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順了順我睡得炸毛的頭髮,轉身走了。
我吃了飯,把避子湯全倒在了花盆裡。
不知真劉淵是死是活,這種爛人,還是早點下地獄吧。
「劉淵」的消息自是準的,芳菲落盡的四月末,祁王和翁主的車駕入了城。
車隊人數眾多,綿延十里,這頭祁王和翁主都入了府門,隊尾才堪堪入城。
群芳樓里的姑娘們登高遠眺,遠遠看了熱鬧,紛紛散了。
妙儀嘟著嘴,語帶艷羨:「前院的接風宴定很熱鬧,可惜了,我們無名無分的,別說赴宴了,連獻藝的資格都沒有。我還沒見過翁主呢,聽說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
我隨口應付著,心頭卻一動。
前院有宴,那主院豈非燈下黑,倒是個機會。
不等我動手,「劉淵」派人叫我過去,他對鏡攤開雙手,由我伺候著換上華服,像是看穿了我的打算,沉聲警告:「不許輕舉妄動,明白?」
我從托盤上拿起金玉裝飾的革帶,環上他勁瘦的腰身,狠狠收緊:「知道了。」
他「嘶」了一聲,捉住我的手:「你要勒死我?」
「不敢。」
他拍開我的手,自己鬆了松革帶,不放心地囑咐:「聽話,為了你好。」
見我不吭聲,他走前又吩咐侍女:「阿陶,你陪著姑娘玩幾局雙陸,直到我回來。」
雙丫髻的小丫鬟應聲,從廊下進屋,擺出棋局。
我送他到半野堂門口,告別之際,卻突然被整個兒抱住。
眾目睽睽之下,他將唇湊到我耳邊,狀似說著情話。
實則那壓得極低的話語是:「如果看到緋色信號煙,就是我要食言了,你……早做打算。
「想跑的話,床下有密道。」
還不等我反應過來,他很快鬆開,頭也不回地走了。
看著他玄色的背影沒入暗夜,消失在拐角處,我驀然意識到,他這句,可能是訣別。
祁王和翁主,是這個世上劉淵最親近的兩個人,他想在這兩人面前矇混過關,絕非易事。
今夜的接風宴,不啻為一場步步驚心的生死局。
那確實不能輕舉妄動,萬一他露餡了,容易牽連到我。
思及此,我徹底斷了念頭,招呼阿陶跪坐棋局兩側,遊戲起來。
我會玩雙陸,水平還不賴。
可不知為何,今夜頻頻走神,落子亂七八糟,看得阿陶臉都綠了。
第八次神遊天外後,我看看西南角,夜空一輪彎月,點點繁星,並無緋色信號煙。
我決心不再折磨對弈之人,丟了棋子道:「就到這裡吧。」
阿陶簡直如蒙大赦。
有人問:「贏了?」
我閃電般轉頭,望向聲音來處,看到「劉淵」立在門口,沖我笑了。
我掐了把手心,莫名其妙「嗯」了一聲。
正主回府,我們兩個各懷鬼胎的冒牌貨終於老實了,沒有大晚上出門亂晃,反而乖乖並排躺在半野堂的床榻上。
我瞪著頭頂的帷帳,忍不住問:「你瞞過去了?」
「大概吧。」不太確定的語氣。
過了會兒,他好像回過味了:「你又打什麼鬼主意?少去祁王和翁主面前惹眼,出了事兒,我可不救你。」
他猜得還挺准,我正打算從翁主那裡下手。
我沒承認,只嗤笑一聲:「不用你救。」
隨即拉過被子蒙住頭,假裝睡了。
他卻傾身過來,把我扒拉出來:「能不能老實點?」
「知道了,」我推開他,背過身去,「囉嗦死了。」
身側安靜了一瞬,響起他低低的聲音:「行,不談這個,那聊聊去年十二月望日的月神教慘案?」
哪壺不開提哪壺,這個我連談都不想談,眼睛一閉,我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一隻手落在我肩頭,他輕聲問:「這就睡著了?」
我加重了呼吸。
肩頭的手往上移。
我陡然有點緊張,他不會要掐醒我刨根問底吧?
