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淵」面不改色:「無可奉告。」
「你……」翁主正要發怒,突然看向我,「聖女,既然你們不是一夥的,那正好,幫我用幻術問問他,阿淵的下落。」
「我不行。」
她沉下臉:「三年前我就見過聖女的手段,近日又試探了兩次,你能從父王眼皮子底下逃出生天,又能當眾迷惑嚴御史認下你,怎麼可能撬不開這個贗品的嘴。你在騙我。」
翁主虎視眈眈,客舍又開始晃動,搖搖欲墜,似乎在下一刻就會整個分崩離析。
我一咬牙,迫於無奈交代了過往:「翁主有所不知,我叛離月神教時受了教主致命一擊。受此重創後,我的幻術便成了無源之水,騙嚴御史那次,已然用盡了。」
翁主面無表情道:「所以,你沒用了。」
她伸出手,露出掌心的機關,正要按下。
「等等,」我尖叫著阻止,背上一層的冷汗,聲音顫抖,「若有碧蒼丹,我便能恢復如初,助翁主得償所願。」
「什麼?」
「碧蒼丹,一種解毒延壽的靈藥,你母妃的陪嫁。」
她一抬頭,鳳眸里的絕望已然湮滅,反而亮得驚人:「啊,那還真是,無巧不成書。」
客舍不晃了。
翁主從懷中掏出一個精緻的香囊,隨手拋過來:「碧蒼丹,就在這兒。」
我趕緊打開香囊,掏出精緻的木盒,一開,看到一顆拇指大的丹丸。
通體碧綠,異香撲鼻,聞之令人精神一振,與回天門神醫描述的一般無二。
我一口吞了碧蒼丹,順勢盤坐於地。
甫一入喉,碧蒼丹便化作一股清流淌過四肢百骸,久違的力量充盈經脈,圓轉如意。
我睜開眼,與她對視,真心誠意道:「多謝翁主贈藥。」
她點點頭:「快問話。」
而此刻,「劉淵」卻輕易掙斷了繩索,奪過翁主控制客舍崩裂的機關,飛掠到了我身邊。
翁主見此變故,鳳眸圓睜,看看「劉淵」,又看看我,很快什麼都明白了。
她毫無血色的唇翕動,語氣怨毒:「你們合夥算計我,騙取碧蒼丹。」
我站起身,正要說點什麼。
翁主卻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沒關係啊,我也留了一手。」
我和「劉淵」雙雙怔住。
她一步步後退,幽幽道:「世人有所不知,碧蒼丹其實是兩顆,碧丹和蒼丹,碧丹解毒,蒼丹延壽,合用才能標本兼治。」
「劉淵」沉不住氣了:「若只吃了一顆會如何?」
翁主咯咯笑起來:「那解毒便是以耗竭自身為代價,治標不治本,她沒幾天可活了。」
說話間,她已退到客舍邊緣,說完最後一個字,決絕地一腳踩空,身子一沉。
我不顧一切撲過去,卻手下抓空。
一襲華衣如折翅的飛鳥,從我眼前掠過,千鈞一髮之際,「劉淵」拚死撲出去,半身騰空,終於拽住了她被風揚起的衣裳。
「劉淵」眼角通紅,喝問:「蒼丹在哪裡!?」
翁主一言不發,只嘲諷地笑。
「劉淵」額上青筋暴起:「說啊!」
單薄的衣裳承受不住重量,呲啦一聲,她的身子往下沉了沉。
「劉淵」慌得聲音都變了調,極力伸出手,溫聲道:「先把手給我。」
翁主眸光一閃,似乎心有所動,她開口:「贗品,你這麼在乎聖女的命麼?那你記住,她的死,就是你竊取阿淵人生的報應。」
「劉淵」眼睜睜看著她又下落了一點,近乎驚恐:「不!」
翁主虛虛抬手,描摹「劉淵」的五官,眼角落下一滴淚:「阿淵,阿姊救不了你,這就來陪你了……」
「等等!」「劉淵」大吼,「劉淵沒死,把手給我,我帶你去見他。」
翁主一怔,抬頭看向我們,狹長的眸子裡滿是動物般的警惕:「我不信。」
「我可以發誓,」我緩緩開口,「你知道的,對於修習術法的人,誓言是有約束力的。」
