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才到府門就被早早等在這裡的一群人拉去了無人的空曠地。
欺負阿姐的就都是壞人!
我沒聽,一直死盯著她,在壓著我的人手下掙扎。
卻沒想到才往前掙脫了一步,就被拽緊胳膊,一下子被拖到了地上。
「啊!」我發出一聲慘叫。
側臉和手臂擦出一片血絲,薄薄的肉皮卷在胳膊上。
下一秒,有人從地上把我拉起,丫鬟後拽我的頭髮,我被迫揚起臉正對著前方的貴女。
她踩著金絲藕色鞋,緩緩走近我,嗤笑道:
「你算是什麼東西?不過喬家都不認的野雜種!」
「死了都沒人管的貨色,還要替人賣命?只要你說一句你阿姐的壞話,我就放過你。」
我的視線穿過她的身後。
阿姐被人摁住,艱難掙扎,萬分著急看向:「阿言!」
我毫不猶豫喊道:
「阿姐別怕!我一定會……」
「救你」兩個字還沒說話,就被一個猝不及防的巴掌打得發懵。
疼得眼前昏黑一片,慣性讓我整個身體歪向了另一邊,緊接著又是一巴掌。
先從疼到麻木,再到感覺不到臉的存在。
我泄力垂下頭,兩行淚划過時,只有火辣辣的灼燒感。
「說!」她笑得愉悅,「說了我就饒你!」
我要保護阿姐!
趁人鬆懈,我猛衝過去,一口狠狠咬住了壞人的小腿。
耳畔一陣嗡鳴聲中,女人氣急敗壞的怒聲陡然響起:
「把這死傻子給我扔下去!」
池面還沒凍實,從高處墜下去時先是聽到凜冽風聲,後聽到冰面碎裂,最後水聲沒過人的身體。
還來不及叫出聲,就已經一口水嗆進了嗓口。
接著,阿姐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阿言。
8
原來我被周澤野派來的侍從撈上來時,阿姐已經被他親自送回去了。
他看清了我的臉,禁不住倒吸一口涼氣,下意識感嘆道:
「不疼嗎?還真就這麼傻啊。」
送我回去的馬車上,侍從看不過,給我在醫館買了個治傷的藥膏。
我收了,從懷裡掏出個我捨不得吃的甜糕。
遞出去時都沒意識到,再好吃的甜糕都已經濕透,不能再吃了。
他無奈看著我感激的眼睛,還是收下了。
在我沒看到的角度中,隨手扔在了路邊。
咕嚕嚕滾進了爛泥之中。
……
快到家時,我藏好了手臂的傷口。
美滋滋地心想我埋下頭,阿姐就看不到我臉腫起來了。
我再一溜煙跑走,說阿言要去吃甜甜的滋粑了。
這下阿姐一定不會為我擔心。
可等到下車,我看到的,卻是面色鐵青,手拿鞭子的阿爺。
……
「阿爺!!阿言錯了!」
「阿言再也不會讓阿姐出去了,我以後會照顧好阿姐!」
「啊啊啊!!阿爺,疼!阿言好疼!」
「阿言現在就把心頭血都給阿姐,阿爺!!」
我忘了自己是怎麼被阿爺一路跌跌撞撞,拖進祠堂的。
也忘了周圍人無言中投來同情的目光。
黑漆漆只漏了一點光的祠堂中,我跪在地上,身上還在滴答滴答落水。
寂靜中,只有一聲聲鞭子落在後背的悶響,我沒在嗓口的痛哼,還有阿爺的怒罵。
「禍害!雜種!沒人要的傻子!」
「你娘下賤,害死我妻,你還要害死我的親兒!」
「去死!你怎麼還不去死來換我的瑤兒長命百歲?!」
我意識模糊,轟地倒在地上,再疼都已經叫不出聲了。
周遭聲音如潮水般散去,耳邊又響起阿娘如出一轍的恨聲。
「沒人期待你的降生,也不會有人愛你,你怎麼還不去死啊?!」
9
「阿娘,今天阿言討了一個饅頭,這次沒被野狗搶走,都給阿娘吃!」
我扯住下擺遮住腰間血淋淋的傷口,驕傲放在阿娘的破碗中,眼巴巴看著她。
夕陽西落,橘色暖光跳進,落在頭髮粘連,滿臉恍惚的女人臉上。
下一秒,那饅頭被扔得老遠。
我跑過去撿起來,拍去灰,這次掰開一塊放在了阿娘嘴邊。
「阿娘,餓,吃。」
這一次,阿娘眼神空洞地看向我,忽然癲狂推開了我。
「都是你害的!要不是懷了你,我怎麼可能會被掃地出門,你就是個災星!」
災星是什麼意思?