然而那隻手只是為我掖了掖被子,便縮了回去,既沒有深究我的逃避,也沒有戳穿我的裝睡。
心裡一松,我迷迷糊糊睡去,竟難得一夜無夢。
第二天醒來,「劉淵」已經走了,阿陶說他去了書房。
我伸了個懶腰,簡單收拾了一下就回了群芳樓。
相安無事了幾天,便到了五月初四這日。
午後,玲瓏館的管事姑姑來了群芳樓,說翁主召見我和妙儀。
上月夜訪玲瓏館時,即便空置多年,也足見其秀雅。
如今主人回歸,小館更是煥然生姿,屋堅椽固,黛瓦參差,檐角新換的風鐸清越動聽。
院中修竹依舊,池水清澈見底,游魚來去間恍若虛浮空中。
姑姑帶著我們穿堂入室,隔著薄透的鮫綃屏風溫聲通報。
裡面傳來有些耳熟的聲音:「進來。」
妙儀一愣,還是我提醒,才提著裙子起身,跟在我身後進了屋。
翁主一身家居深衣,側坐於妝檯前,似是小睡起身後在重整姿面。
我和妙儀低眉斂目,伏跪行禮:「妾身嚴灼、孫妙儀,見過翁主。」
她隨手拿起妝檯上一支步搖,插戴在髮髻上,轉頭道:「起來吧。」
我們這才敢抬頭看她一眼。
容色明艷,氣度高華,確然是傳聞中難得一見的美人,可不知為何,有種奇異的面善。
但我分明從未見過她。
妙儀的反應也很奇怪,抬頭愣愣看了半晌,突然一個激靈,迅速埋下頭去,手抓著裙擺,渾身止不住發顫。
翁主並未在意,笑著說了為何召見我們。
原來,劉淵業已及冠,該成家了。王妃已逝,身為長姐的翁主既已歸家,自然要幫著相看。
她說自己出嫁前,劉淵還形單影隻,如今長大了,都有了一院子美人。
翁主言辭里,頗有歲月流逝的悵惘,但很快,她的語調重回輕快。
「我聽說,你們一個是陪了阿淵多年的舊人,一個是近日新寵,便迫不及待想一睹芳容。今日一見,果然都人比花嬌,我見猶憐。」
我和妙儀異口同聲:「翁主謬讚。」
翁主先叫了妙儀過去,執手細問。
妙儀一改往日的妙語連珠,垂著頭不敢看人,好半晌才磕巴答上一句,膽怯畏縮。
翁主很快興致缺缺,轉向我問話。
我一邊怕漏了假劉淵的老底,一邊又想搏翁主的好感,為日後打聽碧蒼丹的下落行方便。
幾句閒聊,愣是絞盡腦汁,回了一堆逗趣的廢話。
翁主被我的俏皮話逗得花枝亂顫,打發我們走前,還特地叮囑我:「阿灼言行甚合我意,明日來陪我去望海閣看千帆競渡。」
我心中一喜,笑著答應了。
出了玲瓏館,妙儀還是心事重重的模樣,我皺眉拉她:「你怎麼了,可是身子不適?」
她定定看我半晌,嘴唇動了動,最終什麼也沒說。
自那之後,翁主便頻頻召見我。
我每每欣然赴約。
然而,她身為諸侯王女,朝廷親封的翁主,不論何時身邊最少都有四人隨侍,從不獨處。
以我如今的實力,一次只能對一人施展幻術。
尋不到機會,便只能壓著性子蟄伏。
她有時和我說起劉淵,說他幼時乖巧聽話,天資聰穎,開蒙時教什麼都一學就會。
這話我總是很難回答,只能說:「翁主是名師,自能教出世子這樣的高徒。」
我說的虧心,畢竟以劉淵如今的品行,分明是個狂徒。
她似乎也知道自己口中那個粉團似的小人兒,意氣風發的小少年,已不知何時成了個人憎鬼厭的混世魔王。
每每見我言不由衷的模樣,便幽幽一笑,另起話頭。
5
這日,翁主一時興起,要親自給我作畫。
她讓我換上一身蜀錦華服,梳起高髻,從自己的妝奩里挑出釵環首飾,親自為我插戴。
打扮完畢,她的侍女捂嘴輕笑:「翁主,嚴姑娘這一身,不是您閨中時最愛的打扮麼?」
「多嘴。」翁主突然沉了臉。
那失言的侍女面色一白,連連叩首,卻被人一把拖了下去。
