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親當天,混世魔王祁王世子劉淵帶人闖入喜堂,抓了我公爹和夫君。
一片混亂之時,堂上恰有風來,吹開蓋頭一角。
劉淵一眼瞥過,眼睛都直了。
甫一回神,他快步走近,俯低身子,近得幾乎要當眾吻上新嫁娘的耳垂。
「想救人,入府陪我——」
我應了。
可我不是新嫁娘嚴灼。
1
暮春時節,細雨霏霏。
半野堂的昏燭羅帳下,祁王世子劉淵挑起我的下巴,澀聲問:「知道怎麼伺候麼?」
我順勢抬眸看向他,眼底波光流轉,引得他一陣恍惚。
心中一定,我垂了眼,小聲回:「嬤嬤教過。」
他很快回神,指腹輕按在肌膚上,順著我脖頸的弧度滑落到胸前,漫不經心問:「第一次?」
「嗯。」我面上故作羞澀,心中卻默默翻了個白眼。
我與陳懷成親當天,這位無法無天的混世魔王帶人闖入喜堂,抓了我身為祁國少傅的公爹。
一片混亂之時,堂上恰有風來,吹開蓋頭一角。
劉淵一眼瞥過,眼睛都直了。
甫一回神,他快步走近,俯低身子,近得幾乎要當眾吻上新嫁娘的耳垂,用氣聲道:「想救人,入府陪我。」
接著,他直起腰,語氣輕佻:「本世子恭候姑娘芳駕。」
此話一出,圍觀賓客譁然。
夫君陳懷忍不住破口大罵,卻被人堵著嘴套上枷鎖一併帶走。
劉淵無視眾人側目,摘下腰間玉佩,強硬放入我手心,大笑著揚長而去。
一身嫁衣的我捏著玉佩,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渾身僵直。
只撐了半個月,我就在夫家的愁雲慘霧和婆母婆娑的淚眼中妥協了,拿著玉佩叩開了王府大門。
只可惜,我來遲了,劉淵已在兩日前出城春獵了,歸期不定。
在王府焦灼等了一月,他終於回來了,不過他似乎完全沒認出素顏薄衫的我。
聽說我是來自薦枕席的,他皺皺眉道:「不用。」
不用,如何能救家人?
雙膝一軟,我跪倒在他身前,低聲哀求:「世子三思,妾身會讓您滿意的。」
他不為所動。
聞聲而來的嬤嬤領命稱是,又恭敬發問:「世子想換誰伺候?」
長久的沉默後,他莫名改了主意:「算了,就她吧。」
嬤嬤一愣,很快躬身退了出去。
劉淵轉身在床上坐下,對我伸手:「過來。」
我恭順地膝行過去,將手搭放在他掌心。
劉淵握緊,一用力,把我拽上了床。
得知我還是完璧之身,他似乎很是滿意,抬手拂落層層床幔。
黑暗的羅帳內,他的呼吸越來越近,略帶急促,手在我腰間摸索著,卻半晌沒解開系帶。
一滴汗「吧嗒」落在我手背上。
我看著虛伏在身上忙活的人,不知該不該主動說我自己脫。
還未開口,「嘶啦」一聲裂帛聲響起,腰間一松,胸前一涼。
他直接撕開了我的衣服。
不知為何,明明看不到他的神情,我卻察覺到了瀰漫的不耐煩和深藏的一絲窘迫。
花叢老手也會在巧取豪奪之時尷尬麼?