翁主直直地看著我,終於輕輕點頭。
我發誓,絕不用幻術探知蒼丹的下落,終於打消了她的死志。
我握住她的手,一用力,將她拉了上來。
不管內心如何,她的身體終究嬌弱,心力交瘁又懸空良久,幾番折騰下,她脫險後便身子一軟,暈倒在了我懷中。
受鞭刑那晚,「劉淵」問我要不要試著相信他。
「我連你本名都不知道,怎麼信任?」我嘀咕。
「祁昊。」
「什麼?」
「我的名字。」
我與他對視良久,久到交握的手指似要融為一體,我說:「好吧,給你個機會。安排我和翁主獨處,我有話要問她。」
他二話不說就應了。
我反而遲疑了:「你不問我是誰,要做什麼嗎?」
他笑笑:「我問的話,你會說嗎?」
我僵住,半晌後道:「我現在只能說,你若能助我拿到翁主手中的碧蒼丹,我就告訴你一切。而且,作為回報,我會竭盡所能助你得償所願。」
他眸光閃了閃,用力抓緊了我的手:「一言為定。」
七夕這晚,一收到祁昊傳信,我就知他將事情安排妥當,設計讓翁主獨自出行。
此後種種,都是事先商量好的計劃。
只是不成想,與貪生怕死的劉淵不同,一母同胞的翁主有著魚死網破的決絕。
不得已,我們沒能按照計劃全身而退。
8
想起方才驚險,我癱坐在地,後怕不已:「祁昊,我們差點……」
他半跪在我身前,雙手止不住在抖,聲音嘶啞:「是我的錯,小看了翁主。」
我再也忍不住心中激盪,撲入他懷中。
祁昊反手回抱住,用力得我都有些呼吸不暢,嘴裡不住道:「別怕,都過去了。」
他聲音發顫,也不知是安慰我,還是安慰自己。
半晌後,彼此終於平靜下來。
他鬆開我:「走吧,我送你回澄碧山莊。」
「等等!」我拽住他的手,「我有話和你說。」
「現在?」他陡然明白了點什麼,卻有些不可置信。
「就現在。」我重重點頭。
那些憋了很久的話語涌到了喉頭,我艱澀道:「我曾是月神教聖女,後來……成了叛徒。」
這話一出,剩下的便順暢了。
幼時,我跟著爹娘走南闖北,那會子還小,不知那種生活最貼切的形容是顛沛流離。
爹娘很寵愛我,阿爹會手把手教我使劍,阿娘會在我面前變出漫天煙火,然後給我和阿爹講星辰和神仙的故事。
那時候,生活雖清貧而動盪,卻溫馨得讓人落淚。
一切終止在十四歲那年的生辰,那晚月明星稀,阿娘煮了三碗長壽麵,我的那碗還多臥了一個荷包蛋。
長壽麵下肚,爹娘卻突然臉色一變,口吐鮮血。
而宅院的籬笆外,走進來一群黑袍人,為首之人說:「奉我王法旨,誅殺前代聖女、月神教叛徒——代蓉。」
阿娘看著我,眼中流出兩行血淚,她的唇開開合合,說的是:「蘭依,跑,要活下去。」
柔弱的阿娘暴起,迸發出難以想像的力量,周圍的空氣都近乎扭曲,一切都變得不真實,一行九個黑袍人,有三個都瞬間暴斃。
可他們有備而來,激烈的交鋒後,阿娘還是落了下風,被為首的那人一劍穿心。
爹娘死後,我被抓回了月神教,生生剖開心口,種下幻蠱。
苗疆政教合一,苗王兼任教王,被民眾奉若神明,頂禮膜拜。
不為人知的是,教民們津津樂道的各種神跡,其實大半都是幻術。
代氏一族血脈特殊,族中女子可用心頭血溫養幻蠱,修習幻術,迷惑人心,鞏固教王統治,所以代代出任聖女一職。
可教王隱瞞了驅使這種非人力量的後果,致使每一任聖女年壽不永,代氏一族漸漸凋敝。
我阿娘,已經是最後一個能溫養幻蠱的代氏族人了。
她無意中得知真相,與誤入教中聖地的中原人聯手叛逃。
那中原人自然是我阿爹,二人在逃亡之際兩心相許,有了我。
可來自月神教的追殺如跗骨之蛆,教王如何也不願意放過能溫養幻蠱的軀體。
