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她是否後悔當初的選擇,曾經生活的苦難都不會被改變。
遲到的後悔,幾乎沒有任何作用,它既起不到安撫的作用,也代表不了道歉的態度。
「去年你姐走了之後,我一直在聯繫你。但始終沒有得到你的回覆。我想你可能並不是很想理我,就算了。」
可笑吧?
連後悔都只能寄托在一通通電話里。
14、
我沒有問她聯繫我做什麼。
等她把戶口本拿出來的時候,我看到那個從未更新過的一頁。
一個叫程冰冰的女孩,仿佛永遠被遺忘在她十歲那年。
終於忍不住問出了那一句:「為什麼當初不要我?為什麼連生活費都不願意給我?」
我媽怔愣了一下,才回答我:「我一個女人能力很有限,只能帶走開銷最小的那一個。不然,我們兩個人都沒法活。」
「你姐姐後來學藝術,我是真的騎虎難下了。但也確實想著高投資高回報,可沒想到臨了被別人截了胡。」
「說到底怎麼樣都不如親生的,沒有血緣關係其他都是假的。
「你姐姐那個時候特別怕我不要她,一直跟我說將來肯定給我養老,以後要掙大錢給我買房子。
「哄得我在離婚最後關頭連你都沒要。」
「你是個悶葫蘆,從小就不怎麼會說話,越長大話越少,無論是長相和性格不太像你爸爸。
「我那時候跟他鬧離婚,一眼都不想多看他。而且你姐姐小時候吃了很多苦,我在想,我跟你爸都是你親生父母,一個不行一個頂上,怎麼也能把你撫養長大。」
說完這句話,她拉著我的手上下打量了一下:「我瞧著你比你姐還有氣質,我跟你爸也總算是熬出頭。」
我覺得很好笑,沒忍住反問了一句:「你們熬什麼了?」
15、
那是那天我跟我媽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不期待她的回答,所以問完後我掉頭就走了。
辦完好戶口,我就準備返回工作的城市了。
臨走的時候,我買了禮物去看我大姨、小姨和舅舅。
他們住得離得很近,都在同一個小區。
我爸媽之前也在這買過房子,沒住幾年之後賣掉了。
我為數不多覺得快樂的童年時刻,大概也都是在那個時候產生的。
走到小區門口的時候正好碰到我大姨,她盯著我看了半晌,這一刻我忽然覺得她跟我媽媽其實長得很像,尤其是那雙眼睛。
我面帶微笑地站在原地看著她,她有些不確定地沖我喚了一聲:「冰冰啊?是你嗎?」
「是我,大姨,回來辦戶口,順便來看看你們。」
大姨驚呼了一聲,然後衝上前來擁抱我,嘴裡不住地說道:「要命啊,我差點都要認不出來了。今天你小舅舅正好回來,我們一起吃頓飯吧。」
本來打算送完禮就走的我,有點架不住她的熱情,只好朝她點了點頭,然後被她推進了小區裡面。
她逢人就介紹:「這是我侄女,學成歸來啦。」
「這是冰冰呀,好些年沒見了吧,長成大姑娘了。」
「那可不漂亮嘛,我們家那麼多小孩就她長得最俊。」
我大姨看著我手上拎的東西,笑道:「還記得我們喜歡吃什麼呢?你比我兒子還貼心。」
其實我出去四年,這是第一次回來。
火車快要靠站的時候,有那麼一瞬間我甚至想掉頭回去。
現在想起來真傻,這裡明明有我那麼多貴人,我怎麼會因為那一兩個人而感到情怯呢?
