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幾乎沒有這麼直白地感受過別人的好意,我只能沖他笑了一下,然後低低地說了聲謝謝。
譚文靜朝她爸爸說了句:「她膽子很小的,你不要那麼嚴肅,回頭我跟她說吧。」
她爸爸忽然扯出了一個笑容,說實話有點猙獰,但真的還蠻好笑的。
我噗嗤一聲笑出來,聲音也比之前洪亮了一些:「謝謝叔叔。」
「小事情,你就等著叔叔的好消息吧。」
我沒有想到,那位看起來雷厲風行的叔叔,做起事情來更是效率高。
那天晚上我就接到了我媽打來的電話。
能感覺出來她情緒很激動,但因為我那個用了好幾年的手機信號太差了,只能聽得清她說什麼錢打過去了。
直到五分鐘之後我爸給我打來電話,我才知道發生了什麼。
7、
他的情緒聽起來沒有那麼激動,但語氣也並不好。
他在電話里質問我。
「還要起訴你爸爸呀?沒讀多少書倒是學會不少歪門邪道。
「以後每個月都會按時給你打錢的,最多到十八歲。老了別忘了給你爹養老,好自為之吧,閨女。」
譚文靜在一旁跟我解釋道:「我爸給他們發律師函了,我偷偷把上次你的體檢報告拍給他了,你有好多指標都不合格,還顯示嚴重營養不良。
「我爸說要以虐待罪起訴他們,你爸媽他們雖然很討厭,但好歹不是一個文盲。
「雖然一直質疑我爸提供的證據的真實性,但還是很慌張。」
「你爸跟人家合夥搞了個家具廠,他在做法人呢。很怕一起訴他的帳戶就被封掉,那他估計就得完了。」
「你媽就更好拿捏了,她在貸款給你姐姐讀書呢,藝術課不是一般家庭能學的,我聽說她打兩份工也不夠開銷的。」
我點了點頭,再一次跟她表示了感謝,我問她:「周末有空嗎?想給你和你爸爸送個禮物。」
她沒有拒絕我,而是很開心地說道:「我跟我爸都很喜歡文具,送我們水筆盲盒吧,我很喜歡,他也一定很喜歡。」
張揚跋扈只是她的外表,我正在一點一點觸碰她的內心,是那樣的柔軟而溫暖。
她的善良總是不動聲色。
那天我帶她去了文具店,她鄭重其事地挑了兩個盲盒,一共消費了十塊錢。
那可能是她收到的最廉價的禮物。
但是我送出的唯一的,也最真心的禮物。
8、
時間過得很快。
轉眼我就上了高三,也就是在這一年,我正式年滿十八周歲,我爸媽也徹底停止了對我的撫養。
其實中考的時候,我爸媽明里暗裡都希望我不要再讀了。
我媽說:「九年義務教育讀讀就可以了,上次我看了你的成績單,跟你姐姐比真的差太遠了。真的不是誰都有本事上大學的。」
我爸當時也打來電話。
「我們家具廠正招人呢,那前台小妹一點都不機靈,你來了我們也算家族企業,我跟你哥總不能虧待你吧?」
我只回了一句:「考上就讀,考不上我去念護校。」
到底是讓我考上了,壓了分數線兩分。
比起我姐來說,這確實不算是個令人滿意的分數。
但對於我而言,一切都是那麼剛剛好。
我爸媽不得不信守諾言,繼續對我的撫養。
雖然他們還是會頻繁地找理由拖欠,但好歹飯是吃得飽的。
只有吃得飽飯才能專注學習,整天餓得心發慌就只能顧著心慌了。
但我的基礎實在是太差了,一直都在中游水平晃蕩。
衝刺顯得很為難,掉下去又覺得不甘心,只能咬緊牙關,繼續向前。
然後人越是緊張,麻煩就越會找上你。
我爸媽幾乎同時告訴我,你已經滿十八周歲了。
言外之意很明顯,我要自力更生了,在我高三這一年。
我心裡有一股憎惡一直往上冒,我想大聲質問,我想要發瘋。
我甚至想回到剛讀書的那一年,問我爸媽為什麼要讓我遲一年讀書?
哪怕讓我讀完高三再滿十八歲呢?
9、
我想了很多種方法,但對於現在的我來說都不現實。
於是我只能找到班主任,說我想休學一年。
他看起來很吃驚:「高三這麼重要的時候,怎麼會突然想要休學?」
我實話實說:「想出去打一年工,掙到學費和生活費再回來。」
班主任幾乎是脫口而出:「你爸媽出什麼事兒了嗎?」
我「嗯」了一聲,然後面無表情地說道:「死了,我十八歲那天剛死的。」
班主任更加吃驚了:「怎麼一點消息都沒聽到?兩個人一起去世的是發生意外了嗎?沒有給你留下什麼嗎?」
「什麼也沒留下,因為死無全屍了。」
班主任應該是被我語氣中的冷漠嚇到了,他抬頭看了我好幾次,那欲言又止的樣子讓我有點心酸又有點感動。
他對我說了聲稍等,然後在電腦上操作了半天。
過了好一會他對我說道:「有助學金可以領的,需要你爸媽的死亡證明。你什麼時候提供給我,我就幫你申請一下。
「一個月有六百,應該夠吃飯。至於其他生活上的,我再問問校長我們學校有沒有什麼政策。」
詛咒我爸媽死,我倒沒有什麼內疚的。
但此刻面對老師認真的臉,我為自己的大放厥詞而感到羞愧。
於是我認認真真地告訴他:「對不起張老師,剛剛是我在胡說八道,我爸媽沒有死,他們只是不要我了,他們說十八歲以後就要獨立。」
班主任覺得匪夷所思:「你爸媽就這麼當父母的?」
我搖了搖頭:「也不是,是我比較多餘。」
10、
我這一路上好像總遇到貴人。
每次當我覺得前途一片黑暗的時候,總會有人撥開我眼前的迷霧,告訴我希望就在不遠處。
張老師真的為我申請到了助學金,是他跟學校談的條件:我的模擬考試必須進到學校前一百,不然之前就得張老師自己出。」
雖然他一再安慰我不要有壓力,這幾百塊錢對他來說不算什麼。
可我心裡總是卯著一股勁。
我不想辜負他,也不想讓他的好心變成代價。
於是我每天拚命地學習,除了吃飯睡覺,整個人都快要魔怔了。
然而可能是因為天賦有限,也可能是因為方法不對,在一模考試之前的那次測驗里,我離前一百也還是有一些差距。
等快到一模的時候,我都有點沮喪了。
我問張老師:「是不是有人就是天生不擅長學習?哪怕是應試教育也不是死做題就可以的,對吧?」
張老師難得情緒外露地白了我一眼:「這一次你失敗了,我需要報銷你這一個月的生活費。下一次如果你再失敗,我就得多付你一個月。你不是賴上我了吧?」
我知道這是激將法,可我還是上了當。
我氣勢洶洶地把所有的錯題本都掏出來,我就不信了,還能搞不懂這些?