我怕他因此惱羞成怒,抬手攬住他的脖子,貼在他耳畔道:「請世子憐惜。」
他沒說話,動作卻溫柔了不少,一手攬住我的腰,另一手撫上我的後腦勺,順著髮絲滑下來,落到後頸處,輕輕一捏,帶起一陣戰慄。
他將臉埋入我頸窩,深深嗅了嗅。
他說:「好香。」
話語裡除了床笫間的沉醉,還帶著點不易覺察的冷意和戒備。
我攀住他的肩膀,顫聲:「謝……謝世子。」
他一頓,語氣柔和下來:「你叫什麼?」
我咬唇,小聲回應:「嚴灼。」
見他沒反應,我伸出手,在他胸前一筆一划寫下自己的名字。最後一筆落下,他呼吸一沉,抓過我的手,十指相扣,側頭含住我的唇。
交頸纏綿時,我仿佛聽見一句微不可聞的承諾:「嚴灼,我會負責的。」
屋外雨勢漸大,暴風驟雨中,半野堂羅帳外的鉤子亂搖互撞,琅琅響了半宿。
第二日辰正,我被窗外的鳥鳴聲喚醒,看到劉淵正披衣起身。
看著他背後深深的抓痕被掩在了中衣之下,我勾了勾唇角,然後很快收斂笑意,伸手怯怯扯住了他的衣角。
劉淵回頭,對上我的視線,像是在無聲問詢。
我手指鬆了緊,緊了松,半晌擠出一句,似乎難以啟齒:「世子,妾身伺候得如何?」
「尚可。」他下意識摸了摸破皮的下唇,又垂眼看著我尖尖的指甲,面無表情道,「下次把指甲剪了。」
「世子滿意便好。」我忽略了他下半句話,只攥緊了細白的手指,小心翼翼問,「那可否放過妾身夫君一家?」
他陡然僵住,額角青筋鼓了鼓:「你夫君?」
心裡咯噔一下,這人不會要食言吧?
我眼裡迅速蒙上一層薄霧,聲音都變了腔調:「我夫君陳懷,公爹陳少傅,您說過入府作陪就饒了他們!」
看他面沉如水,我深吸口氣,放緩了語氣,一字一句提醒:「喜堂上,您親口答應的。」
他眼瞼跳動一下,袖中手緊握成拳,冷聲道:「想起來了,本世子一言九鼎,自會如約放人。」
說著,他黑著臉甩開我,自行下了床。
目送他消失在屏風後,我擦擦眼角淚珠,打了個呵欠,將頭埋入衾枕中,閉上了眼。
昨晚,可真是累到我了,心累。
我本以為小憩一會兒便會被叫起,沒成想,這回籠覺一口氣睡到了日上三竿。
見我開門,有侍女躬身道:「姑娘可算起了,午膳已備好。」
我點點頭,簡單梳洗後跟她出了內寢。
看到桌邊坐著的人,我腳步一頓。
劉淵聽到動靜,轉過頭來:「過來用膳。」
昨夜昏黑看不真切,如今天光大亮,照著一張俊美無儔的臉,眉飛入鬢,目如寒星,確實擔得起「衣冠禽獸」一詞。
我快步過去坐下,掃視一圈,四喜丸子、糖醋鯉魚、糟溜魚片、蔥燒海參、油潑豆莛、一品羹,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動。
我抓過筷子,開口:「世子先請。」
他語氣平平:「我不餓,吃你的。」
腹中空空,我顧不得惺惺作態,舉箸夾了一塊糖醋鯉魚,方一入口,柔滑酸甜的魚肉滾過舌尖,泛起一絲痛楚。
我痛得瞪大了眼睛,這才想起,舌尖的咬傷還未癒合,一碰佳肴,便是在傷口上撒鹽。
我飛快抬眼瞟了一眼對面,怪不得他一口也沒動。
我覺得他是故意整治我,但我沒有證據。
見我久久不動第二口,他敲敲桌子:「怎麼了,不合口味?」
我謹慎地觀察了一下他的神情,看不出喜怒,便如實點了點頭。
他眉頭一蹙,倒也沒有勉強:「算了,你隨我來。」
可能不是故意整治我,不確定,再看看。
我聽話起身,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出了半野堂,又跨出蒼梧園,行過大半個王府,來到一間僻靜的院子前。
劉淵將手按在院門的把手之上,猶豫了一下,對我說:「陳懷等在裡面,他來接你回家。」
不等我開口拒絕,他手上猛地用力,門霍然開了。
猝不及防間,我撞上陳懷一雙通紅的眼。
我幾乎魂飛天外,劉淵,你絕對是在整治我!
陳懷的眼神在我和劉淵身上打了個轉,皺起眉頭,目光驚疑不定,嘴唇動了動:「你是……」
我一掐手心,三步並作兩步衝進去,揚手就是一耳光,打得陳懷偏過頭去。
他捂著左臉後退一步,震驚地盯著我。
我抬手指著他,渾身發抖,聲淚俱下:「對,你猜對了,我是陪了世子一晚。可我是為了救你,救陳家一家,你憑什麼這麼看我?」
他開口:「我沒……」
我二話不說又是一巴掌,落在另一邊臉上,泣不成聲:「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沒有我這樣不知廉恥的夫人,對吧?