阿言不太懂。
只知道如果今天不吃飯,阿娘又要夜裡捂著胃,臉色白得嚇人了。
我起身,舉著食物,又乖乖遞到了她嘴邊。
「阿娘……」
這次沒等我說完,阿娘就猛地起身,猩紅眼掐住我的脖子。
她怒吼道:
「我這輩子都被你給毀了!是因為你才沒人記起我,想到我!」
「你為什麼是傻的?為什麼不是男孩?」
「為什麼,你還活在這個世上!!」
啊。
原來是阿娘又不開心了。
我努力擠出一個笑來,艱難擦去阿娘眼角淚珠,朝她笑得明媚。
呼吸不過來,只能短短續續地擠出字:
「阿娘,不要……難過,阿言給你……變戲法看……」
然後,她愣了幾秒,突然泄力般鬆開了我,埋在我的脖頸大哭出聲。
「阿言,娘的好阿言,是娘對不起你……」
我抱著娘稀奇。
好奇怪,眼淚軟綿綿砸下來,怎麼是疼的啊?
隔天,我歡歡喜喜討回飯,卻看到阿娘的破碗摔成幾塊。
她軟綿綿的躺在地上,手腕上的鮮血淌成一片。
我跑過去,將包子放在阿娘嘴邊。
這次,阿娘沒吃,但也沒生氣,甚至連身體都變得涼涼的。
我緩緩躺下來,鑽進阿娘的懷裡,閉上眼蜷成一團。
她終於肯抱著我,再也不會推開了。
我才知道原來娘親的懷抱是冰涼的。
可不知為什麼,我好想哭,後來就只是撕心裂肺的大哭。
哭到沒看到包子被野狗叼走,哭到嗓子啞了,哭到阿爺帶我離開。
我才知道,原來我還有阿爺和阿姐。
而阿言的娘再也回不來了。
阿言沒告訴任何人,其實阿言每天最想的,還是阿娘。
8
再醒來時我已經不在祠堂了,而是在溫暖又陌生的房間裡。
一睜眼,看到了守在床頭的周澤野。
少年眉骨高挺,趴在床頭已經睡著了。
我靜靜縮在床腳的陰影里,可才一動,周澤野就醒了。
他驚喜看向我,嘟囔著:
「幸好瑤兒托我救你,我來的及時,不然背後的鞭傷都能要你一條命。」
「你阿爺也太狠了吧?」
我聽到阿姐,眼眶又酸脹脹的。
都怪我沒保護好阿姐。
「阿姐怎麼樣了?」
「瑤兒沒事,就是有些受驚,一直在擔心你。我太著急沒仔細看,沒想到落水那個人的是你。」
我剛想說話,肚子咕咕響了。
周澤野愣了一下,然後哈哈大笑,準備了一大桌子菜。
在我狼吞虎咽中,他撐著頭笑眼看我。
「阿言,你阿姐今天又拒絕我了,說只做朋友,她喜歡溫潤如玉的。」
「我替你阿姐教訓過那群人了,說什麼為了我,喜歡我,真是晦氣!」
從句句不離阿姐,到問及我。
「阿言,你都喜歡什麼啊?」
我咀嚼的動作一頓,想了想道:
「喜歡甜甜的食物,喜歡熱鬧,喜歡阿姐、阿娘、阿爺……」
周澤野匪夷所思打斷,「停停停!你阿爺對你那麼壞,你還喜歡他?」
我彎著眼睛重重點了下頭,誠實道:
「阿爺給我好多衣服,甜甜的糕點,還有大房子住。」
他想了想,一挑眉,指著自己笑:
「阿言,我也給你吃的,你喜歡不喜歡我?」
我呆住了,望向他坦蕩含笑的桃花眼,突然覺得自己腫著的臉火辣辣的,難看極了。
心口的脹疼和酸澀,竟然要比阿爺打我時還要令人難過。
我不明所以,指向他的心口,問他:
「我這裡,怎麼變得好難受?」
「啊——?!」