我被抓後,假裝失憶,在教中蟄伏了三年,終於在一年前的祭祀大典上,利用反噬之力,和教王同歸於盡。
那個將我母族敲髓吸骨的男人歪倒在他的王座上,爆開的眼窩裡滿是血污,從喉嚨里咳出最惡毒的詛咒。
我撿起長劍,用最後的力氣將他一劍穿心,就如同他們曾對我父母做過的那樣。
教王也養蠱,從他心口處爬出的蠱蟲鑽入我體內,激起幻蠱的反擊。
兩種蠱在體內交戰,帶來撕裂般的痛苦。
數日死去活來的折磨過後,兩種蠱終於達到了混亂的平衡,讓我獲得了喘息之機,逃離屍橫遍野的月神教,倒在了回天門外。
神醫為我壓制了教王的蠱蟲,讓幻蠱暫時占據上風,然後告訴我碧蒼丹的所在。
我的話語始終平靜,可眼淚卻簌簌落下,大顆大顆打在我們交握的手上。
祁昊再次靠近,將我擁入懷中,下巴擱在我肩頭,竟微微發著抖。
他溫暖的懷抱自成天地,緩解了多年的痛徹心扉。
我頓了頓:「不是我不願意信任誰,那時候,出賣我爹娘的,就是我阿爹的生死兄弟。他為了一百金,葬送了我全家。」
「我知道,」他喃喃,「我……」
他沉默著,只更緊更緊地抱住我。
我閉了閉眼,咬著牙,幾乎能嘗到嘴裡的血氣:「我是月神教慘案的罪魁禍首,苗疆人人得而誅之的殺人惡魔。」
「也許你不信,我殺人無數,卻不止為報私仇。」
「教王逼我在祭祀大典上,做出六王之亂必將勝利的預言,迷惑教眾誓死追隨於他,心甘情願為他效死。」
「他害得我家破人亡還不夠,還要攪得整個苗疆雞犬不寧。」
「外界一直好奇,蠢蠢欲動的苗疆為何突然偃旗息鼓。我猜到與你有關,卻不知背後的代價如此慘烈。」
他低低的聲音里含著欽佩和心疼,「蘭依,別內疚,你雖殺百人,卻救了千萬人。」
「你……不覺我滿手血腥?」我轉頭與他對視,有些茫然。
「不,」他低頭吻我的手心,「以殺止殺,以戰止戰,也是我要做的事情。我會為你拿到蒼丹,蘭依,這樣好的你,該有很長很長的一生。」
我陡然明白了他為誰效力。
他抬眼與我對視:「苗疆出事後,其餘四國雖有所收斂,但叛亂之心猶在,不可不防。陛下命我潛伏祁國,防微杜漸。」
「我會如約幫你。」
他輕笑,拒絕了:「你看著就好,我的事不勞你費心。」
聽他用我之前的話回敬,我有些哭笑不得:「我們說好的。」
「碧蒼丹不是交易,而是我的誠意。蘭依,我只是想幫幫你。」他的笑比月色更溫柔。
「那你人怪好的,為了幫我,差點搭上自己的命。」我只覺面頰滾燙。
他但笑不語。
轉頭看著一旁昏睡的翁主,我有些擔憂:「讓翁主見劉淵,會不會對大局不利。若是如此,不必顧及我,我們另想他法。」
「不妨事,見就見了,」祁昊安撫地拍了拍我的頭,「蘭依,我顧大局,也顧你。」
正待回府,翁主幽幽醒轉,不由分說,要祁昊帶她去見劉淵。
她情狀急切,似是一刻也等不得。
僵持片刻後,祁昊妥協,駕車帶我們往荒僻的城西去了。
翁主端坐車廂,以指代梳,梳理起如雲的長髮,又撫平衣裳上的每一絲褶皺,不多時,她便再次帶上了端莊嫻雅的假面,恢復如初,好似此前的瘋狂不過是我的一場夢。
唯有那雙狹長的鳳眼裡偶爾流露的幽光,提醒我她的心機與陰狠。
城西的荒宅枯井中。
劉淵抓著脖子上拇指粗的鐵鏈,眼中迸發出近乎灼熱的光:「阿姊,你又來救我了?」
翁主的眼淚唰一下落下,她疾奔過去,像個母親一樣俯下身,緊緊抱住那個蓬頭垢面的人,如同擁抱一個失而復得的珍寶。
姐弟二人靜靜相擁了一會兒,劉淵動了動,從翁主的臂彎里抬起頭看向我和祁昊,眼神怨毒:「阿姊,快放了我,我要把那冒牌貨千刀萬剮,以泄我心頭之恨!」
