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自那以後,周澤野也經常來了。
笑著鬧著圍在我身邊,帶來很多稀奇的玩意兒。
一邊一本正經:「阿言,男女授受不親,不能離得太近的。」
一邊掉眼淚,給我傷口抹藥:「阿言,你怎麼又受傷了?等來年我和娘說,把你接過去,好不好?」
他和阿姐的對話,也常常換成了我。
「阿言今天還覺得身體不好嗎?」
「我上次還答應和她一起出去玩鞦韆的,沒關係,我下次帶她去游湖,她還說想看看大雁呢。」
「我給她帶了好多宮裡的糖和糕點,你記得拿給她。」
周澤野從來都不知道我以心頭血入藥,換阿姐性命。
阿姐心思細膩,從前病弱,自是時時自卑,不敢愛慕。
何況是周澤野這樣家世顯赫,熱烈張揚的少年。
等到她漸漸好了。
卻親眼看著周澤野的關注漸漸從她這裡,轉到了我這裡。
難說不心酸。
阿姐還是將那些話如實轉告給我。
送我出去和他玩時,也會給我畫上最美的妝,含著淚笑我:
「我們家阿言早就是大姑娘了啊,塗完口脂就是京城中最好看的姑娘。」
拇指摩挲我的側臉,我癢得直縮起脖子,低低的笑。
……
她和阿爺也多了很多爭吵。
「阿言是為了我才變成這樣,你要我眼睜睜看著她臨死前失去兩情相悅的心上人嗎?」
「她本來自由,到底是為了誰才變成這樣的?!」
「我也絕不允許阿言最後去莊上自生自滅,她是我的親妹妹!」
我偶爾聽見,總會蜷在床的角落裡發獃。
阿爺滔天的恨意也會在看到我的一瞬間偃旗息鼓。
那雙總是含了冷漠的眼,在觸及與他相像,卻又極其虛弱的神態時也會柔和半分。
他每次吵完都會去祠堂坐上很久,一遍遍擦拭愛妻的木牌自言自語。
很久以後,阿爺嘆息般扭頭:
「罷了。」
11
阿爺之後對我也很寬容了。
允許我和阿姐一起坐上飯桌,親手煮的紅豆粥也會帶出我的一份。
阿姐每次都很高興,牽著我的手絮絮叨叨講很多話。
多是關於未來。
阿姐從前不講的,因為病重不知何許魂歸地府。
我現在也不講了,只聽著阿姐講。
「阿言以後也能坐在阿爺身邊,過年肯定會有一份禮物。阿姐啊,就同阿言一起出去折梅。」
「到時候我們還要一起上學堂,阿言不會的,我都一字字教給你。」
「以後阿言成婚,阿姐就做你娘家人,為你撐一輩子的腰,不准別人說一句不是。」
我輕輕點頭,笑得很開心。
阿姐,果然是頂頂好的阿姐!
回首,雪撲簌簌從房檐落下,我眨了眨眼睛。
原來,已經冬天了啊。
快要除夕了。
12
除夕當日辦置得相當熱鬧。
小廝和丫鬟穿了火紅的衣服跑來跑去,貼春聯,掛紅燈籠。
我被挖了最後一次心頭血。
這次竟然疼得連站都快站不住了。
阿姐應該聽到了我讓下人傳的口信,以為我去找周澤野,今夜不會再尋我了。
我本想回到破廟等阿娘來接我的。
可實在疼得沒力氣了,又不記得路。
我只能找到從前阿姐救起我的地方。
倒在那兒。
小小的,蜷在那兒。
無人在意,無人得知。
我小心的攏起衣袖,斂在自己周身,省得到時再給人添麻煩。
據說狗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就會離開人群悄悄找個地方合上眼睛。
或許,廟裡那個上了年紀的野狗也會這樣吧。
「咳咳咳!」
我又忍不住吐出一大口血。
鮮紅映在雪地里,讓我無端想起阿娘手腕蔓延出那一片。
自從病弱,我就越來越經常想起阿娘了。
可能是知道,這裡從來不是我的歸宿,也不是屬於自己的家。
都說我傻。
其實阿言一點都不傻。
知道阿姐對我好,也知道阿爺好討厭我。
阿姐對我好,是因為我為她入藥嗎?
