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湛齜牙咧嘴地揉著腿:「姐姐,你醒了。」
他身後的老人抬頭望向我。
她滿頭銀霜,梳了個整潔的髻,兩耳綠豆大的翡翠耳墜,年輕時候想必也是端麗美人。
「太奶奶?」
她一直盯著我,我疑惑地摸摸臉。
太奶奶手拄拐杖,顫顫巍巍地上來,仔細地端詳我的面容:「你……為何如此熟悉?」
她支走周湛,喚我陪她走走。
「是湛兒糊塗,老朽替他道歉。」
我連忙說沒事。
她陷入回憶:「湛兒幼時嘰嘰喳喳話說個不停,有時候都覺得他前世會不會是個啞巴,今生要把前世未說的話都說了,可是現在……」
太奶奶難免落寞:「不怎麼跟我說話了。」
我寬解她:「長大後心事都會壓在心底。」
小路狹窄,我們一前一後地走。
我想多問問秦止淵的事,卻不知道怎麼開這個話頭,倒是她先說了。
「戰亂年代,止淵曾多次幫助我們狼族。」
「他不在意別人對他的看法,所以有誤會從不解釋,名聲才會不好。」
太奶奶嘆氣:「其實有關止淵大人的事也是歷歷代代口口相傳下來的,真假尚未可知。」
她領著我走上台階。
面前是一座外部修葺嶄新,內里較為古老的小廟,供奉一尊女像。
「這就是慈和神女。」
看清神女面容後,我愣在原地。
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這神像應當是雕刻很久了,五官已經模糊,也能看出他們有在盡心保護。
「每個妖族棲息地都會供奉慈和神女。」
我好奇:「為什麼?」
太奶奶望著神像出神:「據說慈和本是捉妖師,但她從不殺妖,只收服。」
「那個時期的妖毫無地位可言,是慈和神女為妖開設講學,助妖開蒙,救死扶傷。」
「正是因為對她尊敬,妖族才會在她死後,自發地為她建廟,保存至今。」
我聽得認真:「那神女是怎麼死的?」
半晌,太奶奶才道:「和止淵有關。」
我抬頭凝視神像,只覺得心裡湧出一股強烈的悲傷,快將我壓得喘不上氣。
「那神女對止淵的詛咒是什麼?」
太奶奶耳廓微動,轉身望向廟外。
「有關止淵的事,還是讓他自己告訴你吧。」
「他來了。」
7
各種五彩斑斕的蛇沿著台階爬上來,它們吐著蛇信,弓起身子作攻擊狀。
外圍則是齜起獠牙的狼群。
我見不得這種場面。
「不行,我……我害怕蛇。」
我撐著膝蓋,雙腿發軟。
太奶奶擰起眉心:「既然來了,何不現身?」
黑霧散去,秦止淵長身玉立。
他依舊西裝革履,和平時上下班沒什麼區別,可對我而言,變化天翻地覆。
在他的身邊有隻睡得正酣的狼。
太奶奶鬆口氣:「還好蓉兒沒事。」
秦止淵朝我走來,卻在廟前的門檻處頓住。
他停在原地:「小禾,我們回家好不好?」
我與秦止淵目光相觸,被他通紅的雙目嚇了一跳,想過去也邁不開腿。
一想到秦止淵的本體是蛇,我就止不住地發抖,一想到我還跟他睡過覺,更是冷汗直流。
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
秦止淵沉穩有魄力,無論是長相還是能力都無人能及,我承認我在婚後愛上了他。
可我真的是對蛇有生理性恐懼。
那是說不上來的,從心底蔓延的害怕。
「秦先生,我有點……」
我糾結了下,索性直說:「我想離婚。」
世界突然陷入死寂,隨後突如其來的狂風颳倒一大片樹木,風聲似哭嚎。
狼群圍住秦止淵,他神色不改。
「不要離婚。」
秦止淵聲音艱澀:「我不想離婚,小禾。」
打破僵局的是一聲狼嘯。
「湛兒!」太奶奶嘆氣,「真是孽緣。」
周湛衝進蛇群,來到我身邊,用龐大的身軀擋在我前面,低下頭親昵地蹭了蹭我。
「姐姐,有我在。」
我推開他的狼頭,怕秦止淵誤會。
可四周的蛇群還是躁動起來。
秦止淵猩紅的眼睛幾重變幻,最後變成了猩紅的豎瞳,脖頸上青筋繃緊,蛇鱗一層層浮現。
他咬牙切齒:「不知死活的東西。」
這是要變出本體的節奏?