「好,我也沒有你這樣忘恩負義的夫君,今日起,你我夫妻恩斷義絕。」
我掏出袖中陳家的定親信物,擲在草地上,決絕道:「陳懷,見山樓初遇,也許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陳懷一僵,彎腰拾起地上的青玉魚佩,緊緊捏在手心。
他直起身,看看淚流滿面的我,又看看倚在門邊目光漸漸冰冷的劉淵,一臉做夢的表情,卻又踟躇著。
我偏過頭去,恨聲催促:「你快滾吧。」
陳懷眼神微動,似是下定了決心,對我一揖到底後,徑直跨出院門,頭也不回地消失在花木扶疏處。
心中大石落了地,我慢慢跪坐在地,捂住臉長出一口氣,慌亂的心跳復歸平靜。
一片陰影移了過來,擋住午後的日頭。
我抬頭,對上劉淵沉靜的黑眸,他開口:「我難得動了惻隱之心,若你有意,此時還可追上他,雙雙還家,我會成全你們。」
我抽噎著:「世子,我與他隔閡已生,再無可能,餘生只想留在您身邊。您說過會負責的,如今不作數了麼?」
背著光,他面色不變,半晌後道:「我還以為……」
「什麼?」
他搖搖頭:「沒什麼,既然做了選擇,以後便一心一意跟著我,不許有二心。」
語畢,他對著我伸出手。
我借力站了起來,卻在他放手後又腳下一軟,跌回地上。
雙雙都是一愣。
我露出一個侷促的笑:「方才大起大落,現下有些腿軟乏力。世子有事先走吧,我一會兒自己回去。」
劉淵沉默了一會兒,蹲下身打橫抱起了我,一路抱回了蒼梧園。
路過一張張目瞪口呆的面孔,我害羞似地將頭埋在他胸口,躲避那些震驚窺探的視線。
提著的心終於全然放了下去。
劉淵不由分說放了陳懷進來,不打招呼就讓我們「夫妻」見面,險些就露餡了。
還好我先發制人,糊弄過去了。
我並非陳懷的新婚夫人嚴灼。
2
我叫蘭依,苗漢混血,自小混跡江湖,學了一身本事,可去年底遭奸人所害,武功盡失,壽命也只餘三年。
回天門的神醫告訴我,求得北疆祁王府中的碧蒼丹,方可解毒延壽。
求藥是求不得的,我又不是祁王什麼人,但盜藥,或可一試。
只可惜,失了武功的我就如拔了毛的鳳凰,別說盜藥,入府都棘手。
我是在王府前徘徊時,留意到了失魂落魄的嚴灼。
她下雨天不打傘在王府門前打轉,蒼白的臉上濕漉漉的,也不知是雨還是淚。
我在她昏倒前接住了她。
她醒來後,哭著和我說了前因後果,然後一臉視死如歸,說她要進府,以身飼虎。
我沉吟片刻,給她出主意:「嚴姑娘,不如這樣,我替你。」
她睜大了眼,驚喜之色一閃而過,隨即黯淡下來,輕聲拒絕:「我怎能讓姑娘替我受過,這是我的劫,我自己應。」
我搖搖頭:「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不瞞姑娘,我愛慕世子,卻不得親近。如今有了這機緣,對我來說,簡直是天上掉餡餅般的好事。」
她張口結舌看著我,咽了咽唾沫:「你……你愛慕他什麼?」
祁王世子劉淵驕奢淫逸,驕橫跋扈,好色暴戾,除了一副好皮囊,並無半絲可取之處。
他尚未迎娶正妻,卻已養了一院子美貌姬妾,有納的良家女子,贖的青樓花魁,還有強奪的他人妻妾。
總之一句話,只要他看上了,不管什麼身份,都要弄到手,端的是放浪形骸,聲名狼藉。