我還沒開口,翁主又揚起一張笑臉,引我在椅子上坐下,遞給我一把團扇,讓我擺出端莊的坐姿。
她蓮步輕移,在幾步之外的畫架前坐下,攤開一張生絹,用大小不一的筆蘸取小盞中的各色顏料,低頭細細描繪。
這一畫,便從烈日當空畫到了夕陽西下。
我坐得渾身僵硬,卻不敢動彈,直到她的貼身侍女燃起屋中明燈,勸道:「翁主,天色已晚,明日再畫吧。」
她如夢方醒,擱下筆。
我走到畫架旁,看到肖像畫幾近完成,唯有臉部一片空白。
翁主抬頭看看天色,抿唇一笑:「阿灼,這麼晚了,不若今晚留下,我們秉燭夜談?」
我猶豫著:「世子那邊……」
她撲哧一聲笑了,抬起染著蔻丹的指尖戳戳我的臉:「也不至於一日都離不得你吧。」
「確實離不得。」屏風外傳來「劉淵」的聲音,「阿姊見笑了。」
翁主笑容一僵,眼睛盯著我,紅唇翕動:「好吧,果然是有了新歡忘了阿姊,沒良心的小子,進來接人吧。」
「時候不早了,我不便入內叨擾,阿姊讓她自己出來便是。」
翁主的眼睛已經不笑了,聲音還是柔和的:「怎麼,三年不見,和阿姊生分成這樣,見一面都不耐煩?」
「劉淵」沉默片刻,苦笑起來:「阿姊,我剛從軍營回來,渾身又髒又臭,實在是怕唐突了阿姊。」
翁主眼眸彎彎,又笑了:「原來如此,那是不能放你進來。」
說著,她對我揮揮手:「去吧,明日記得來。」
我福了福,轉身出去了。
乍見我如此盛裝,「劉淵」眼中閃過一絲驚艷之色,卻又很快斂去,他一把抓過我的手腕,匆匆出門。
跨出玲瓏館前,我鬼使神差回頭一眼,望見翁主手執摺扇倚在廊柱後目送我們,狹長的鳳眼裡閃著幽冷的光。
定睛一看,明明還是一貫的溫柔和善,心裡一松,看來,是眼花了。
「劉淵」攥得很緊,走得也很快。
半路上,我氣喘吁吁,一把甩開他:「慢點,有鬼追你啊?」
他看了看遠處燈火通明的玲瓏館,對我說:「我說過,少去翁主那裡。」
「我不會拖累你,但你也少管我,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我瞪他。
「你到底要什麼,我可以幫你。」
這是他第三次提這茬,可我還是不敢輕易信任。
萬一我們的目標都是碧蒼丹呢,萬一他只是為了套話呢。
人心叵測,不可不防。
我還是原來的說辭:「我的事不勞你費心。」
他噴了一口氣,無可奈何道:「行,夠倔。」
這一打岔,我便忘了問,明明是一母同胞的姐弟,據傳自小親厚,為何翁主盛情相邀,他卻表現得如此疏遠,也不怕露餡。
第二日到玲瓏館,發現翁主正盯著一幅畫出神。
我順著她的視線看去,畫上是個端坐的少女,年約十五六歲,穿著粉色的短衫和鵝黃的百褶裙,杏眼桃腮,清麗如待放的山茶。
我開口:「這是……翁主的新作?」
她搖搖頭:「不是,這是左將軍府送來的畫像,上面是阿淵未來的世子妃,她好看麼?」
我一怔。
她沒追問,反而抬手撫上畫中女子的臉龐,自問自答:「多水靈的一張臉。」
話音剛落,她突然低低叫了一聲,有些懊惱:「呀,弄髒了。」
我循聲看去,只見畫中女子的臉上染上了一坨殷紅,濃得似血。
翁主用指腹去擦,來回幾下,卻將紅色洇得更開了,污了整張面孔。
「算了,」她皺眉,「我照著再畫一幅就是。」
她轉過身,對著我招手:「阿灼,來,等鳳都賜婚的旨意下來,怕是沒機會與你對坐閒聊了。」
我心裡咯噔一下,忙追問緣由。
翁主捂嘴,似覺失言,卻還是告訴我,將軍心疼愛女,本想婉拒婚事,是祁王親自登門,承諾讓劉淵在婚前遣散後院姬妾,又答應成婚五年內不納二色,這才得了將軍首肯。
遣散?