翁主安撫地理了理他的頭髮,溫聲:「不急,先告訴阿姊,這些年,可有人欺負你?」
我翻了個白眼,哪有人敢欺負他,明明都是他欺男霸女,無惡不作。
劉淵幾乎要在祁昊身上盯出一個洞:「自母妃死後,就只栽他手裡過。」
翁主嘴角的笑意有些僵:「這樣啊,我的阿淵已經變得這麼厲害了。可這麼厲害的阿淵,為什麼三年都不來找阿姊,反而找了那麼多女人,有些眉眼像我,有些聲音像我,有些身段像我,可阿淵,我還沒死呢!」
劉淵聞聲,嚇得渾身一顫,這才將目光移向多年未見的姐姐。
對視片刻,劉淵一改囂張,有些慌張地解釋:「是父王不許我去找你。我……我沒辦法。」
「阿姊,我太想你了,又見不到你,這才找了些替身,你若不喜,回去我就全打發了。阿姊,別生氣。」
「我不生氣。」翁主勾了勾唇角。
劉淵鬆了口氣,扯了扯脖子上的鐵鏈:「那就好,阿姊,快給我解開吧。」
翁主恍若未聞,挑起了旁的話題,語氣幽冷:「阿淵,你知道麼,父王沒認出你被人冒充了。」
「什……什麼?」劉淵露出困惑的表情。
「我的夫君死了三年了,世子的位置也有人坐了。阿淵,發現沒,我們之間的阻礙全消失了。」
翁主捧起劉淵的臉,一字一句道:「我們,可以長相廝守了。」
劉淵困惑的表情漸漸變得驚恐:「阿姊,我們是姐弟啊。」
「沒人知道,就不是啊,」翁主的眼睛亮如妖鬼,「我們可以私奔去沒人認識的地方,阿淵,我願意為你拋棄一切。」
「不,不可以,你瘋了!」
劉淵臉色大變,閃電般出手,用鐵鏈勒住了翁主的脖子,對著我和祁昊喊道:「放了我,不然殺了她。」
不等祁昊動作,我眸中旋起光暈,盯著劉淵的眼睛,命令道:「鬆開。」
他一怔,提線木偶般放鬆了鐵鏈,呆呆地站著。
翁主捂著喉嚨咳了半晌,晃悠悠地站起身,仰頭看了看清冷的月光,自嘲一笑:「果然又被阿娘說准了啊,男人,都不可信。」
笑著笑著,她轉頭看我,月光下的臉淚痕斑駁。
「聖女,贗品,我們做個交易吧,我把蒼丹給你們,而且不管你們要做什麼,顛覆祁國也好,削藩除國也罷,我都鼎力相助。」
祁昊袖手而立,聞言眼中閃過一絲光:「翁主想要什麼?」
「我要一個十六歲的阿淵,除了愛我,什麼都不必記得。聖女,我知道你能做到。」翁主直直看著我。
我看看祁昊,他捏捏我的手:「你可以麼?」
我點點頭。
祁昊看向翁主:「成交。」
恢復意識的劉淵臉色大變,喊著:「不要,阿姊,我錯了,再給我一次機會。」
翁主轉身看著胞弟,笑容近乎寵溺:「阿淵,我給了你三年,可你只回報我失望。
「不過沒關係,阿姊永遠不會放棄你,以後,我從頭教你。」
9
翁主給了我延壽的蒼丹,作為回報,我為劉淵編織了一個真實無比的幻境。
施術完畢,走出屋門,發覺已是晨光熹微時。
翁主立在荒宅叢生的雜草間,聽到開門聲,猛地轉過頭,驚飛棲於鬢邊的一隻蝴蝶。
對視間,我對她點點頭。
她勾了勾唇,笑容複雜極了,似欣慰又似厭惡:「聖女,你覺得很噁心麼?」
我搖搖頭。
她移開視線,對著露出雲層的朝陽張開手,陽光透過指縫,將她的臉分割成兩半,一半明亮,一半晦暗。
她說起了和劉淵的曾經。
他們從小就是一對奇特的姐弟,要不過分敵對,要不過分親近,從來沒有過正常姐弟的界限。
父王忙碌,母妃病弱,她幼年時便代替母親管理王府的後宅,因聰敏早慧,倒也得心應手,一應事務井井有條。
「瑛兒比母妃強多了,」母妃總摸著她的長髮誇讚,可總不忘多加一句,「可惜,怎麼生做了女兒身。」
說得多了,她難免就對男兒身的劉淵有了隱秘的怨怪,他還什麼都沒有做,似乎天生就擁有一切。
