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夢半醒間,我夢見自己身後的火爐開口說話。
他說:「湯很甜,很好喝。」
14
我們並未在江南多待。
婚期一過,我和姨娘跟著謝珩重回上京。
與上次倉促狼狽的記憶相比。
短短几日,心境已然大不相同。
我帶著姨娘四處閒逛。
十多年後故地重遊,姨娘心情有些不佳。
正欲帶她去買些首飾換換心情。
福生突然從一旁冒出來。
「表小姐,你終於回來了。」
「前些日子世子去府上提親撲了空。」
「如今你終於回來,世子可是要納你為貴妾呢。」
他臉上帶著遮不住的喜悅。
姨娘皺緊眉心,眼神帶著不解:「什麼貴妾?」
我拍了拍她的手,略帶安撫。
轉身對福生說道:「不必污了裴世子的名聲,我已經成親了。」
「成親了…」
福生無意識低喃,下一秒驚得瞪大雙眼。
他急切打量一眼我已梳成婦人模樣的髮髻,猛拍大腿。
「表小姐怎能如此草草嫁人?」
「世子為了你可是生生挨了侯爺幾十鞭子,後背一個個血窟窿,當晚就開始發熱,病好後馬不停蹄跑去沈府提親。」
「如今你說嫁就嫁了,對得起我家世子嗎?」
我訥訥愣在原地。
原來這就是裴甚說的給我個交代。
陰沉狠厲的聲音驟然從身後炸開。
「你說誰嫁人了?」
福生看著自家主子比墨還要黑的臉,腿都開始發軟。
在裴甚眼神逼視下,他只能硬著頭皮回答:「世子,表、表小姐說他已經嫁人了。」
聲音不大,卻像平地一聲驚雷,把所有人震得愣在原地。
沈霜月率先回過神。
聽到我已成親,她臉上是遮掩不住的得意與竊喜,下意識看了眼旁邊暴怒到極點的裴甚,臉色重新染上妒意。
裴甚並未察覺,只死死盯著我的髮髻。
他嗓音滯澀難開口。
平復了好一會,才艱難問我:「你是在賭氣對嗎?」
「如果你後悔了,我也可以……」
刀劍架在脖子上都能面不改色的裴世子,第一次嗓音都有些抖。
我躲開他急切伸過來的手。
疏離淡漠道:「我不後悔,還請世子不要亂說話。」
沈霜月憤憤不平走上前,看著我的目光透著藏不住的鄙夷。
「該不會知道自己名聲已毀,隨便找個鄉下莽夫嫁了吧。」
「雖然表妹你不自愛,但沈家總歸是能幫你找一樁好婚事的,何必如此輕賤自己。」
姨娘看不得她汙衊我,當即把我護在身後。
「你說誰不自愛?挺大個姑娘心思如此歹毒,我歲禾清清白白和謝珩天作之合,我看你就是嫉妒,說話都陰陽怪氣的,真當我沒見過綠茶。」
她狠狠剜了眼裴甚和沈霜月。
只把那張美人面刺得青紅交加。
15
沈霜月盯著姨娘的臉好一會,忽然冷笑出聲。
「你是姜歲禾的姨娘吧?」
「難怪她如此不懂規矩,糾纏阿甚不成還敢攀扯謝大人。」
「原來都是跟你這個青樓里出來的卑賤妓子學的,也不照照鏡子看自己配不配。」
大庭廣眾下被人揭穿不堪往事,姨娘氣得發抖。
我冷下臉。
幾個跨步走到沈霜月面前,抬手狠狠扇在她臉上。
巴掌用了十足的力氣,原本尚算白皙的臉頰頃刻間腫成饅頭。
隱隱顫抖的手握成拳,我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
「一個鳩占鵲巢的鳩也敢出來蹦躂,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怎麼得到的。」
「究竟誰更卑賤,你心裡清楚。」
「再敢惹我,別怪我翻臉無情,豁出去也得把沈府捅個窟窿。」
沈霜月被我渾身的戾氣嚇得後退半步。
手指停在半空中哆嗦不停。
「你、你……」
我沒心思欣賞她已經被嚇破膽的醜態。
轉身拉著姨娘轉身離開。
裴甚卻不想放過我。
他伸手拽住我的手腕,往日高高在上的頭顱此刻低垂著,眼底帶著祈求。
「歲禾,別鬧了,我們談談好嗎?」
挾的手腕生疼的鐵掌,被另一雙更有力的手挪開。
謝珩突然出現在身後。
他神色一如既往雲淡風輕,周身氣場卻不要命地往外放,語氣更是毫不留情。
「裴世子想與內子談什麼,不若先和我這個丈夫說說。」
「還是說,我打擾了你們?」
話是問的裴甚,眼睛卻死死盯著我,言語間帶著淡淡醋意。
我心虛地摸了摸鼻尖。
雖然什麼都沒做,但總有種被抓包的錯覺。
無視裴甚徹底黑沉下來的臉。
我趕緊表明態度:「我同他沒什麼好說的,咱們回家吧。」
謝珩神色鬆了Ŧŭ₄幾分,唇角揚起漫不經心的淺笑。
「看來內子並不想和裴世子說什麼,既如此,在下就先告辭了。」
明明他舉止進退有度。
但我總感覺謝珩心情有些飛揚,仿佛身後有尾巴搖得飛起。
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仍舊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樣。
難道真是我想多了?