參加完這一場家庭聚會,我又跟譚文靜約見面了。
這些年我們一直都有聯繫,上一次她去我的城市我們還見了面。
她還是那一副看起來不太好惹的樣子,可一笑起來卻很天真。
見了很多故人,好像把從前的那一頁都翻篇了。
再想到那段日子,我竟然也沒有覺得很難挨。
心裡也從怨恨父母變成了感恩貴人。
以及感恩這些年馬不停蹄的自己。
16、
我拿到了一個老牌開發商的 offer,當年聽起來如雷貫耳的名字,如今我也成了其中一員。
在總部乾了三年,職級也連跳三級。
工作雖然非常辛苦,但報酬是豐厚的。
巧的是,有一個項目要去我們老家開發。
本來這也輪不到我去,是總監說服我:「外出歷練一下,你連跳三級已經夠惹人眼紅了,再往上就要拿出實實在在的成績了。而且我看了那裡是你老家,學有所成建設家鄉難道不是所有年輕人的夢想?」
「你們那裡本來就是地級市,這個項目一開始都沒打算批,只是聽說有規劃要建新區了,這才拍板定了下來。本地人去了也有優勢,至少跟政府溝通方面也能更順暢一些。」
見我點了頭,他讚許地笑道:「祝你凱旋歸來,升總工指日可待。」
說是一個項目,其實就是整合幾個爛尾樓。
政府背書的項目,我們作為接盤俠去收尾,工程量很大,一般房地產還真不敢接。
但好在價格給得很公道,公司還是很有賺頭的。
臨走前我領導為了安撫我,特意叮囑:「我給你申請了外派雙薪,你好好乾。」
總監是個老奸巨猾的人,他以為我是被他說服了,其實只能算是暫避鋒芒。
畢竟他侄子在我手下乾了兩年了,我不騰個位置出來,局面就要不好看了。
我雖然沒有什麼背景,但這點覺悟還是有的。
先讓一城,再下兩城。
17、
沒想到會那麼快遇到我爸爸。
我去辦公室的第一天,就遭遇了伏擊。
有人在我去園區的路上,攔住了我的車,下來的人就是我爸。
雙方見面皆是一怔,反應過來後他衝著正破口大罵司機說道:「這大水可是沖了龍王廟了,你知道車裡的人是誰嗎?那是我閨女。」
我沒有下車,只是讓司機轉告他,有什麼事去辦公室談。
他速度挺快,我前腳剛進門,他後腳就跟了進來,往我面前的椅子上一坐,就說道:「你們領導什麼時候到?你讀了這麼多年大學也就當個秘書?前幾天我聽你大姨說你混得多好,還以為是真的呢。」
「有什麼事可以直接說。」
「我跟你說不著,我等你們領導來了跟他說。」
此刻助理正好進來,給我遞了一份資料。
原來這其中有一塊爛尾樓里的裝修中的一項是跟我爸的工廠敲定的,簽訂了意向合同,但因為一直沒有完工,所以就沒有繼續履行約定。
去年年底木料突然漲價,我爸為了保住利潤率,在瘋狂上漲之前,把這次工程所需要的木料全部囤好了。
結果人家直接爛尾了。
意向合同違約了,木料自然也就囤在那。
當初以為很快就能完工結帳,他應該貸了不少款,現在這件事變得很棘手,也遙遙無期。
他應該是聽說今天有領導上任接手爛尾樓,所以早早地就等著了。
我敲了敲桌子,對他說道:「我了解你的情況了,回去等通知吧。流程走到這一項的時候,我們會跟你聯繫的。」
他突然暴怒:「你說話算話嗎?叫你們領導來跟我說!」
助理在外敲了敲門:「程總,請問需要幫忙嗎?」
18、
我爸眼睛睜得大大的,愣了一下才問道:「程總?你就是這次調來的項目總監,你們公司沒人了嗎?居然喊一個女娃娃來監工。」
我坐在座位上抬眼看他:「我是科班出身,也歷練了三年,到你們這來屬於降職。所以不要找我不痛快。我說我不痛快,大家都別想痛快。」
程家的小閨女當上了項目總監,還是新區重點項目,這消息不脛而走。
大家覺得新奇的同時,當年我幾乎被拋棄的事自然成為津津樂道的談資。
聽起來很像一個爽文大結局,但其中的酸楚,大概只有我心裡才能明白。
我爸依然每天都上門來,我有時候見有時候不見,有一次他為了打感情牌,把我哥哥帶來了。
小時候哥哥曾經有一段時間很照顧我,可我明白那是寄人籬下的討好,我也回報給了他同樣的善意。
可後來我問爸爸要生活費時,他在一旁強硬地拒絕了,人只有在金錢和利益面前,才能顯示自己真正的本性。
