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小禾還是小和?
緩了緩,我想抬手,卻發現正在輸液。
「我這是怎麼了?」
秦止淵讓我不要擔心:「醫生說是神經方面的問題,再加上熬夜和太過勞累才會暈倒。」
我覺得腦袋裡蒙上了一層霧。
讓我分不清真實和夢境。
但我知道,我肯定沒病。
秦止淵跟醫生反覆確定後,才帶著我出院。
車上安靜得有些異常。
「止淵,你的名字是誰給你取的?」
此話一出,秦止淵罕見地露出慌亂神色。
他把車停在路邊,伏在方向盤沉默了會,半晌轉頭看我:「小禾,你為什麼問起這個?」
我蹙眉,搖搖頭:「走吧。」
他沒動:「去哪兒?」
我面露愁容:「我也不知道。」
秦止淵伸手用手背輕輕撫摸我的側臉,嘆息輕得可憐:「今天是神女祭禮,我帶你去。」
他呢喃著:「也許你會想起來更多……」
我們又來到了狼尋山。
今年輪到狼族舉辦神女祭禮,這天,不需要狼族指引,所有妖都可以進入狼尋山。
在那片濃霧中,我又陷入了沉睡。
12
「慈和,你真是無法無天了!」
爹拎起棍子,作勢要打我。
娘是攔也不攔,她知道爹不會真打。
只有小狼傻傻地去咬爹的衣角。
爹看著小狼:「你倒是忠心。」
他扔下棍子,神色無奈。
「你這麼做有沒有想過,同行會怎麼看你?」
「哪有人給妖開什麼學堂的?」
「我們是捉妖師,不是妖的老師!」
娘噗嗤笑出聲來,又趕緊板著臉:「你爹說得對,都二十了,還不操心婚事。」
我撒嬌:「娘,你別打岔,孩兒不覺得做錯了,你們聽我分析,這些年我收服的妖不計其數,據我觀察,他們可分為兩類。」
「一類是迫切地想和我們人類一起生活,哪怕讓他們捨棄自由;另一類則是想離人類遠遠的,但他們往往對人抱有偏見。」
「他們始終和我們不同,讓他們去讀四書五經,那是後話,他們要先學如何與人相處。」
我頗為得意:「哼,我遇到的妖都喜歡我,都願意聽我講課,效果比打殺他們強多了。」
爹坐下來啜口茶:「若他們獸性難改呢?」
我也坐下來:「若他們能改呢?性本善也好,性本惡也罷,後天的努力也很重要。」
「若真有大奸大惡的妖,自然不能放過。」
娘認真了神色:「小和,你太天真了,你對妖這麼好,人也不能容你。」
我抱起小狼:「娘,我會注意的。」
她又提起婚事,我趕緊找藉口溜走,因為我心裡有個人,可我不能說。
回到屋裡,我翻找出那本孟昆給我的古籍。
「小狼,咱們今天再練練。」
這心靈感應之法玄而又玄,不僅靠我一人,還要小狼也得努力。
可他只是普通的狼,能聽懂些簡單指令已經算聰明了。
「沒事小狼,姐姐能猜出你在想什麼。」
我揉著它的臉:「肯定在想……吃飯!」
小狼繞著我跑,歡騰得很。
晚上,夜深人靜,窗後未關。
一條粗壯的黑蛇緩緩爬進屋內。
「小和。」
我睜開惺忪的雙眼:「你回來了。」
如今的止淵與我一般年歲,相貌俊美,清冷絕艷,讓人一看就移不開眼。
「這次又跟師兄去哪了?」
我嘟囔著,往他懷裡鑽。
止淵抱著我,輕輕拍著我的背。
「去了馬列國,那裡有種很美的花,是紫色的,一共有五十瓣,真想摘來送給你。」
「那你為何不摘?」
止淵垂眸:「被師父摘了去。」
我笑起來:「無妨,你人回來就好。」
「小和,師父答應我,等我陪他再去一遭,回來後就認我為義子,去你家提親。」
我喜出望外:「真的?!」
他笑意盈盈:「小聲些。」
月色下,他好似個仙君一般,我大著膽子親了他一口,相觸即分,已足夠羞紅了臉。
止淵摸著自己的唇,臉皮泛紅。
誰也沒說話。
「我,我得走了。」
我眷戀不舍地拽著他的衣角。
止淵不敢看我,語氣帶著哄意:「小和,有些事成親了才能做,我,我不能。」
我樂了:「什麼呀。」
「我就要你再陪我一會兒。」
13
這天,娘面色沉重地回家。
她要我先出去,有要事跟爹講。
「娘,我都長大了,能幫你們分擔。」
她看著我,眼帶笑意:「行。」
「昨夜,李大人家突遭橫禍,一家老小近百口人,包括他剛滿月的孫子,全死光了。」
我和爹對視一眼。
爹道:「李大人為人和善,陛下看他年歲大,給他安排了個閒職,誰會這麼恨他?」
朝中的事,我是一概不知。
爹還在苦思冥想李大人與誰樹敵。
娘聲音壓低:「那年孟昆去求李大人幫他舉薦,被李大人趕了出來,他會不會……」
「這怎麼可能?」
爹起身,負手而立。
「明日我去打聽打聽。」
娘放心不下:「我還聽人說,李大人一家的死法不像人為,你說孟昆這些年在幹嗎?」
我心裡有種說不出來的慌亂。
正想著呢,小狼突然跑進來咬著我往外拽。
「肯定出事了。」
我拿起法鞭、符籙和制妖袋。
爹娘要隨我同去,我怕有危險,攔住他們。
「我自己去就好,有事我就放鳴鏑。」
小狼已經長到了能載著我跑的體格。
跑著跑著,我的心沉入谷底。
這是去學堂的路,是我怕被生人發現,特地選的隱蔽土路,少有人煙。
遠遠的,我看見院子裡一片漆黑。
這處宅院是狐狸賺了錢專門買的。
走到門口,我被什麼東西絆倒在地。
小狼趴在地上,想嗚咽卻發不出聲音。
我點燃燈芯,仔細看去。
是狐狸的屍體,被撕扯得四分五裂。
放眼望去,密密麻麻全是屍體。
零碎的,不成形的,難以辨認。
這座曾經大家共同守護的院子成了亂墳崗。
我跌跌撞撞跑進去,挨個查看,一個一個喊他們的名字,嗓子沙啞,似咳血。
誰能一次性殺死這麼多妖?