我手忙腳亂地爬到狼背上:「快跑,快跑!」
周湛興奮極了,狂奔起來。
他在陡峭的狼尋山上如履平地。
很快,天色變暗。
我回頭去看,只看到黑漆漆一片。
不對!
不是天色變暗,是秦止淵已經將我們圍住。
碩大的蛇頭就在我們正前方的上空,睥睨萬物之態,緊接著,張開血盆大口,直衝而下。
本體越大,修煉的時間越長。
周湛低吼著,明顯也有懼色。
緊要關頭,我跳下來,狼狽地擋在周湛身前。
「秦止淵!」
迎接我的不是傷害,而是一個溫暖的懷抱。
秦止淵身上的味道是茉莉香氣。
如果我沒記錯,我的沐浴露就是這個味道。
懷抱太緊就會變成禁錮。
我聽到了身後周湛的嗚咽。
【周湛。】是周湛在自言自語。
【你憑什麼覺得她會留下和你待在這裡,她是人類,你是妖怪。】
【沒有人會陪著你,沒有......】
秦止淵察覺到我想回頭。
他強硬地擺正我的臉,帶著濃烈的複雜情緒吻上我,一副恨不得將我拆解入腹的模樣。
我嘗到了血腥味和淚水的鹹濕氣息。
半晌,秦止淵抵住我的額頭:
「不要回頭看他。」
「我求你,不要回頭。」
「你恨我也好,怕我也罷。」
修煉千年的蛇王卑微祈求:「別不要我。」
8
從狼尋山回來,我就生了一場大病。
病得太嚴重,還住了院。
世界突然間變得非常割裂。
有時候我覺得好像狼尋山的一切只是我的夢,秦止淵不是什麼蛇妖,他和我一樣是人類。
可無數深夜,我都會被噩夢驚醒。
秦止淵在躲著我。
白天由爸媽照顧我。
他只在我熟睡的時候過來。
也許是用了某種能力,總之,明明秦止淵前一秒還在病房裡,只要我醒,他就會消失。
只餘下剛倒好的熱水冒著熱氣。
許琳來看望我,她並不知道發生的事,只告訴我周蓉辭職了,她也想跟著辭職。
她走後,我思索許久。
我還有太多不解的事,比如我為什麼能聽到周湛的心聲?神女對秦止淵的詛咒又是什麼,為何要說他是妖族的罪人。
在神女像下,我的悲傷又是從何而來。
出院這天,秦止淵獨自來接我。
在車上,他一如往常那樣問我:「中午想吃什麼?醫生說不能吃辛辣油膩的。」
我看著車窗上滑落的雨滴:「想吃你做的。」
他握緊方向盤,笑了笑:「好。」
晚上,他從主臥抱著被子去客臥。
隨後,又過來拿枕頭。
過了一會兒,又來拿線香。
來來回回很多趟,我無奈:「站住。」
「你不覺得我們應該好好聊聊嗎?」
秦止淵給我掖好被子:「明天聊。」
我攥住他的手,故意說狠話:「你現在不聊清楚,明天就去離婚。」
秦止淵摘下眼鏡,揉了揉眉心。
「好。」
我以為他是答應了離婚,心臟鈍痛。
誰料,他開始解睡衣的扣子。
明亮的燈光下,一切都無所遁形。
秦止淵神色平靜,露出結實強勁的上身,腹肌線條性感緊緻,膚色出奇的白皙。
接著,他褪去褲子。
動作乾脆利落,目光溫和。
可我還是從那溫和中琢磨出幾分勾人。
他的手搭在內褲邊緣,停頓了一瞬,還是決定把自己完完整整地袒露在我面前。
我驚得說不出話來,咽了咽口水。
他拿著我的手放上去:「這都是真的。」
我的手動也不是,不動又忍不住。
這幅場景本該受不了的人是我才對。
結果他抿緊嘴角,薄紅蔓延到胸口,雙眸顯然受到刺激要變成豎瞳。