郎君對我好,是因為要接近阿姐嗎?
阿言不懂。
是非對錯,其實也不需要那麼清楚的。
我只知道,他們對我好就夠了。
我也知道,這世上沒有一個人更適合我做阿姐的藥引子了。
阿姐有人疼,郎君有人疼。
她們都是被期待留下來的那個。
阿言呢?
阿言也有人疼。
阿姐疼阿言。
所以阿言真的很開心阿姐能夠歲歲安康。
我將長命鎖留在了阿姐身邊,阿言到不了長命百歲了。
而且那是阿爺給阿姐的。
也算我給阿姐最後一次新年禮物。
耳邊似乎又響起來周澤野那句:
「阿言以後想成為什麼樣兒的人呢?」
我握緊了手中的野雁佩。
雖然我笨,但其實我也想了很久很久。
如果阿言真的成為大人。
那就要賣小孩子糖葫蘆,要做甜糕點,還要天天坐鞦韆!
阿言會做很多東西了,也想好了長大要做什麼。
但是,我好像來不及長大了。
夜色濃稠,我看不到阿爺給阿姐做了根發簪,其樂融融,絲毫沒發現那屋裡面並沒有我。
看不到周澤野唇角上揚,合上明日要送我的平安扣,帶著表妹表弟,向他的爺娘叩禮。
煙花猝然自上空炸開,五顏六色的簇簇交疊,璀璨美麗。
好熱鬧啊。
我又疼得發抖了,像是從五臟六腑里滲出來的冷,千刀萬剮般的疼。
連眼睛都睜不開了,黑漆漆的一片。
我不禁又哼起那首熟悉的歌。
這次,我終於想起來歌詞了。
是阿娘尚未瘋掉的時候,拍著我唱的。
「風兒輕輕吹。」
「樹葉沙沙不想飛。」
「小鳥歸了巢。」
「暖暖羽毛睡了飽。」
阿娘,你再抱抱阿言。
阿言好睏,睜不開眼睛,要睡個好覺了。
番外
1
阿言啊。
死前哼著阿娘哄自己入睡的歌,連唇角都是上揚的。
可沒想到,我竟然還能睜開眼睛。
身上的病痛沒有了,身上還變得輕飄飄的,卻只能跟在阿姐身邊。
「你變成了靈體。」
我才注意到身旁穿著黑白衣服的兩個人。
他們摸了摸我的頭,嘆道:「這輩子辛苦了。」
「帶你了卻最後執念後,就送入輪迴。」
「阿言……阿言!!」
是阿姐的聲音。
我扭過頭。
看到了她抱著雪地里,已經變得冰涼僵硬的我,大顆大顆掉眼淚。
我想安慰她,可手穿過她的身體,什麼都沒碰到。
只能蹲在她身旁,心疼的看她嗚咽。
阿爺也來了,垂頭看到我時明顯愣了下。
這時阿爺會想到什麼呢?
是我惡毒的,他恨透了的阿娘。
還是時常在無人看見的角落裡,濡慕看向他的我?