真令人措手不及,我皺起眉。
心亂如麻,我應對翁主便頗為遲鈍。
又一次答非所問後,翁主定定端詳我,突然問:「阿灼,你這樣心神不寧,是捨不得阿淵嗎?你心裡也有他?」
雙頰滾燙,我支支吾吾半晌後點了點頭。
她神色複雜,嘆了句可惜。
我心頭一動,起身跪在她面前,道:「翁主,妾身福薄,不求長伴世子左右,只求留在王府,偶爾能遠遠望見他,也能排遣思慕之情。妾身斗膽,求翁主援手。」
翁主猶豫片刻:「也罷,你還算有趣,不如來玲瓏館,陪我作畫閒聊。」
我幾乎喜極而泣:「謝翁主成全。」
她笑起來,鳳眸彎彎,親手扶我起來:「去打扮一下,我要再畫一幅碧池採蓮圖。」
我自然無有不應的。
今日暑熱,她很快撂了筆,對我說:「累了,明日再繪。」
打發我走前,她隨口道:「對了阿灼,你去五禎堂取一盞紅色顏料,要與你下裳系帶同色的蓮紅色,明日帶來給我。」
雖然還沒正式將我要去當侍女,翁主使喚起我來已經很自然了。
我點點頭,拿著她的牌子去了五禎堂。
接待我的侍女聞言皺眉:「我怕拿錯了顏色,還是勞煩姑娘自己去選。」
說著,她引我去了一間僻靜的二層小樓。
我徑直往裡去,到了畫室,在她說的地方翻找了半天,也不見翁主要的顏料。
一回頭,只見天色已晚,那侍女也不見了。
四周安靜得近乎詭異,我心知不妙,將東西歸位後,立刻就要走。
不等離去,我聽到一陣沉重的腳步聲。
隔著博古架看出去,只見一個提著酒壺的身影搖搖晃晃闖了進來。
月光透過窗子,照在他刀刻般的面容上,竟是祁王。
他「砰」地將酒壺放在桌上,順勢坐下來,對著虛空沉沉開口:「庾姝,瑛兒回來有兩個月了,一直還算安分。我答應你,只要她克己復禮,不再任性妄為,就給她許個好人家。你今晚,來看看我吧……」
庾姝是王妃閨名,聽祁王這話,翁主出嫁和王妃早逝背後,竟是有隱情的?
我放緩了呼吸,慢慢後退,想隱入身後帷幕。
可怕什麼來什麼,身側的窗台外有野貓竄過,踢翻了花盆,碎瓷聲打破一室寂靜。
威嚴的男聲厲聲質問:「誰在那裡!」
我轉頭,窗扉半闔,不便出入,畫室陳設簡單,並無藏身之處。
隔著一道屏風,腳步聲越來越近,甚至有拔劍出鞘的錚然聲。
頭皮發麻,我握緊了拳。
千鈞一髮之際,有人似從天而降,從身後捂住了我的嘴,將我攬入懷中。
來人帶著我一躍而起,藏到了房樑上。
下方祁王怒目圓睜,將畫室搜了個遍。
房樑上,我揪著「劉淵」的衣襟,將自己蜷縮在他懷中,以便房梁能完全遮蔽我們的身形。
祁王發現了窗台上一連串梅花腳印,這才黑著臉走了。
震耳欲聾的心跳聲終於平緩下來。
危機解除,「劉淵」帶我回了蒼梧園,臉色很不好看:「你闖佇雲閣作甚?王妃死後,那裡就是禁地,擅入者死。」
「是翁主讓我去的。」
「你把我的話當耳旁風,對翁主的話倒是奉若圭臬。」他瞪我。
嘴唇微動:「我知道你要遣散姬妾,迎娶正妃了。」
他一愣,神情微窘,卻沒有反駁,也沒解釋自己不知情。
果然,他是故意瞞著我的。
我胸口有點堵:「左將軍之女與劉淵沒有交集,也不知你頂替一事,自然是比我更好的枕邊人。你權衡利弊選擇了冷眼旁觀,也是人之常情。
「可我想辦法留下來自救,又有什麼錯,你憑什麼指責我?