她利用手中管家的權柄,給了這個同胞弟弟一點小小的教訓。
可不成想,這小小的教訓,讓劉淵差點死掉。
那天,因她的授意而無人叫醒的劉淵起遲了,誤了請安的時辰。
他小跑著趕去五禎堂的主院,慌不擇路間撞上了出門的她,踩髒了她的繡鞋。
六歲的孩子白了臉,卻沒工夫道歉,沿著長廊疾奔而去。
看著鞋上那塊污漬,劉瑛挑挑眉,轉身尾隨他去了中堂,準備以此為由再告他一狀。
可她還沒進屋,就被母妃不似人聲的怒喝嚇得駐足。
病弱的母妃下了床,用身邊所有夠得到的東西砸向跪在地上那個小小的身影,同時不停地詛咒他:「孽障,你毀了我的一生,你怎麼不去死!」
劉淵被重擊倒地,在地上蠕動兩下,又努力跪直身子,用衣袖擦了擦糊住眼睛的血,一言不發,不哭不鬧,習慣到近乎麻木。
屋裡,乳母神色焦急,卻也不敢上前勸。
她如墜夢境,呆呆看著面前混亂的一幕,在那個香爐砸上劉淵的額頭前,推門沖了進去,攔在了他身前。
歇斯底里的母妃在見到她的那刻驀地清醒,手一軟,沉重的博山爐跌在地上。
她似乎這才發現自己的失態,一步步後退,癱坐在地上,捂著臉嗚嗚哭了起來。
劉瑛茫然地看著母妃,手足無措,直到身後有一雙溫暖的小手抱住了她。
她回過頭,看到一張血污狼藉的小臉,居然是笑著的:「阿姊,你來救我了啊。」
那一瞬間起,劉瑛發現,她再也放不下對他的責任了。
劉淵後來告訴她,母妃不是一直都這樣,更多時候,她會抱著他喃喃:「阿淵是母妃和阿姊的指望,一定要好好長大,護著我們娘兒倆。」
可當被產後病痛折磨的時候,她就會猝然變臉,歇斯底里地毆打和辱罵他。
劉淵從來不知道,這天,他會面臨天堂還是地獄。
六年來,第一次有人闖入噩夢,終止了發瘋母親的暴行。
劉瑛的心在他稚嫩的言語中一抽一抽地疼,她回身緊緊摟住瘦小的弟弟,發誓一般:「阿淵,以後阿姊保護你。」
那之後,他們便親密無間起來。
十年的朝夕相伴,她保護他,教導他,鼓勵他,不知何時,他們的關係似乎超越了一般的姐弟。
劉瑛忘了阿淵第一次說「永遠不和阿姊分離」是什麼時候,只知道,後來他再這麼說的時候,她的心是歡喜而沉醉的。
為了不按期出嫁,她總是故意生病,攪黃了兩次婚事,只希望離開他的日子,晚一點,再晚一點。
十八歲那年的七夕夜,不知是月色太美還是美酒太烈。
他們在佇雲閣的畫室里擁吻,然後被母妃撞見了。
母妃急火攻心,直接昏倒了。
這事沒有瞞過父王,他將劉淵關了起來,火速定下了婚事,要將她嫁去千里之外的褚國,並下令終身不許她歸寧。不論母妃如何哭求,父王都不為所動。
出嫁前,病床上的母妃恍惚地摸著她的臉,淚流滿面:「早知如此,我當初就該把他掐死在襁褓里。我的瑛兒,他又毀了你。」
「不,」她用力握了握母妃的手,「我不後悔,他會來找我的。」
有淚水從母妃眼角滾落,她的眼神變得無比淒涼而哀婉:「男人都不可信,瑛兒,你不能指望他們。」
那時她不信,阿淵是她一手帶大的,他不一樣。
她嫁到了褚國,很快死了夫君,開始了漫長而無望的等待。
三年的喪期里,她聽到了關於阿淵的風言風語:他的風流、他的荒唐、他的墮落、他對她的不聞不問……一顆心,一點點死去。
終究,還是要靠自己。靠獻祭第二段婚姻,她終於回到了闊別近四年的王府。
然後她驚喜地發現,那個人,那個被稱作世子的傢伙,根本就是個贗品。
死去的心在一瞬間活了過來。
她要救回阿淵,她的阿淵。
可遣散後宅的時候,看著那些擁有著她一部分的女子,她第一次慌了神,難道傳聞里那麼不堪的人,真是她的阿淵?
她的阿淵,短短三年,就爛掉了?