16
馬車晃晃悠悠回到府中。
姨娘得知我在沈府發生的事,氣得要去上門討說法。
還不等我們上門。
沈星臨率先來了。
他臉上帶著些許憔悴,看到我第一眼,劈頭蓋臉的責罵砸下來。
「你回來為什麼不回家,還敢擅自做主嫁人,你知道爹娘有多生氣嗎?」
「還好謝大人為官清正,配你綽綽有餘。」
「再有下次,自作主張,爹就要把你趕出沈府。」
我靜靜聽著。
等他發泄完,才指了指身後的箱子問:「什麼意思?」
沈星臨長長嘆出一口氣,臉上帶著一種你不懂事,我不能不懂事的無奈。
「爹娘已經原諒了你的無理取鬧,身後這些都是娘準備的嫁妝,等晚些你同謝珩回沈府向霜月道個歉,咱們還是一家人。」
他們總是這樣問也不問就替我拿定主意,篤定我不敢反抗。
就像初回沈府時,哪怕鬧得再凶,最終都會是我妥協道歉。
因為姨娘遠在江南,我賭不起。
可現在……
我眸色驟冷,平靜地看了他一眼,緩緩開口。
「我不會和沈霜月道歉,從我踏出沈府房門那一刻,我們再無瓜葛。沈家的嫁妝我不稀罕,也請沈公子不要來打擾我平靜的生活。」
我微躬著腰,做出送客的姿勢。
沈星臨自覺吃了個冷板凳,當即惱羞成怒。
「真以為你嫁人了,翅膀就硬了?你等著,我看你會不會求著回沈家。」
他冷哼一聲,憤然轉身。凌亂急促的腳步連往日貴公子的風度都維持不得,顯然被氣狠了。
我有些開心。
我話說得如此不體面,想必沈府會徹底與我劃清界限。
只是沈星臨最後的一句威脅。
讓我有些憂心。
17
我把今天發生的事和謝珩說了。
他並沒有多餘的反應,只淡淡回了一句:
「我只知道你叫姜歲禾,是姜姨娘養大的女兒。」
沒有甜言蜜語和安撫。
謝珩一臉平靜地陳述事實,我卻感覺無比安心。
原以為沈家就像是生活中的小插曲。
沒想到謝珩越來越忙。
不知道是不是沈家和裴甚給他使絆子。
姨娘看不得我干著急。
拉著我盤下幾間鋪子。
帶有江南風味的特色成衣竟也賣得風生水起。
加上姨娘會做些香粉胭脂。
很快。
我們的生意比在江南時還好。
漸漸的。
我越來越忙。
謝珩卻在冬天毫無徵兆地入獄。
那日暖陽正好。
沈府與裴府的十里紅妝幾乎紅透半邊天。
我裹著家裡湊出來的大半身家,終於換來和謝珩見面的機會。
裴甚一襲紅衣擋在我身前。
「謝珩參與謀逆大事,跟著他會死的,如果你願意,我可以…」
他盯著我堅韌清冷的面龐,餘下的話他再也說不下去。
從他說出生怕被我賴上的那一刻,我們之間註定不可能。
不平等的開始,只會有無數難以言說的苦難時刻侵蝕著漫長的歲月。
最後連同最初那點真心都被盡數扭曲成相看兩相厭的境地。
我看得夠多了。
沒那麼傻。
18
世人都說近鄉情怯。
不過短短半月不見。
我竟有些不敢上前。
身後獄卒推了我一把:ƭù₅「只有半柱香的時間,儘快。」
我回過神,連忙點頭道謝。
真正看到謝珩才發現他過得很不好。
囚衣松垮穿在身上,顯然瘦了不少。
最嚴重的是胸前一道道鞭痕帶出的血跡。
「謝珩。」
我感覺鼻尖開始發酸。
長時間被囚禁在牢里,謝珩反應都有些遲鈍。
他慢慢抬起頭。
看清是我,嘴角扯出輕淺的弧度:「別哭,我沒事。」
我再也忍不住。
大滴大滴淚水瞬間奪眶而出。
幾步路,謝珩走得搖搖晃晃。
我伸手企圖給他借力,卻摸到冰涼得有些硌人的手腕。
謝珩手忙腳亂地收回手。
聲音難得染上慌張:「別怕,我真的沒事。」
「你還想騙我。」
我氣得把休書扔到他懷裡,語帶不滿:「你什麼意思,想趕我走?」
謝珩拿起休書看了一會。
重新抬起的眼眸中帶著藏不住的苦澀。
「倘若我在劫難逃,你和姨娘離開這裡吧。」