「難道我就該被蒙在鼓裡,任人擺布,坐以待斃?」
一開始我還想就事論事,可說著說著,委屈就壓不住了,言辭愈發激烈。
他驚訝地看著我:「我不告訴你,是因為沒必要。」
「哈。」我點點頭,諷刺道,「對,是呀,我不過是個失去利用價值的卒子,確實沒必要。」
我真是,再也不想看到這人了!
正要轉身離開,手腕被人攥住,他聲音低低的,帶著點歉疚:「這婚成不了,你也不會被趕走,所以我才沒告訴你,免得你煩心。」
「什麼?」我一時間以為自己聽錯了,「你沒騙我?」
「真的,我若棄了你,何必冒險救你?」
也是這個理,我咬唇:「多謝你今夜援手。」
他的手緊了緊,再次重申:「我答應過對你負責,一定踐諾。」
真裝。
可這句話卻瞬間撫平了內心的波瀾。
翁主第二日還沒事人一般照舊差人來請我,我猶豫片刻,按照「劉淵」所說稱病婉拒了邀約。
她也沒生氣,還派人送了好些名貴藥材,叮囑我養好身子。
6
鳳都天使在六月十二日蒞臨王府,帶來的卻不是賜婚的聖旨,而是天子的詰問。
翁主找來時,我正在池邊喂錦鯉。
她二話不說拽過我,語氣急切:「阿灼,快隨我去前廳救人。」
我手中魚食落了一地,聞言暗自警惕:「啊,救誰?」
翁主腳步不停,越走越快,邊走邊告知了原委。
原來,劉淵此前於陳府喜堂上巧取豪奪之事,經由在場的賓客一傳十,十傳百,一直傳到了鳳都,不但引得百姓議論紛紛,還直達天聽。
皇帝勃然大怒,按下賜婚,派了嚴灼做御史的叔父出使祁國,查證此事。
祁王一直知道兒子的行徑,不過因是獨子,搶的也都是平民小官家的女兒媳婦,花點錢財便可了結,久而久之便也懶得多管,甚至不再過問。
看到來勢洶洶的嚴御史,他才感到不妙。
聽了前因後果,祁王先說自己當時在鳳都朝覲,並不知情,若真是逆子強奪人妻,定不輕饒,要親手打死。
嚴御史冷笑一聲,揮手叫上來幾個證人。
「劉淵」被指認後,竟慌了神,往堂下一跪就直接認了。
祁王騎虎難下,只能接過鞭子,當堂打了起來。
十幾鞭子下去,「劉淵」背上鮮血淋漓,跪都跪不直了。
眼看不好收場,翁主只能來找我。
聽到這裡,我腳下一頓。
然而我們已經到了中堂之外,屋內傳出鞭子凌厲的破空聲,以及夾雜其中的悶哼。
翁主見我僵立原地,皺眉道:「阿灼,你等什麼呢?」
「我等死。」我喃喃。
進去就露餡,我會死得很安詳。
翁主似乎誤會了,聞言臉色大變,眼裡湧上淚花,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阿灼,阿淵雖然有錯,卻罪不至死啊。對了,你不是也心悅他麼?快進去與你叔父闡明實情,救救他。」
我倒是想救,關鍵裡面也不是我叔父,他也不聽我的啊。
明明想走,可腳像是灌了鉛,一動不能動。我咬咬牙,將頭湊到門邊,透過縫隙偷覷。
只見上首端坐的嚴御史頜下一把長髯,面色嚴肅。
祁王拿著鞭子抽人,似是怒極,他邊抽邊罵,手下並不容情。
每一鞭子下去,都帶出血沫,那棕褐色的鞭子已然血痕斑駁,看得我心驚肉跳。
腦中還在天人交戰,沒防備身後傳來一股重力,人不由自主向前倒,直接撞開門,闖了進去。
屋中所有人都是一驚,齊唰唰看向貓著腰僵立的我。
翁主在我之後進門,拍拍我的肩:「阿灼,你不是有話對御史大人說麼?這裡也沒有外人,盡可以暢所欲言。」
我低著頭,心臟狂跳不止。
眼前晃過緋色的官服,是那嚴御史走近了。
吾命休矣!