我能感受到他的侷促,三十歲了,才剛剛成家,卻要面臨債台高築,家裡早就吵翻了天。
我爸在一旁跟我哭訴這些事,我有點煩了,問道:「關我什麼事?你只需要提供這些木料的檢驗報告就可以。我再提醒你們一遍,不要造假。跟你們的供應商再三確定,一旦造假,我們是不會續約的。」
我爸明顯還想說什麼,但我已經做了送客的手勢。
他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走了。
不速之客,總是成雙成對。
他前腳剛走,我媽媽後腳就來了。
19、
她比上一次見面要容光煥發一些。
她喜滋滋地告訴我:「人家都知道我女兒現在在地產公司做老總,走到哪裡都捧著我嘞。我昨天去攤上打麻將,他們給我籌碼眼睛都不帶眨的。」
我勸誡了一句:「賭博不太可取,你自己掌握分寸。我沒有為別人兜底的習慣,畢竟我長這麼大,也沒誰為我兜過底。」
她還是那種漫不經心的樣子:「沒關係的,我們打得很小的,你根本看不上眼那種。我來就是想說,你們這裡的房子蓋好了之後,有沒有什麼內部價格呀?比如七八萬買一套房子這樣。我跟你爸離婚之後,所有的錢都用來供你姐了, 想著能不能在你這撿個漏?」
我譏笑了一聲:「那你應該去找我姐, 你在他身上花光了所有的錢, 來我身上撿漏。不太合適吧?」
「那個員工內部認購價, 你不是也用不上嗎?而且你不是老總嗎?也不讓你掏錢,就是說句話的功夫。」
「那我這句話可太值錢了, 這種帶開發商裝修的新房價值都靠近五十萬, 上下嘴巴動一下,就拿十萬塊錢買,那我也不用干這個老總了, 直接倒賣房子去得了。」
我媽聽我這麼說倒也不生氣,眼睛一轉, 人就飄飄然地出門去了。
總部有強大的資金依託, 再加上政府那邊新區規劃的推動,我們的爛尾樓收尾工程做得很快。
半年不到的時間, 所有樓盤都已經進入最後的封頂階段。
我爸早就急成熱鍋上的螞蟻,因為他的木頭根本交不出檢驗報告和合格證, 所以我駁回了他的意向合同。
我媽最近倒是很滿面春風,往我公司跑得也很勤, 經常給我送一些吃的用的。
她送我就收著, 反正她欠我的也不是這麼一星半點。
時間很快就到了年底,我正式接手這個項目一年了。
大年三十那天晚上,我正在工地跟同事們吃水餃,我助理忽然沖了進來,急匆匆地向我招手。
20、
聽完他說的話,我久久沒有出聲。
助理以為被嚇到了, 趕緊開始出謀劃策。
「我們手上應該是能拿到一些集團內部價格,可以給你媽媽做團購,但差價這一塊比較為難,為了不被起訴,咱們可能只能做賠本的買賣了。」
「你父親工廠那邊我已經打聽過了, 貸款大概在三百萬左右, 廠房抵押掉的話應該能緩解一部分, 主要是他那部分劣質木材出不去了, 那種復合板子現在很少有人用的了,他應該是被騙了。」
最搞笑的是,我爸不僅自己貸款,還讓他兒子做擔保人。
我媽不僅騙了她那些朋友在她那邊團購房子, 她大閨女也沒放過,未婚夫家出錢買婚房也被她坑了。
信誓旦旦地跑來跟我助理說:「我這裡有三十個客源想買房子,能不能談一個三十萬一套的團購價?」
我助理差點被她嚇死。
本來退錢也就完事了,結果那錢被她輸了大半。
他倆幸好早離了,不然這人才濟濟的一家,早二十年就得散了吧。
我搖了搖頭對助理說道:「不用管他們,最近我辦公室不要讓任何閒雜人進來, 我要去總部述職,回來後我們要推進裝修的事情了。」
兩邊涉及的金額都不算小,所以事情發酵得很快。
等我從總部回來的時候, 就聽說我爸被迫關掉家具廠出門躲債了。
而我媽媽也因為詐騙罪被起訴了。
助理小心翼翼地跟我彙報這一切,我笑著說:「我其實是被遺棄的, 他們這只能算是報應。」
他沖我舉起大拇指:「那如今這樣也算解氣了。」
解氣嗎?確實還行。
但今後不必與他們同行,才是我真正的解脫。
從此天高海闊,我一路向前。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