他趕忙閉上眼睛,喉頭滾動。
「我本是蛇,塑成人身也和尋常人不同。」
「你能接受我嗎?」
我清了清嗓子:「其實也還行。」
「你只要別幻化出蛇形就行。」
秦止淵撫摸我的臉,眼神眷戀:「可一旦到了發情期,有你在身邊,我會控制不住。」
「而且,我希望小禾可以喜歡我的全部。」
我回憶在狼尋山的秦止淵,趕緊搖頭:「你那麼大隻,屋子都裝不下你。」
他啞然失笑:「我可以變得小小的。」
眼看他要變,我躲回被子裡:「我信你,不用證明,千萬別變。」
秦止淵神色有微不可察的落寞。
「好,我不變。」
「小禾,你好好休息。」
除此之外,他不願意再說其他的,只執意要等我睡著才離開。
半夢半醒間,我聽見他說:「讓我們忘記之前發生的事,你只是阮禾,我只是秦止淵。」
「就這樣過一輩子……」
9
此後,我一直在調查慈和神女。
可古籍上都沒有她的信息。
我又去追溯蛇的起源。
從看見蛇的照片都會全身僵硬,到能完整看完蛇類的視頻。
興許是大腦接受了太多這種信息,我開始頻繁地做起離奇的夢。
不像前段時間那樣全是噩夢。
而是極為真實,牽動我心弦的夢。
夢裡,我身處的地方像是古代。
應是京都元宵,滿城煙火長燃,鬧市擺滿各種攤子,街道掛滿各式各樣的花燈。
我站在古橋上。
長河波光粼粼,船隻里傳來絲竹柔情。
「小和,愣什麼呢?」
一位樸素淡雅的婦人抱起我:「是不是被煙花嚇到了?不怕不怕,娘抱著你。」
婦人身上是皂角香,令人安心。
我環抱著她的脖子,好奇地四處張望。
河對岸,一隻小狐狸像人似的站了起來,跟在一位貌美女子身後走。
女子走路跛腳,小狐狸也一瘸一拐。
它離她越來越近。
就在小狐狸要附身上去的時候,三聲清脆的鈴音打斷了它的行動。
緊接著,一個俊美的男人左手執鏡,右手貼符,將小狐狸收進位妖袋,而後離開。
半晌,那個男人出現在我面前。
他從娘手裡接過我,拍著我的背。
我揮舞著小手,口齒不清:「爹,爹……」
吃飯的時候,又多了個人。
那人丹鳳眼,鼻樑高挺,名喚孟昆。
他管爹爹叫師兄,管娘叫師姐。
我吃飽喝足昏昏欲睡,忽而聽到孟昆叫我:「小和,你看這是什麼?」
他將金鎖戴在我的脖頸:「以後小和可要繼承師兄衣缽,成為頂頂厲害的捉妖師。」
動作間,我注意到他手腕纏著一條小蛇。
通體幽黑,十分好看。
爹也注意到了:「阿昆,這是?」
「師兄,這是我養的小蛇。」
娘誇讚:「真是漂亮,可有名字?」
孟昆隨口道:「畜生而已,無名無姓。」
10
「你們看,她身邊跟著只小狗。」
「你傻啊,那是狼!」
「啊,快跑,快跑!」
四五個男童拔腿就跑,小狼搖著尾巴,一臉疑惑。我輕聲道:「我還是抱著你吧。」
我天生招小動物的喜愛,那些還未經點化、無法修煉的動物更愛往我身邊湊。
這隻小狼是我從獵戶家裡救出來的。
準確來說,是偷。
爹不讓我帶著它上學,我就把它安置在學堂後面的樹叢里,在那搭了個窩。
它很是聽話,從不亂跑。
上午上完學,下午還得跟爹學習如何捉妖。
爹告訴我眾生皆平等。
我們捉妖也講究法則,除非大奸大惡的妖要殺,其餘都以收服訓導為主。