沒有人。
沒有人能做到。
在濃郁的血腥氣里,我只覺得天旋地轉。
身體終於反應過來,淚水奪眶而出。
我從嗓子裡擠出聲音:「誰……誰還活著?」
真正的死寂。
「砰——」
遠處,是慈家專屬的鳴鏑。
不是我放的,是爹娘。
我爬起來:「小狼,快回家!」
14
我的心高高懸起。
慈家風平浪靜,屋內還亮著燈。
跟離家的時候並無區別。
我囑咐小狼:「還記不記得我上學時,學堂後面樹叢里的窩,去那裡等我。」
它不肯走,我推它:「聽話!」
見小狼離開,我才衝進去。
推開門,映入眼帘的是兩具屍體。
爹面容腫脹,像是毒發。
娘身首分離,手裡還攥著鳴鏑。
我兩眼一黑,氣血上涌,吐出血來。
「小和。」
我轉身,是孟昆。
他閒庭信步:「真沒想到當初的那個女娃娃已經變得如此厲害,要不是用你的名號去喊那些畜生於今晚相聚,他們還不肯來呢。」
「他們視你為摯友,為恩師,真是笑話。」
我踉蹌兩步,明白了一切。
眼前模糊,瀰漫出血霧。
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對他們如此重要,是我把他們教得善良淳厚,中了孟昆的奸計。
「你為何要殺他們?」
孟昆疑惑:「你說的是那群妖還是你爹娘?」
「小和,一切都是天註定好的,人是由女媧娘娘捏造而成,省去了修煉成人的過程。」
「妖註定是妖,怎麼能變成人呢?」
「除盡世間的惡妖,是捉妖師的職責。」
我緩緩後退,悄悄握緊法鞭。
「那你為何殺我爹娘?!」
孟昆重重長嘆:「道不同不相為謀,你爹娘太了解我,做不成同伴,只能是敵人。」
「我也很痛苦啊,這是我的師兄師姐。」
我抽出法鞭,捲起冷冽的風直衝他的面門。
下一秒,一雙大手扼住我的脖頸。
我被高高提起,在看清面前人後,眼淚再也不受控制:「止……止淵。」
他雙眸化為豎瞳,眼中沒有神智。
一動一靜就是條毒蛇。
所有的事情昭然若揭。
沒有人能同時殺死那麼多妖。
但妖可以。
「止淵,是我!」
孟昆笑聲刺耳:「沒用的,我花了數十年,去不同地方找不同的毒給他試。」
「在它還是條蛇的時候,我告訴它吃下去就能修煉人身,就能和慈和在一起。」
「只要提起你,他就信了。」
「我找遍世間毒藥給他吃,結果最毒的是人!止淵如今就是我來操控的殺人兇器。」
無盡的絕望在心口瀰漫。
我早該發現異常的。
當初我就該把小蛇已修成人身的事告訴爹娘。
每次止淵回來都很虛弱,為何我不追問下去。
一切都晚了。
所有愛我的人都死了。
孟昆扔給止淵一把劍。
「你不是想當人嗎?就用人的方式殺了她。」
當這柄劍刺入體內的時候,我竟然感覺不到身體的疼痛,心臟驟然收縮,抽搐得疼。
止淵的動作稍顯猶豫,他歪了歪頭。
從他眼角流出了血淚。
「小...小和。」
我墜落的瞬間,被他接住。
他抖得太厲害,亦或許是神智尚未回歸完全,以至於我差點摔在地上。
他的哭聲撕心裂肺,萬物生靈聽之動容。
「我替他殺了那麼多妖,我早該和你說的。」
止淵神色恍惚:「我早該死的。」
早該……如今悔悟又有何用?