他果然爛掉了,變成了一個沉溺溫柔鄉的懦夫,一個德不配位的廢物。
不過終究還是不甘心啊,她的造物,就算是毀掉,也要自己動手。
和慧翁主劉瑛,果然是個徹徹底底的瘋子。
我回過頭,看著在屋中沉睡的劉淵,心中湧起微妙的快意。
他曾巧取豪奪了那麼多姑娘,將她們囚困在後院充做玩物和替身,終歸是有報應了。
一行三人回到王府時,祁王已經在門口嚴陣以待。
看到趕車的祁昊,他的臉色難看極了,看到掀簾而出的翁主,他眼裡幾乎燃起狂怒的火光。
「兩個孽障,還不……」直到我也探出頭去,他猛地閉嘴,臉色幾番變化,定格成一張慈藹笑臉,「嚴姑娘也在?」
我跳下馬車,乖巧地行禮:「見過王爺。」
祁王的眼神在我們幾個身上一個打轉,笑意加深:「快快免禮,一道進府坐坐?」
我搖搖頭,紅著臉:「與翁主秉燭夜遊了一晚,叔父怕是要怪罪,還是早些回去為好。」
祁王點頭,招呼衛隊一路護送我回澄碧山莊。
我坐上馬車,從車窗中探出腦袋,揮手與他們作別。
一月時間倏忽過去,八月初十的婚期已至。
祁國首府緇城因為世子的婚禮而沸騰了,沿街張燈結彩,滿樹紅綢飄帶,堪比年節。
親迎的隊伍逶迤綿延,繞城一周,隊首連著隊尾,遠遠看去,如同一尾遊動的艷麗銜尾蛇。
笙歌鼎沸,鼓吹喧闐,觀者如雲。
到了婚禮吉時,燈火次第亮起,孔明燈紛紛升空,照徹夜空,花轎也終於抬到了王府門前。
禮炮和歡呼聲中,祁昊一箭射中花球,掀開轎簾,將我牽了出來。
我們相攜著走入王府的高門,身後隨行的是以嚴御史為首的天使一行和眾多觀禮的賓客。
變故是在拜堂時發生的。
新人並肩站定,上首的祁王在致辭前忽然摔了酒杯,碎瓷聲響起的剎那,喜堂的門窗被從外面關上,鎖死。
我驚慌地掀開蓋頭,只見半數賓客突然撕開了外衣,露出藏在衣下的甲冑和刀劍,挾持了所有鳳都使者。
祁王對著我身側的祁昊道:「動手吧。」
「動什麼手?」我有些茫然發問,卻被人按住,動彈不得。
祁昊拔出長劍,一步步走到嚴御史面前。
我陡然間明白了什麼,奮力掙紮起來:「不要!」
祁昊瞥我一眼,眸光閃爍,低聲說了句:「阿灼,別看。」
寒光一閃,我心尖一顫,本能地閉上眼。
「噗嗤」一聲響,臉頰上濺落溫熱的液體,鼻尖充斥可怕的血腥氣。
再睜眼,我便看到嚴御史的心口插著一把沒柄的長劍。
而劍柄就握在祁昊手中,他表情平靜地將長劍抽出,看著嚴御史倒在腳下,氣絕身亡。
與此同時,刀劍入肉的鈍響此起彼伏,轉眼間,鳳都天使全數被殺,一個不留。
身後的禁錮不知何時放鬆了,我跪坐在地,揚起滿是血污的臉,恍若置身噩夢。
祁王的聲音冷漠如冰:「還有一個。」
祁昊冷定的手一抖,沾血的長劍幾次舉起又放下,最終抱拳求情:「父王,阿灼她是我的妻子。」
對峙片刻,祁王最終妥協:「罷了,正事要緊。」
我呆滯地跪著,滿眼都是倒地的屍體,耳中聽到一句:「阿淵,拿上兵符開城門,迎四國大軍,揮師南下。」
我愣愣抬頭,親眼看著虎符被放在祁昊沾血的掌心。
他緊緊握住,低頭看了我一眼,微不可察地點了下頭。
10
我叫了一聲:「祁王。」
祁王聞聲低頭,與我的眼神撞在一起。
我盯著他,開口:「解!」
周圍的景象轟然而裂,他的神志陡然清明,發覺自己竟置身書房。
祁王有些茫然地環顧四周,想捂住鈍痛的額頭,卻發現自己坐在椅子上,雙手被反剪在身後,五花大綁。
我站起來,向著祁昊攤開手:「讓我看看虎符。」
我剛接過虎符,恢復意識的祁王怒不可遏:「放肆,你們做了什麼?」
我被他嚇了一跳,差點失手摔了,隨手塞回給祁昊,對祁王說:「王爺,我們就是借您虎符一用。」
「妖女!」祁王破口大罵,「你對本王用了什麼妖術?」
自然是月神教的幻術。
一開始,我提出用幻術騙取虎符時,即便不知道施展幻術的代價,祁昊也沒有同意。
他說祁王意志堅定,不容易被幻術誘騙。
我微微一笑,略施小計,便讓他心甘情願奉上了最重要的身份令牌,才令他動容。