隨著我的年歲增長,我發現世上的妖有很多,捉妖師更多,他們往往以殺妖為直接目的。
「上午是不是又帶著小狼去學堂了?」
爹一副看透我的樣子。
我只好承認,找藉口:「小狼能保護我。」
娘來喚我們吃飯,淺笑:「你這小狼年歲尚小,還是個啞巴,你保護它還差不多。」
小狼被獵戶抓住時傷到了喉嚨,發不出任何聲音,但我總覺得我與小狼心有靈犀。
它能根據我的指令去做事。
吃飯間,爹提起師叔孟昆。
「阿昆此去蓬萊已許久未歸,讓人擔憂啊。」
娘臉色不太好看:「師父臨死前囑咐咱們低調行事,阿昆卻整日想著壯大師門。」
「依我看,他不是去蓬萊,而是在朝中碰壁,轉而去西川投奔西川皇室去了。」
爹不悅:「別胡說。」
「李夫人親口同我講,說阿昆請李大人舉薦他為國師,李大人沒答應。」
爹嘆氣:「等他回家,我說說他。」
孟昆回來,是在半個月後。
他帶來許多珍稀物件。
聽說我養了只狼,他特地來看看。
「小和,你給我的蛇取名小蛇,給你的狼取名小狼,實在有趣。」他哈哈大笑。
我圍著他看:「師叔,小蛇呢?」
孟昆摸摸我的頭:「在家裡,去找它玩吧。」
孟宅要比我家富貴太多,孟昆也提議給爹娘換個大房子,被他們拒絕了。
我算是跟小蛇青梅竹馬。
而且我還知道小蛇的秘密。
昏暗的屋內,一個清瘦的身影蜷縮在床上,他墨發如瀑,身形修長。
見是我,他強撐著支起身子:「小和。」
小蛇不讓我把他已經修煉出人身的事告訴別人,怕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你為什麼看起來那麼虛弱?」
我目光擔憂地看著他。
小蛇勉強彎起唇角:「師父說,這是加速修煉人形的代價,過段時間就好了。」
我捋開他額角汗濕的發:「你為何一定要修煉出人身,就當一條蛇不好嗎?」
他深深地看我一眼,沒有言語。
我好奇地問他們此行去西川的事。
小蛇說了好多新奇的事。
我又問:「小蛇,你現在疼不疼?」
這回他沉默許久,說了段我聽不懂的話。
「有小和在,我一點都不疼。」
「我只是感覺自己站在深淵裡,越陷越深。」
我讓他好好養傷:「你同我一起長大,你的難事就是我的難事,凡事我都與你同在。」
他笑容溫柔:「好。」
離開孟宅時,正遇上回來的孟昆。
「小和,狼馴服以後跟看家護院的狗沒兩樣,不會叫豈不是廢物一隻。」
「我去游東國的時候,得到一本古籍,上面記載了一種心靈感應之法。」
他吩咐下人找到拿給我:「你可以試試。」
「多謝師叔。」
我解釋:「就是因為小狼不會叫,無法適應狼群生活,我才將他帶在身邊。狼也好狗也好,各有各的性格,就像咱們人一樣。」
孟昆笑了兩聲:「小和真是長大了。」
要離開時,我忽然喊住他。
「師叔,我給小蛇取了個名字。」
「哦,叫什麼?」
「就叫止淵。」
11
這次的夢做得格外長。
醒來,是在醫院。
秦止淵憔悴得不成樣子。
見我醒來,他眸光亮起:「小禾。」
我怔愣地望著他。
這張臉為何和夢中小蛇的臉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