我掙脫他的懷抱,想朝爹娘的屍體爬過去,卻怎麼也碰不到他們,距離變得如此遙遠。
意識即將消散,我睜大雙目,仇恨的火焰幾乎將我吞噬,開口,先溢出的是血:
「以吾之魂,立此血誓,願墮輪迴一千年,以換孟昆千刀萬剮,生生世世遭人唾棄。」
我看向止淵,他面色灰敗。
「願換千年之內,與你不相見。」
……
15
神女祭禮開始了。
耳邊傳來樂曲聲,如潺潺溪水般清冽。
我睜開眼睛,呆呆地望著天花板。
「你醒了。」
說話的人是位約莫三十歲左右的男子。
他有雙狐狸眼,聰慧機敏。
「這裡是狼尋山,止淵帶你來的。」
他打量我的樣貌,感嘆萬分:「竟然真讓他等到了,不可思議。」
我移開目光,淚水從眼角滑落。
一千年不相見。
如今一千年已過。
我是慈和,也是阮禾。
「千術和你是什麼關係?」我提起狐狸的名字,當初他努力成為富商,對我多有救濟。
千燁神情激動:「你都想起來了?他是我的哥哥,我是千燁。」
「當初我尚未開蒙,哥哥經常帶著我去聽神女講學,那晚,我想跟著他去,被他攔住。」
我有太多話想問。
幸好千燁知道很多。
「孟昆入朝為官,有馭妖丞相之稱,為官半年就因得罪皇帝,死於凌遲。」
「他沒有了止淵,就是個凡夫俗子。」
「後來孟昆轉世,我都有關注,正如你死前發的血誓,他世世遭人唾罵,不得好死。」
千燁輕嘆:「也正因如此,止淵才對血誓堅信無比,要不然,他早就自盡了。」
「他將我留在身邊,教我修煉,對我恩重如山,讓我恨也不是,敬也不是。」
我靜靜地聽著, 眼前能聯想出那些畫面。
「那時候他東奔西逃,妖族容不下他, 見他就殺, 直到一百年過去才好些。」
「他找到你的轉世, 見到了尚是嬰孩的你,沒想到只是見了一面, 你就早夭。」
「第二世你同別人成親,他還是忍不住去了, 只遠遠看了一眼, 當夜,新娘暴斃。」
「這血誓不信不行, 他再也不敢去找你。」
「所以常常托我去打探你的消息。」
「跟誰成了親,生了幾個孩子啊。」
「生生世世都是這麼過來的。」
16
我獨自走出去,外面熱鬧非凡, 歌舞昇平。
說是神女祭禮,其實是妖族共同相聚的日子。
周湛在人群中悶悶不樂。
他叼著狗尾巴草, 跟周蓉說些什麼。
我聽到他的心聲:【也不知道姐姐醒沒。】
【得想個辦法溜走才行。】
他無意間抬頭,與我目光相對。
當年孤苦無依、不能言語的小狼, 如今能言善辯,有了龐大的家族寵愛。
它學會了心靈感應之術。
我能想到, 當年它回到慈家, 找到我的墳冢,無論怎麼「說話」, 也得不到我的回應。
它也在陰間路上走了許久才找到我的吧。
如今的他已不記得那些前塵往事。
這樣才好。
周湛跑過來:「姐姐, 你好點沒?」
我抬起手,又放下。
「好多了, 不用擔心我。」
周湛不情不願地問:「你是不是在找止淵?」
我的聲音極輕:「是啊。」
「你真的喜歡他?」
「喜歡……很久了。」
周湛煩躁地揉著頭髮:「好吧,他在崖邊, 大家不歡迎他, 所以他從來不進來。」
「這回破例, 是送你進來。」
我還是抬手把他弄亂的頭髮捋順。
「周湛, 以後常來看姐姐,常來。」
崖邊, 陪伴止淵的只有刺骨的寒風。
我撫摸著崖壁,髮絲飄動。
「你就打算一直坐在那裡嗎?」
聲音小到只有我自己能聽到。
但崖上的秦止淵還是瞬間出現在我的身後。
「止淵,」我看著他,淚水模糊了視線。
「我給你取這個名字, 是希望你的世界不再有深淵之意, 是不是取得不好?」
止淵小心地拭去我的淚水:「我很喜歡。」
「一千年,是不是很久?」
他笑意淡淡:「不久。」
「小和,我很幸運,至少一千年過去我找到你了,你不討厭我, 願意和我說話。」
太冷了,我上前一步,他沒有猶豫地張開懷抱。
我躲進他的懷裡, 聽到他猛烈的心跳。
「等不到怎麼辦?」
「我不知道。」
我抱緊他,難掩語氣里的悲傷:「我不再受輪迴之苦, 壽命只剩六十年。」
他很是慶幸:「足夠了。」
「你離開那天,我也會離開。」
「等待一千年換來和你重逢六十年。」
「是上天對我的眷顧。」
「如今,我只爭朝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