只是礙於祁王在封地隻手遮天,對獨子一力回護,苦主們求告無門。
以至於祁國女子出門均戴長長的面幕,就怕被劉淵看中強搶。
我搜腸刮肚想了半天,只能道:「世子好看,我一見鍾情。」
她的表情一言難盡:「臉好看也不能當飯吃。」
我想了想,又道:「王府富貴,不愁吃穿。」
她閉上嘴,似是無話可說。
我越想越覺得此計很妙,簡直是天賜良機。
嚴灼是慶國遠嫁而來的太常之女,祁國幾乎沒人認得她。
我與她雖並不很相像,但都算得上年輕美貌,身形相似。她出嫁時華服金冠,濃妝艷抹,只不過風起時一瞬的驚鴻一瞥,李代桃僵應當可以欺瞞過去。
決心一下,我和她互換了裝束,拿著玉佩自稱是嚴灼,沒被懷疑,順利入府。
我的盜藥之路終於邁出了第一步。
進府後,我旁敲側擊問過許多人,卻沒能探聽到碧蒼丹的線索,直到夜探府邸,在主院五禎園庫房的一封嫁妝單子上發現了記載。
原來,我心心念念的碧蒼丹,是已故祁王妃的嫁妝之一。
偌大的庫房內堆滿了金銀珠寶、綾羅綢緞,卻遍尋不見那顆救命的靈藥。
直到劉淵回府前夜,我在積灰的出庫記錄上看到了「碧蒼丹」三字。
我喜憂參半,喜的是終於有了碧蒼丹的消息,憂的是去向一欄竟是空白。
心中的上策是,我入府盜藥,恢復功力後大殺四方,打得劉淵滿地找牙,哭著放人。
只可惜,天不我與,上策胎死腹中。
沒奈何,我只能啟動了與嚴灼約定的中策,在自薦枕席後求劉淵放過陳家父子。
藏在見山樓的嚴灼,一等到出獄的陳懷,便會帶著他即刻啟程,離開祁國,西行回慶國,把嚴太常之女的身份送給我。
我便可以長期留在王府中與「心上人」長相廝守。
若是運氣好,說不定能在世子迎娶正妃後,混個側妃噹噹。
一切都很順利,唯一的變數是,陳懷一得自由便衝到了王府,和冒名頂替的我直接打了照面,差點玩崩了。
還好,他聽懂了「見山樓」的暗示,此刻應該和劫後餘生的嚴灼攜手奔向自由了。
我推開朝西的木窗,對著窗外橫斜的一枝春花,無聲祝福:「祝你們一路順風,也祝我萬事亨通。」
呵,上天壓根沒聽我禱告。
劉淵抱我回到蒼梧園後,我就掙扎著下地,紅著臉告退,轉身回了群芳樓。
群芳樓在蒼梧園後院,是劉淵藏嬌的金屋,目前養著十來個美人。
一踏入樓中,二樓便落下銀鈴般的笑聲:「瞧,阿灼回來了。我贏了,願賭服輸,你們快把彩頭給我。」
我抬頭一看,四個風格各異的美人趴在扶手上,伸著脖子往下看,看清是我,有三個微沉了臉,輕哼一聲,擼鐲子的擼鐲子,褪臂釧的褪臂釧,摘戒指的摘戒指,接連把手中的珠寶首飾拍到那個嬉笑的女子手中,轉身散開了。
我提著裙子走上樓,問喜笑顏開的孫妙儀:「你們做什麼呢?」
孫妙儀原是歌女,三年前跟了劉淵,年紀不大,卻是樓中資歷最老的姑娘,她熱情活潑,又恰好住我隔壁,算得上最相熟。
她將贏來的首飾收好,笑眯眯挽上我的臂彎:「我和她們打賭,你侍寢後是被趕出去呢,還是能留下來。」
我皺眉:「你們可真無聊。」
她咯咯笑起來:「閒來無事,小賭怡情。」
說著,她拉我進了閨房,按著我雙肩讓我坐在繡墩上,自己在對面坐下,又斟了兩盞熱茶,迫不及待問:「阿灼,你快說,昨夜侍寢如何,世子看上你什麼了?」
妙儀之前就告訴我,據她多年收集的消息分析,世子的喜好大相逕庭,看上一個姑娘都是只看上了她的一部分,或是眉眼,或是聲音,或是嘴唇。