阿爺默默蹲下身,攬住阿姐顫抖的肩頭,從懷裡掏出了一模一樣的簪子。
別在了我鬆散的頭上。
我摸了摸那枚簪子,開心的笑出聲。
阿言的生辰禮真好看。
這次,是阿爺給的啦。
2
等到周澤野來府里找我時,錯愕看著裡面紅燈籠換成了白的。
手中那枚平安扣緊了又緊。
歡快的步伐變作平穩。
後面跑的急了,都不顧雪屑揚起,沾到他向來精緻的下擺。
他看到阿姐紅透的眼眶時,瞳孔顫抖,勉強勾起一抹笑來:
「阿言呢?」
在阿姐欲言又止中,他受驚似的後退一步。
而後笑開了。
「阿言在和我玩捉迷藏,我都說了不喜歡。」
「阿言!阿言我來了!不要鬧了,你快出來啊,我帶你去吃最甜的桂花糕。」
「我還給你帶了生辰禮,你不是很期待過生辰嗎?」
到最後,連他的語氣都帶了顫音。
阿姐想要湊近他,卻被大夫遠來的賀喜聲打斷:
「大小姐終於如願以償,取完妹妹的心頭血,歲歲無虞了。」
大夫由遠及近才看出面前兩個人的氣氛不對。
可改口已經來不及了。
周澤野一把甩開阿姐的手,愕然看向面前的姑娘。
像是很久才反應過來事情原委。
接著,一問一步緊逼。
他不可置信地問:
「你知道阿言身體越來越虛弱,是用命換你的命?」
阿姐眼中再次浸滿淚水,輕咬下唇抑制,仰起頭看向自己的心上人。
「是。」
我看著有些手忙腳亂,擋在阿姐身前,沖周澤野說自願,說沒事。
周澤野繼續問:
「你明知道她視你如至寶,毫不懷疑,你也要一錯到底, 非要她的心頭血?」
阿姐往後退去,心力交瘁間竟不大站得穩,碰倒了妝檯銅鏡。
「是……」
周澤野陡然提高了音調, 近乎低吼:
「你也知道她分明無辜, 不知愛恨, 還要利用她的純善,至她於死地!」
我嘆氣, 「不能這樣論的, 阿姐她其實……」
阿姐壓抑的情緒也瞬間爆發:
「你沒病弱, 不知日夜提心弔膽死亡是何滋味, 我只是想活, 我又有什麼錯?是她娘取走了我娘的性命,一報還一報罷了!」
我怔住, 然後頹敗地垂下頭,無措捏緊了下擺。
「喬瑤安!」周澤野吼道,「那是她娘的過錯, 阿言從不欠你!」
「她什麼都不懂, 苦了一輩子, 到最後只記得你是她頂頂好的阿姐。」
「人各有命, 她卻甘心為你付出性命,可你知道她實則怕痛到了極點嗎?日日挖出最折磨人的心頭血,難道她不絕望嗎?」
周澤野終於不再逼近,而是後退一步,眼底猩紅,聲音嘶啞近無:
「你看似對她好, 實則只是良心過不去,到底自私自利。」
阿姐神情恍惚,似乎又想到我蒼白卻努力向她擠出微笑的臉。
她痛苦蜷下腰身, 口中擠出無助的哭聲。
說不清是因為我的離去,還是因為心上人的尖銳質問。
或者,兩者皆有。
直到阿爺趕到, 周澤野才轉身離去。
我棺材中,多了枚平安扣。
而他的手中,多了塊野雁佩。
3
「阿言不想再看了。」
我抿緊唇, 突然覺得沒意思極了。
早知道也不看這齣。
黑色衣服的大哥哥俯下身, 溫和問我:
「阿言下輩子想做什麼呢?」
「要阿娘, 要糖葫蘆,要甜甜的飴糖——」我忽然噤聲,小心問,「是不是太多了?」
白色衣服的姐姐哈哈大笑, 「不多不多。」
她憑空指著一處,那裡突然出現輪迴鏡。
眾生百態,如夢似幻。
她俯身給我了碗甜湯,「阿言啊, 喝了以後下輩子要圓圓滿滿了。」
我重重點頭,在輪迴鏡看到了阿娘的身影。
我眼睛變得亮晶晶的。
阿言都忘了和娘講。
她總問, 「阿言, 我這麼壞,你怨不怨我?」
我這次要這麼答她:
「阿娘在哪裡, 阿言覺得家就在哪裡。」
「不怨的,儘管別人都不喜歡,但阿言喜歡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