Ṭū₃我氣得拿手錘他:「你到底把我看成什麼人了,是不是你看見我偷沈霜月手鐲就認定我是偷雞摸狗、膽小怕死之輩?」
重新提起這段往事,我才知曉我是在意的,在意謝珩的態度,在意謝珩如此看我。
我委屈地為自己辯解:「是沈霜月先弄碎了我的手鐲。」
「他們都不幫我,我沒有辦法。」
「我只是不想被欺負才會去偷她的手鐲。」
謝珩看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感覺心都要碎了。
他想伸手抱抱我,卻被冰冷的監獄擋住。
他只能顫顫巍巍替我擦去臉上的淚水,紅了眼眶。
「別哭,我心疼。」
「我從沒想過你是卑劣的人,我只怕自己會連累你,會害你跟我一起喪命。」
「更何況,比起卑劣,我才是那個心思詭譎的惡人,怪我從未與你說清楚,明明是我先動了心,卻從未表明自己的心意。」
「是我太過自負,總想著享受你的討好與主動親近,太過小心眼,想換取你一顆完整的心。」
「歲禾,原諒我好嗎?」
我呆呆站在原地。
連哭都忘了。
謝恆竟然說他喜歡我。
獄卒在外喊了一聲:「快點,到時間了。」
來不及思考。
我匆忙抹了把淚,將休書撕碎。
「你休想拋下我,讓我當背信棄義的小人。」
「反正離開你我也沒地方去,不管結果如何,我都陪你。」
說完我就離開了。
出了監獄,天空中那抹暖陽被鵝毛大雪替代。
我心裡卻悄悄亮起一束光,照得心裡頭暖洋洋的。
19
我和姨娘的心徹底靜下來。
打發走院裡的奴僕,靜靜等謝珩的消息。
等著等著……
先是先帝駕崩的消息傳出,舉國同哀。
緊接著四皇子手握遺詔登上正統。
謝珩救駕有功,被接到皇宮養傷。
隨後便是裴甚妻子沈氏因為嫉妒我,在奪嫡之戰中站隊二皇子,被打入監獄等候發落。
我奉旨接謝珩那天,剛好撞見沈霜月的親生母親宋氏求完侯府求沈府。
裴甚母親狠狠啐了她一口。
「我裴家世代保皇,險些被她給毀了,我如此優秀的兒子因為她被免去官職,永世不得入京,你還想我救她?我恨不能親手殺了她,方能緩解心頭之恨。」
沈母也滿臉哀戚地撇清關係。
「表嫂,霜月真是做錯了,如果能救她,我們斷不會放任不管。」
「更何況…」
她猶猶豫豫地看我一眼:「霜月確實不是我沈家的女兒,歲禾才是我親生的嫡女。」
眼見求救無望,宋氏徹底癲狂。
她撲上去扯著沈母的領子,狀若癲狂。
「我女兒沒了,你還想闔家團圓?你休想!」
「你知道你女兒如何走丟的嗎?」
「是我。」
她笑得瘋癲,說出的話卻一字字戳心。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和你表哥一對狗男女,既然心中無我,為什麼娶我,守著他的沈家過一輩子不好嗎?」
「每每看你們通信互訴衷腸我都覺得噁心。」
「所以我就弄丟了你的女兒,把我女兒換進去過好日子,我女兒才應該是相府嫡女,她才不會死,你們騙我,你們都騙我。」
宋氏徹底瘋了。
瘋了的不僅宋氏,還有臉色蠟白的沈氏和愛她如命的沈父。
他挺拔威嚴的脊背不復往日挺拔。
扯著我的衣袖不放鬆:「是爹對不起你……」
他哭得涕泗橫流,我心中也無半點波瀾。
我禮貌地扯開他的手,拉開距離。
「沈大人莫要說笑了,我從未有過父親,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有。」
我轉身走得決絕。
身後謝珩不疾不徐墜在我身後。
長長的影子被太陽拉長,將我整個人籠罩住。
我們的好日子在後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