為保萬無一失,我讓翁主在祁王素日喝的血燕里加了我的血,又在書房的薰香中加入了迷人心智的千幻香。
聞到千幻香的祁昊皺眉:「這個香……」
「狗鼻子,一般人可聞不到,」我嘟囔,「對,第一次見你時我就用過,當時我問碧蒼丹的下落,結果你一問三不知。」
不等我回答祁王的問題,祁昊將我護到身後:「我才是主謀,有什麼衝著我來,不許罵她。」
「孽障,算計你老子,你大逆不道!」祁王怒到臉皮抽動,幾乎想咬死祁昊。
一直沉默的翁主吃吃笑起來:「父王,連兒子被人頂替了都沒看出來,您輸得不冤。」
祁王卻冷哼一聲:「這個世上,哪有人無緣無故這般相像,他和劉淵是雙生子,都是本王的種。」
翁主臉色一變,倏而站直了身子:「不可能,母妃只生了一個孩子。」
「是的,一個死嬰。」祁王堅硬的面容有一瞬間的崩裂,然後很快恢復平靜,「我為了安撫她,把外室生的雙生男嬰抱了一個給她。」
翁主的身子發著抖,臉上是如夢方醒的表情:「所以母妃恨阿淵,失控的時候,會那樣虐待他。」
「虐待?」祁王一愣,「王妃賢良,向來對劉淵視如己出。」
翁主只譏誚地看著父親。
祁王皺起眉,煩躁道:「罷了,反正劉淵已經是個廢子了。」
他轉而露出一副慈父的面孔,轉向祁昊:「是不是你阿姊用冒名一事威脅你,逼你這樣做的?」
「別憂心,父王認你,你就是名正言順的世子。」
「別跟著你阿姊胡鬧,她是個瘋的。」
祁昊搖搖頭:「不,我說過,此事我才是主謀。」
祁王面色陰沉下來,咬牙切齒:「孽障,你要弒父奪權,你要謀反啊!」
祁昊還是搖頭:「王爺,要弒君奪位、聯合謀反的,明明是您啊。」
祁王臉色大變,恍然大悟:「你居然也是皇帝的人。」
「是。」祁昊拱手,「多謝您的虎符,我將拒四國叛軍於緇城之外,絕不讓百姓受兵禍之苦。」
說完,他轉身就走。
凌朝郡國並行,開國之君將邊境七地分封諸子,稱為七國。
可帝位傳至第四代後,皇帝與諸王血緣漸遠,矛盾漸生。
承華七年的八月初,今上採納丞相削藩之策,以售賣爵位時舞弊為由,降詔削奪晏國兩郡。
詔令傳到晏國,晏王立即謀殺了朝廷委派的官員,聯合串通好的慶、兆、衛國三王,公開反叛。
四國聯軍南下,行至祁國,遭到世子劉淵的頑強抵抗,城門死守不開。
四國并力攻城,月余不下,最終被鎮壓叛亂的朝廷大軍剿滅於緇城之下。
這場叛亂從承華七年八月開始,十月即被平息,四王皆身死國除,可謂是爆發得很突然,平息得又很草率。
至此,七國僅余邯、祁、褚三國,再無力與中央政權抗衡。
皇帝清算完叛黨後,又下詔:諸侯王死後,除嫡長子繼承王位外,其他子嗣均可分割王國部分土地成為列侯,由郡守統轄。
此令是鈍刀割肉,卻美其名曰「賞賜」。
天使宣旨的時候,祁王的頭重重磕下去,很久沒有再起來。他清楚地明白,祁國千秋萬代的夢,終究是碎了。
天使離去後,他捏著聖旨,向著祁昊冷笑:「這就是你死戰得來的,值得麼?」
祁昊眉目不動:「我的王位不重要,百姓太平安居才重要,所以,很值。」
祁王胸膛起伏,摔了聖旨,咬牙道:「很好啊,本王的世子,竟是個心懷天下的主!」
祁王拂袖而去,高歌:「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後得一夕安寢……」
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祁王,此後,他自困五禎園,終身未出,鬱鬱而終。
於四國之亂期間橫空出世,力挽狂瀾的祁國世子劉淵,成了祁國事實上的王。
祁昊在一個圓月高懸的夜晚,告訴了我渺遠的往事。
他的生母名叫阿俏,是權貴豢養的舞女,貌美而纖瘦,可做掌上舞。
阿俏獻藝時,得了貴客一句贊,宴後,就被送上了貴客的床榻。
春風一度後,她才知道,貴客是祁國之主。
祁王對她頗有興趣,又怕她的存在攪得家宅不寧,便在緇城城西置了外宅。