喜歡的是眉眼,就要戴著面紗,不許出聲。
喜歡的是聲音,就要熄了燈,不許露臉。
喜歡的是嘴唇,就要閉著眼,只許親吻。
我那時問:「這麼說,世子是被你悠揚婉轉的歌聲吸引的?」
她翻了個白眼。
此刻我看著她盛滿好奇的鳳眸,回憶了昨晚的點點滴滴,開口:「他熄燈,說我好香。」
「啊,」妙儀挑眉,「原來是喜歡你的體香。」
說著,她湊上來趴在我懷中,小狗似的嗅來嗅去,皺眉嘀咕:「蜜合香,沒什麼特別的呀。」
我心頭一動,對呀,一般人不該聞到那味道。
不過轉念一想,男人在床榻上的情話,根本不值得深思。
我很快將妙儀的話扔到腦後,推說累了,回了自己的屋子,思索起入夜後該去哪裡探查碧蒼丹的下落。
暮色四合,半野堂的嬤嬤提燈而來,敲響了我的屋門。
我指指自己:「找我?」
嬤嬤淺笑:「姑娘有福。」
妙儀探頭看看我們,撲哧笑了:「喲,難得世子一連兩夜召幸同一個人,看來,他挺喜歡你呀。」
壓下計劃被無故打亂的煩躁,我乖乖隨著嬤嬤去了半野堂。
誰也沒想到,這只是個開始。
日復一日,接連半月,我每晚都要去半野堂侍寢,累得夠嗆不說,都沒空去找碧蒼丹。
忍無可忍,我壓著怒氣問:「世子為何轉了性,撇下後院諸多美人,只要我一人侍寢?」
劉淵默了默,道:「我說過,會對你負責。」
我咬著後槽牙:「原來,這就是您說的負責的意思啊。」
他一怔:「不止。」
我聽不懂他沒頭沒腦的話,也沒心思揣摩他背後的意思,只木著臉說:「不管什麼意思,妾身這幾日不能侍寢了。」
他皺眉:「為何?」
「我來癸水了。」我面無表情道。
他脫口:「那也不是不可以……」
我死死咬住牙關,才把嘴邊的「畜生」二字咽了回去,委婉道:「世子,你做個人吧。」
他反應過來,移開視線,有點僵硬地點了點頭。
當晚,半野堂的司寢嬤嬤沒來找我,也沒找旁的美人。
戌初一過,群芳樓的姑娘們陸續閉門就寢。
我也早早熄燈上床,小睡了兩個時辰,再醒來,恰是子正時分,耳邊萬籟俱寂,窗外暗影幢幢,整個王府就如陷入沉眠的巨獸。
我施施然起身,披了件外袍,穿好了繡鞋。
一拉開門,與妙儀大眼瞪小眼。
她一驚:「阿灼,你也睡不著?」
我眸光亮了亮,盯著她幽幽道:「妙儀,你做夢呢,快回去睡。」
她的眼神慢慢渙散,轉身夢遊似地晃回了屋。
解決了小插曲,我開門閃身出去。
今夜無雲無雨,明月高懸天際,灑下一片清冷月光,於我這樣擅夜視的人而言,與白日無異。
我熟練避開巡查的侍衛,輕手輕腳往王府西北角行去。
我這幾日著重打聽了已故祁王妃的生平。
她出自顯赫的潁川庾氏,與祁王感情融洽,嫁過來第四年就兒女雙全,只可惜,生育世子時不幸難產,雖然最終母子平安,她卻傷了根本,再不能生養,身體也大不如前。
王府用天材地寶將養多年,王妃的身體還是每況愈下,於三年前撒手人寰。
她親生的兒女中,劉淵對碧蒼丹一無所知,和慧翁主則在王妃死前半年遠嫁去了褚國。
若說王妃把碧蒼丹給了翁主做陪嫁,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萬一如此,我少不得要去一趟千里之外的褚國了。
