罵夠,扒出真正的作詞人,沈灼意和傅翊聯手把收集到證據發出。
是宋昔留學時期吸毒打胎,霸凌同學的照片和視頻。
照片上里煙霧繚繞,宋昔神情迷醉,不著寸縷,雪白的肌膚上布滿紅痕,在他們身旁還有幾個和他們神情相似的男女。
視頻里的宋昔拽著一個女孩,一隻手擰開口紅,惡狠狠地往女孩臉上塗,女孩的眼淚混著口紅印滑落,像被刀割了個口子,鮮血滾落。宋昔不得勁,點了根煙,一下下往她手臂上戳,戳完狠狠一巴掌扇去,問她還敢不敢靠近江牧川了?
照片和視頻被曝光後,宋昔遭到無數唾罵,被全網封殺。
江牧川震驚,難以置信,從小跟在他身後乖巧懂事的鄰家妹妹怎麼會變成這樣。
他找人重新調查,卻意外發現予希媽媽是宋昔父親的情婦。宋昔母親知道後,讓其弟弟把她們母女趕出南川。不料宋昔舅舅起了色心,強暴了她,她精神失常失手殺了宋昔舅舅。
同時,紙上也寫著,這件事十年前就已經引爆母校的論壇,他卻一點不知,可見被爆料人刪了帖,封了口。
他回想起,集訓前一日,母親問他是不是喜歡紀予希。
那時,母親不同意他和予希在一起,大吵一架後,母親便把他關了起來,鎖上門。他半夜翻牆溜出去,在找予希的路上出了車禍,鎖骨那道疤便這樣留下了。
他昏迷時被母親送去國外,宋昔也跟著一起,他醒來後想方設法卻再也聯繫不上予希。
他抓緊手裡的紙,手背青筋突起,五指的關節泛白。
第二頁上的字字句句生生往江牧川心裡戳,原來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宋昔。
高三那年,宋昔回國,偷偷跟蹤他,發現他和紀予希的關係,她嫉妒痛恨,作為插班生轉到他們學校。
他和紀予希的事情也是宋昔告訴他媽媽的,為的就是支開他,毀掉予希。
他車禍昏迷後,論壇被引爆,宋昔找人猥褻紀予希,並以照片威脅她離開南川,消失在他的視線中。
知道真相的那刻,江牧川深吸一口氣,快燃盡的煙蒂灼燒手指,他卻像沒有痛覺一般。
後悔,愧疚把江牧川裹得密不透風,它們如同洪流,讓他難以控制,擺脫不得。
——
三天後,江牧川宣布退圈。
視頻里的他胡茬邋遢,長長的頭髮遮住眼睛,眸底沒有一絲光彩,整個人異常頹喪。
【大家好,我是江牧川。我知道宋昔做錯的事已經無法用「對不起」三個字去彌補。但我還是在這裡和大家說一句對不起,宋昔變成如今這樣我也有責任。作為宋昔的朋友,我失責失察,一直以來我都把她當成妹妹,縱容得太過了,如今宋昔已被送進了警局,接受她應得的懲罰。接下來,我要和喜歡我的粉絲道歉,抱歉,讓你們失望了,也辜負了你們的喜歡, 我決定退圈,回歸到自己的生活, 等宋昔出獄,承擔起做哥哥的責任,監督她不再走向錯路。】
視頻里的人雖頹廢, 但少年義氣,熱血不羈, 經年未改。
也只有十七歲的我,才會永遠喜歡他的意氣風發, 喜歡他對身邊人仗義, 喜歡那個耀眼的太陽。
是他不夠喜歡我, 也是他的心很大,裡面放著的不僅是我。
我曾恨過那高懸的明月為何不獨照我, 但如今我不恨了。
初冬第一場雪落下時, 我收到一條簡訊, 江牧川約我在南川一中的體育館見。
江牧川把摩托熄了火,摘下頭盔, 帽檐還掛著冰碴。
館裡沒開燈, 只有天窗透下的灰白。
江牧川等了許久, 一個高大的人影出現在體育館門口,黑色大衣, 肩上一層薄雪。
「江牧川?」男人眉眼溫潤,嘴角微微挑起,「我是紀予希的丈夫——傅翊。」
聲音低沉冷靜, 像一把溫柔的刀,戳得江牧川的心臟生疼:「希希呢?」
「她沒來。我出門時希希說,想堆雪人,叫我早點回去。」傅翊微頓, 眼眸溫和, 謙遜有禮, 笑容溫和,淡淡地看著江牧川。
江牧川嗤笑一聲, 自嘲道:「她可真狠啊, 連個道歉的機會都不給。」
「算了, 就到這吧。」江牧川抓了抓頭髮, 瀟洒轉身, 抬手, 背對著傅翊揮手, 「兄弟,祝你們幸福,新婚快樂。」
——
紀予希,我們就不說再見了, 不見比再見更好。
江牧川,那就祝你永遠無拘無畏,意氣風發。
備案號:YXXBJyxmpd2q8ot6pvdoRiPx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