阿俏侍寢的機會不多,卻很快懷孕,十月後瓜熟蒂落,第一個孩子落地即刻被抱走。
原來,她和孩子的存在沒有瞞過王妃。
王妃聞訊後驚怒難產,在產床上掙扎了兩天兩夜,親生的孩子悶死在腹中,從此失去了生育能力。
為了彌補妻子的喪子之痛,祁王奪走了她的孩子,然後在侍衛問起如何處置那個虛弱的外室時,輕描淡寫一句:「滅口。」
侍衛回到外宅,才發現阿俏獨自生下了第二個孩子。
她抱著孩子蜷縮在被血水浸透的床上,滿眼是淚。
他再也不忍心,冒死放走了母子倆。
從此,祁昊隨著母親四處飄零,賣藝為生,四海為家。
直到那年風寒雪大,六歲的他倒在了御道上,被皇帝所救。
他成了皇帝手下的暗衛,十年後,又成了暗衛之首。
因與祁王世子一般無二的形貌,他奉命潛入祁國,成為皇帝釘入五國暗中聯盟里最深的釘子。
最終,他不負眾望,出色完成了皇帝的任務。
「你娘她,真是個堅強的女子,她竟然沒有遷怒你。」我感慨,突地皺眉,「不過你姓祁,難道歷經生死,她對祁王還舊情難忘?」
「不是,」祁昊笑笑,「那個放走我和阿娘的侍衛,他姓祁。阿娘讓我隨他姓,便是要我記得再造之恩。」
四王之亂致使我們的婚期延後了半年。
祁昊很不高興,可大師一句:「承華八年二月十二,乃是千載難逢的黃道吉日。這日成親,可保夫妻永結同心,白頭偕老。」
祁昊就閉嘴了。
在他的翹首期待下,婚期終至。
嚴御史千里迢迢從鳳都趕來,還帶來了祁昊的母親,對外說是我的姑母。
兩位長輩親自送嫁,十里紅妝將我嫁入了祁王府。
同牢合卺、解纓結髮,正婚禮成,眾人躬身退下,將洞房留給了我們二人。
我伸手挑起祁昊的下巴,清清嗓子:「知道怎麼伺候麼?」
他一怔,隨即失笑:「自然。」
「不錯。」我裝模作樣讚許了一句,又學著初見時他輕佻的口氣,問,「第一次?」
他面色有點古怪:「不是。」
我變了臉色, 氣急敗壞:「你和誰有過!?」
他面色更古怪了:「你啊。」
充盈胸臆的怒氣像是被針扎了一下,瞬間泄了,我的思緒有一瞬間的空白, 接著恍然大悟:「怪不得你總說要負責,非要娶我,你不會一直以為我們有過肌膚之親吧?」
他瞳孔驟縮, 脫口而出:「難道沒有過?」
我輕咳一聲:「幻術罷了。」
他沉著臉,半晌後又問:「一次也沒有?」
我望天, 搖搖頭。
他深吸口氣,下頜繃緊,手指猛地蜷縮,手背青筋凸起。
看他這樣生氣, 我往外挪了挪:「我又不是故意欺瞞的, 你氣什麼,要是後悔了,我……」
突然,眼前一花,唇上一軟。
我被他含住了嘴唇。
半晌後, 他挪開,問我:「這個有過麼?」
我點點頭。
他突然笑了, 有點得意和狡黠, 本就俊美的臉陡然生動起來,讓我有一瞬間失神。
迷迷糊糊間, 我被他按倒在床上。
他與我十指相扣,將頭埋在我脖頸處, 小雞啄米似地親著:「這個呢, 有過麼?」
心底像是有羽毛搔過,痒痒的。
紫檀木的婚床下似是燃了火, 滾燙的。
我咬了咬唇:「嗯。」
他低低笑起來, 一隻手將我兩隻手腕扣住, 壓在頭頂,另一隻手從衣縫間探進去, 緩緩滑下去,含著我的耳尖問:「那這個呢?」
我倒吸一口氣,羞惱:「不許問了!」
「哦, 我知道了, 」他聲音微啞,「看來是沒有。」
我咬住下唇,覺得渾身都要冒煙了:「你在幻境里都做了些什麼啊?」
「很多, 」他又吻下來,「不急,長夜漫漫,我全都做給蘭依看。你得一一告訴我, 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我羞得嗚咽一聲, 抖著嗓子罵他:「你做個人吧!」
祁昊一頓, 接著輕咬我赤裸的肩,從喉嚨里擠出一句含笑的調戲:「好啊, 我們做個人。」
月光透過半闔的綺窗,安靜地照在散落一地的衣衫上。
低垂的幔帳輕晃,掩不住榻上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