腦中思緒萬千,腳下步履不停,不多時,玲瓏館已在眼前。
粉牆黛瓦,雕樑畫棟,飛檐下垂著的風鐸輕晃,傳出隱約的鈴聲,便是夜幕中也透著矜貴秀雅。
我拔下頭頂發簪,插入鎖孔中鼓搗兩下,便開了鎖,輕輕一推,門就悄無聲息開了。
院中修竹青翠,草地平整,花樹枝丫錯落有致。一路搜來,門扉合頁順滑,窗欞一塵不染。閨房中暗香浮動,陳設如新,似乎有人日日用心打理。
若非知情,我還當和慧翁主依然長住於此。
也不知這些是思念女兒的祁王,還是掛心阿姊的劉淵所為。
我先去了庫房,只找到碧蒼丹的入庫記錄,卻不見出庫記錄,也不見翁主的嫁妝單子。
我雖有所預料,還是難掩失望。
翁主及笄後便遇上了國喪,等到三年期滿,自己又病了。好容易病癒,王妃跟著一病不起。
許是擔心妻子挺不過去,又要耽誤女兒三年,故而祁王親自送翁主出嫁,直送到褚國境內才折返。
翁主的婚禮繁瑣,時間又倉促,文書小事上難免有疏漏。
我嘆口氣,轉而從閨房開始,一寸寸找,一點點搜。
四更的梆子聲遠遠傳來,我站起身伸了個懶腰,仔細將所有東西歸位後,回了群芳樓。
3
七日後,司寢嬤嬤又來了,找我的。
這下,群芳樓的姑娘們看我的眼神都有些微妙起來,連妙儀都不再調笑。
我去了,一開口就是告罪:「世子,妾身的癸水還未走,這幾日不便服侍。」
劉淵看了一眼嬤嬤,扯扯嘴角,沒什麼笑意:「找個大夫給她看看。」
我老實跪著,心中腹誹:可惡,最煩多疑的人。
大夫來得很快,一搭我的脈,就回稟劉淵,我經脈已動,確有天癸水至。
誒嘿,沒想到吧,這回是真的。
劉淵沉默片刻,趕蒼蠅似的揮揮手:「回去吧。」
我福了福,正要跨出半野堂,身後傳來劉淵的聲音:「對了,既然你不願服侍,讓你鄰屋的姑娘來。」
我輕快的腳步陡然頓住。
掐指一算,劉淵這個淫賊一旬未近女色了,今晚怕是要遭罪。
掙扎了片刻,到底不忍讓妙儀受無妄之災,我轉過身,走到他腳邊跪下:「還是讓妾身服侍吧。」
「你不是來癸水了麼?」
「那也不是不可以……」
他失笑,伸手勾起我的下巴,輕輕摩挲了一下:「怎麼,怕失寵?」
我點點頭。
他沉下臉,語氣陰惻惻的:「第一晚自薦枕席時那般主動,後來卻愈發憊懶敷衍,是不滿意本世子?」
我搖搖頭,自下而上看他:「世子英武,妾身喜歡得緊。」
他捏著我下巴的手指一重,隨即鬆了手,輕哼:「巧言令色。」
我眨眨眼,眸底含情:「非也,是妾身的肺腑之言。不侍寢並非不願,而是不敢,唯恐敗了世子的興,遭您厭棄。」
他饒有興致地看著我,半晌後抬抬下巴:「去洗乾淨。」
我磨磨蹭蹭洗漱完,換上純白的寢衣回屋時,劉淵已半躺著等候多時了。
我爬上床,將床幔從金鉤里放下。
羅帳內,一點點昏暗下來,曖昧叢生。
有灼燙的人影靠近,劉淵從身後抱住我,將我壓倒在床,自己也跟著躺下來。
閉目等待良久,他都沒有下一步行動。
我忍不住動了動:「世子?」
「睡吧,」他的聲音懶洋洋的,「不碰你。」
心頭驀然閃過一絲怪異,我脫口而出:「為什麼?」
他嗤笑:「不是你讓我做個人麼?」
雖然怪異,不過是好事,我不再多想,閉眼沉沉睡去。
睡了幾晚素覺,引得半野堂眾人議論紛紛。
有人說世子逼著月信在身的姑娘服侍,愈發變態了;也有人說世子一反常態,專寵於我,莫不是遇上真愛了?