周澤野緩緩睜大了眼睛,臉色立刻漲紅。
幾乎是語無倫次:
「你喜歡我?不是,你是認真的?可我……不行!這樣不行!」
「但你非要的話……可……」
他看著平靜又茫然的我,猛地止住了話頭,趕緊轉移話題。
「那你不喜歡什麼啊?」
「疼。」
「就這一點?」
我笑眯眯又咬了一口肘子,開心點頭。
「那你平時還老說不疼?」
周澤野又哼了一聲,「要我是你的話,我就討厭你阿爺,討厭不讓我玩鞦韆的混蛋,討厭那群欺負你的人。你放心,我以後替你出頭!」
「那阿言,你以後想成為怎樣的人呢?」
我怔住了。
阿言,沒有以後了啊。
9
睡了一覺之後,我被送回了府里。
臨別時,周澤野紅著臉看著我,欲言又止。
最終也沒說什麼,泄氣般,給我懷裡塞了個野雁佩。
他說:「阿言,你既然不知道長大成為怎樣的人。」
「那我就祝你,比誰都要自由,比誰都得到更多的愛。」
我愣楞看著他。
半晌,他驚叫:「阿言,不要哭!」
原來臉上痒痒的,是在哭。
周澤野掏出帕子遞給我。
為何哭呢?
因為阿言沒有以後嗎?
還是阿言既沒有自由,也沒有很多很多的愛?
阿言不懂。
我只是不停的流淚。
流到最後周澤野沒辦法,將我攬進懷裡,輕輕拍著我的背。
他嘆氣,眼裡滿是心疼,反而道:
「阿言,哭吧。」
……
我的時間就剩下一年了。
此後的春夏秋冬就很快了。
阿姐吃了藥,身體越來越好。
我的卻越來越虛弱了,偶爾會吐出一口血了,更長時間是嗜睡。
醒來時,阿姐總是在偷偷擦眼淚,抱著我怎麼也不放開。
阿姐帶我去好多好多熱鬧的地方,放了煙花給我看。
我還是最愛燈會,隱沒在人群里,熙熙攘攘間,好像轉頭就能聽到阿娘在叫:
「阿言啊,怎麼還不回家,阿娘都餓了。」
人來人往的過客,擦肩時也像是擁抱。
人人都在抱阿言。
阿姐也給我做了很多很多甜食。
糖葫蘆好吃、紅糖滋粑好吃、桂花糕好吃……
就是可惜,後來就嘗不出來味道了,甚至嘴裡都是苦味兒。
我單手支著頭,昏昏欲睡下問阿姐:「阿姐,給我講講你的娘親吧。」
她失神了好久。
阿姐的娘親是個很溫柔很溫柔的人。
給她做了虎頭枕頭,很軟,混了槐花,晚上睡覺都很香。
每晚都會做美夢。
阿言的娘親不太會做枕頭,那時候我每天也會做美夢。
夢到枕在白面饅頭上,睡在黃面饃饃里,每天都不愁吃喝。
阿言是美夢成真啦!
阿姐還說。
她的娘身體虛弱,身上總是縈繞著一股草藥味,可她可會做菜了,還和阿爺是少年夫妻呢。
尤其做阿姐最喜歡的糖醋排骨拿手。
我聽得直流口水,就是骨頭都疼。
我還沒流口水,反倒先掉下來了淚水。
阿姐講入了迷,繼續說。
她的阿娘啊,會在夜裡抱著她入睡,唱著哄孩子的歌兒。
我聽得也痴了,問她:「唱的是什麼呢?」
還沒聽到,我就已經睡著了。
其實我娘清醒時也會給我唱歌。
唱的是什麼呢?
阿言實在太傻了,連詞都記不住。
我記得調的。
等醒了,我要哼給阿姐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