11、
一模考了全校第一百名。
二模進了全校前七十。
三模最簡單,對手們掉以輕心了,我人生中第一次考進全校前五十。
雖然張老師說三模沒什麼參考性,但他嘴角抑制不住地微笑還是透露出了一些什麼。
「你一次比一次考得好,好好保持狀態,也許高考就會是你考得最高的一次。這可能是你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機會,只要邁過去,山高水闊在等你。」
我本來以為會很艱難,或者會很忐忑。
但完全沒有。
高考那三天和過去的三年,對我來說都沒有什麼區別。
我很冷靜地走進了考場,很冷靜地答完了題,然後很冷靜地交了卷。
我的腦袋始終很清醒,出來的時候,我幾乎能複述一大半的題目,跟往常考試一樣。
唯一的區別是,這一次沒有什麼懊悔的情緒,因為我發現我做對了每一個我會的題。
接下來的日子就變得很順理成章了。
打工、等分數、等通知書、辦助學貸款。
一步一步,一步又一步,我就這樣跨進了大學的門。
這是一所我做夢都沒有想到我能考上的學校。
當初我姐姐考上的那所還要好。
開學前我大姨找到我,給了我一個很大的紅包。
「我和你小姨還有舅舅們的心意,升學宴沒人替你張羅了,小小的心意還是要表達的。祝我們冰冰鵬程萬里。」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一直很羨慕地看著我的背包,然後說了一句:「我們冰冰真厲害,一個書包就要走南闖北了。」
我捏了捏那個很厚的紅包,我沒有辦法很清高地說自己不需要。
我只能默默地告訴自己:你要對得起你的一份心意。
12、
大學對我來說既順利也不順利。
需要買的東西太多了,需要的時間也太多了。
而我既沒有錢,也沒有什麼時間。
但值得一提的是,我用許多的時間換了零星的錢,有驚無險地畢業了。
此時時間線已經來到了我二十三歲這一年。
我姐姐今年二十九歲,哥哥今年三十歲了。
我其實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過他們的消息,包括我爸媽。
可那天回老家遷戶口,躲不過還是碰上了。
我爸第一眼居然沒有認出我來。
他的家具廠看起來還不錯,不過前台看起來確實不怎麼機靈。
這讓我忽然想起那年他跟我說的家族企業,我還是忍不住笑出了聲音。
我爸出來就問我:「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是做工裝還還是家裝?」
我笑著盯著他看,過了好幾秒他才恍然大悟:「是冰冰吧?居然長這麼大了。你現在在哪工作呢?
「我聽說你去外地讀大學了,一直給你打電話你都不接,不會是怕被我們纏上吧?」
「回來辦戶口,我記得當時你們離婚的時候我的戶口並沒有遷出來,我想來遷走。」
我爸說了句:「戶口本被你哥弄丟了,還沒有補辦好。
「不過那個戶口本上好像沒有你的名字,要不你去派出所看看?是不是當時分戶的時候分給你媽媽了?」
13、
去完成我媽媽的途中,我忽然覺得有點難挨。
因為這感覺很像當年剛被他們拋棄時,兩邊奔走的情景。
儘管這些年我總是避免回憶到,可其實那些場景早就在我腦袋裡根深蒂固。
每當我動了一丁點想要放棄的念頭時,我就會一遍一遍地過這些情景。
然後問自己:「還要回去搖尾乞憐嗎?還要等著被羞辱嗎?」
所以我從不半途而廢,這大概就是生活給我的一些啟示。
我是在一個麻將攤看到我媽的,她見到我比我爸見到我要興奮一些。
她興致很好地將我領到她的房間,是的,五十幾歲的他還在跟別人合租。
她的房間很亂,隨處可見的垃圾以及未曾摺疊的衣服。
我還沒有主動詢問,她便向我抱怨道:「你姐姐搬回去跟他親媽住了,她親媽是個公司老闆,能讓她住別墅開畫展,她自然屁顛顛地就跑去了。」
其實我跟我姐相處的機會很少,畢竟年紀差這麼多,而且從小我就討厭她奪走了媽媽所有的關注。
我看著我媽那雙蒼老又渾濁的眼睛,很想問她,有沒有後悔當初的選擇。
可又覺得這個問題實在太過矯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