於我而言,夜夜被他黏著,無法脫身去搜尋碧蒼丹,愈加心浮氣躁。
好在僅過了三日,司寢嬤嬤來群芳樓傳話,說世子去了相國府上赴宴,屆時會留宿相府,不用人侍寢,讓姑娘們自便。
終於得了空,我簡直大喜過望,早早便熄燈上床。
三更的梆子聲將我從睡夢中喚醒,我披上輕便的外衫。
屋外下著淅淅瀝瀝的夜雨,我也不敢打傘,鬼鬼祟祟摸進了玲瓏館。
沒空管身上濕漉漉的雨水,我抓緊時間去了繡樓,開始翻找。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濕透的春衫被夜風一吹,貼在身上冰涼沁骨。我鼻頭髮癢,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這時,肩上一重,耳邊響起熟悉的聲音:「找什麼呢?」
我手一抖,火摺子落地,噗地閃過一絲火光後,熄了。
屋內瞬間陷入一片昏暗,我下意識要跑。
肩上的手陡然用力,將我拖入一個溫暖寬闊的懷抱。
劉淵將頭擱在我肩上,說話時帶出的溫熱氣息吹動鬢邊碎發,搔過耳廓,痒痒的。
他說:「嚴灼,問你話呢?」
我一僵,心知無法矇混過關,果斷側頭,二話不說吻上他的唇。
撬開唇齒的剎那,我咬破自己的舌尖,渡了一點血給他。
這一連串動作快如閃電,他很快反應過來,仰頭避開,卻下意識咽下了我的血,身形霎時僵硬。
此時,明月破雲而出,照亮了我們對峙的方寸之地,月華之下,我清楚看到他眼中的恍惚。
我擰身,用雙手捧住他的頭,盯著他的眼睛:「一忘皆空。」
全力施展幻術之下,我眼眸里的光影漩渦般流轉。
劉淵的眼神在清明和恍惚間搖擺不定。
我又靠近了一些,幾乎與他臉貼臉,望進他眼眸深處,再次施術:「劉淵,忘掉今夜見過我。」
他眸光劇烈震顫,陡然甩頭,掙脫了我的禁錮,同時脫離了幻境。
反噬之力隨即反撲,眉心傳來刀劈般的劇痛,我吐出一口血,捂著額頭昏死過去。
刻骨銘心的疼痛潮水一般來了又去,痛得我幾乎忘了今夕何夕。
恍惚中,無數記憶碎片紛至沓來,我看到十七歲的自己抱頭嘔血的場景。
周圍血流成河,全是死人。
不知過了多久,痛楚緩解,意識回籠,我睜眼望見繡著雲紋的深青色床幔,好半晌才認出這裡是半野堂的寢屋。
此刻是承華七年四月下旬,我十八歲。
此地是祁王府,不是苗疆。
我反覆默念,神思漸漸收束,回憶起玲瓏館中的交鋒,不由心生挫敗。
才一個人,還用了舌尖血,全力施為的情況下居然被他掙脫了,我竟然衰竭成這樣,已是強弩之末。
額頭又開始隱隱作痛,抬手欲摸,聽到一陣金屬撞擊的叮鈴聲,循聲望去,只見右手上套著一隻小巧的銀色鐐銬,不見鎖孔,細細的鏈子尾端隱沒在床尾。
我皺起眉,扯了扯鏈子,又是一陣叮叮噹噹。
這時門口傳來動靜,沉穩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劉淵紫袍金冠的身影出現在眼前。
他拎著一個紅漆食盒,裡面隱隱飄出香味,勾得我腹中火燒火燎,咕咕亂叫。
看到我醒了,他放下食盒,走到床邊道:「餓了吧,起來吃點?」
我晃晃右手:「你鎖著我呢,解開。」
他笑笑:「鏈子很長,夠你走到桌邊吃飯。」
「我說要吃飯了嗎?我要解手。」我口氣很不好。
他雙眼一眯,竟然沒有生氣,反而過來聽話地解開了鐐銬。
我掀開被子下床,趿著繡鞋走到紫檀木圓桌邊坐下。
他挑眉:「你不是要……」
我白了他一眼:「我改主意了,不行麼?」
他抱胸看我,語氣也冷下來:「你不是嚴灼。身懷奇技,行事詭譎。我奉勸你有點階下囚的自覺,不要挑戰我的耐心。」
我自顧自打開食盒,把食物擺出來,聞言勾唇一笑:「沒錯,我不是嚴灼,不過,你也不是劉淵啊。」
他眸光一閃,陡然幽深起來。
他走過來在我對面坐下,沉聲道:「呵,無稽之談。」
「我可不是在詐你,」我笑笑,「我確定你不是。」
「哦?說說。」
「我的幻術都快要成功了,結果一叫劉淵這個名字,反而助你破了迷障,可見,你根本不是劉淵本人。」
說到這裡,我有些懊惱,就不該為了速成叫他名字,如今弄巧成拙。
我壓下心頭的悔意,語氣平靜:「一旦確認你不是劉淵,破綻便越想越多。劉淵那種風流紈絝,可不會因幾次歡愛就轉了性,就此專寵一人。」
「你只要我這個新人侍寢,是怕床笫之間露了破綻,暴露身份。」
「我猜,你是在春獵時趁機冒名頂替的,對吧?」
昨夜之前,我還當自己仍有餘力,可製造以假亂真的幻境,如今想來,是我託大了。
也是運氣好,我面對的是未經人事的假劉淵,若是熟知風月的真劉淵,侍寢第一夜我就暴露了。
他冷冷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不置可否。
他不答,我也不急,忍著舌尖的刺痛吃飯。
吃飽喝足,我撂了筷子,他才開口:「既然處境相同,不如精誠合作,互為掩護?」
我用帕子擦擦嘴角:「不要。」
他皺眉:「為何?」
「你頂的是祁王世子的位置,萬一暴露,千刀萬剮的罪名。而我呢,陳家肯定不會主動揭穿我,且就算敗露,也不過是被趕出府去。我有病才跟著你找死。」
他短促地笑了一聲,點頭:「也是。」
「不過……」他拉長了聲音,用手撫上我纖細的脖子,細細摩挲,「你覺得自己有得選麼?」
他的手很大,鐵鉗一樣,徐徐收緊,喉嚨中的氣息一分分減少。
他的聲音冷冷響在耳畔:「別逼我。」
殺人滅口……
我抓住他的手腕,勉強開口:「等等,我剛才想通了,你的提議很好,我答應了。」
脖子上的手一松。
呼吸順暢起來,眼前的眩暈也瞬間消失。
我心有餘悸,坐直身子,近乎乖巧:「怎麼合作,儘管吩咐,我全力配合。」
「從今往後,由你夜夜侍寢。」
我噎了一下,迫於無奈點頭:「好。」
他看看我,突又開口:「你是誰,潛入祁王府,有何目的?」
我眼珠轉了轉:「不入流的江湖小賊,名字說了你也不知道,入府自是為了盜寶。」
「江湖小賊,會苗疆月神教的獨門幻術?」他一瞬不瞬地看著我。
「我偷學的,」我眨眨眼,「你也看到了,不堪一擊。」
他審視著我,接著問:「你要盜什麼寶貝?你說了,我找來給你,你也好安心掩護我。」
「微末小事,不勞費心,我自己來就好。」
他像是確認了什麼,輕哼一聲:「隨你。」
起身離開之際,他轉身對我說:「對了,最新消息,祁王和翁主月底回府。」
我狠狠皺眉。
4
祁王是去鳳都朝覲皇帝的,回封地並不意外,不過翁主怎地也一起回來。
「和慧翁主是回家探親?」
「不是,翁主喪夫已滿三年。祁王親自去褚國將她接回,應該是準備二嫁。」冒牌貨也不打哈哈,直接和盤托出,連猜測都說了。
我點點頭,時機稍縱即逝,我要抓緊了。
可那冒牌貨竟也是這麼想的。
我獨自坐在半野堂的床榻上,面無表情地搖著床架,在金鉤碰撞的間隙,發出羞恥的呻吟。
月上中天時,窗邊傳來微不可聞的響動,窗扉一開一合後,有身影閃入屋內。
「劉淵」邊走邊脫去身上衣物,隨手扔在地上,走到床邊對我頷首:「辛苦。」
我捏著拳頭假笑道:「應該的。」
他點點頭,大聲喚屋外等候的僕婢:「水。」
這廝倒也不算全無人性,辦妥自己的事兒後,大發慈悲放我出去夜查。
扶著我跳窗前,他還假惺惺地問:「真不要我幫忙?」
我婉言拒絕。
只可惜,熬了幾個大夜,還是一無所獲。
眼下青黑,呵欠連天,我回群芳樓倒頭就睡。
午後,妙儀給我送飯,長嘆一聲,「阿灼,我不是嫉妒啊,你要不然,別霸著世子了。」
我還半夢半醒的:「啊?」
她拍拍我的手,語重心長:「世子妃進門前,世子不會允許我們誕育庶子女的,避子湯寒涼,日日喝著,恐傷及根本。」
我垂眼,幽幽道:「可我……身不由己。」
妙儀咬唇,又嘆氣:「也是,起來用膳吧,避子湯放在最下層,別忘了喝,落胎更傷身。」
我點點頭:「知道了,妙儀,多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