翁主的聲音傳入耳畔,催命一樣:「阿灼,你不叫叔父麼?」
這時,我聽到中年男子的聲音,哄孩子一樣溫和,甚至帶點討好:「叔父來遲了,教你吃了許多苦,阿灼是生叔父的氣了?」
我僵硬著抬起頭,看到嚴御史臉上的肅穆一點點化開,只余心疼。
我遲疑著重複:「叔父?」
「哎!」嚴御史眼裡也濕濕的,「阿灼不怕,叔父來給你撐腰了!」
這御史,臉盲吧?
嚴御史拍拍我的手臂,一指跪著的「劉淵」,問我:「他囚了你百日,如今挨了百鞭,阿灼可消氣了?」
我咽了下唾沫,忙不迭點頭。
嚴御史頷首,對祁王道:「阿灼消了氣,那便到此為止。王爺,告辭。」
祁王將鞭子甩給旁人,攔在門前:「嚴御史留步,您遠道而來,如今天色也不早了,不如留宿王府,讓本王略盡地主之誼。」
嚴御史摸摸長髯,看向我。
而我則忍不住用餘光瞥額上冒汗臉色蒼白的「劉淵」。
見此情狀,嚴御史拱拱手:「那就叨擾了。」
祁王親自叮囑管家,安排我們下榻王府客苑。
夜半時分,我見四下無人,便從菱花窗爬出來,輕巧跳下高台,一轉頭,視線和剛進院子的嚴御史撞了個正著。
啊這,老人家睡不著麼?
我尬笑:「叔父……」
嚴御史收回臉上震驚的神色,瞭然道:「姑娘是去找祁王世子吧。」
我正絞盡腦汁想著搪塞的理由,隨即意識到他的稱呼不對。
原來,他早認出我並非嚴灼,那為何相助?
疑問脫口而出。
嚴御史整肅儀容,對我深深一禮:「姑娘替阿灼入府,於我嚴家有大恩,自然要報。」
我趕緊托住他的手肘,有點不好意思:「大人言重了,我和嚴姑娘是各取所需。」
他直起腰,嚴肅道:「不論姑娘出於何種目的,救了阿灼是事實,嚴家承你的情。」
我絞了絞手指,臉頰發燙,覺得受之有愧。
他笑笑,緩和了臉上的嚴肅:「老夫逼祁王教訓世子,一是為了給阿灼出氣,二是為了給姑娘立威,你可不要在心底罵我啊。」
「不敢,巧取豪奪是該打。」我擺擺手。
只可惜,鞭子沒有落在該打的人身上。
嚴御史哈哈一笑:「姑娘深明大義,有勇有謀,為何偏掛心那等品行卑劣之人?不如隨老夫回鳳都,以嚴家女的身份,嫁品行高潔的君子。」
「因為我膚淺,對他一見鍾情,情根深種,難以自拔。」
嚴御史一噎,搖頭嘟囔道:「好吧,老夫不懂,但尊重。」
他遞過來一盞風燈,向著後門抬了抬下巴:「去吧,路上仔細腳下。」
我接過燈,發現客苑門口的護衛不知何時已沒了蹤影。原來,嚴御史大半夜不睡覺,是親自為我清路來了。
我出了客苑,直奔蒼梧園。
進了半野堂,看到阿陶守在門口抹眼淚。
我大驚失色:「你哭什麼?世子死了?」
阿陶驚得一個哆嗦,看到是我才長出一口氣,急急解釋:「沒有啊,我打呵欠就會流眼淚。大夫來上了藥,世子才歇下。」
嚇我一跳。
我嗔了阿陶一眼,推門進去了。
「劉淵」趴在床上,許是後背有傷的緣故,他睡得並不安穩,時不時皺眉。
我掏出手帕,擦掉他額上沁出的一層薄汗,視線下移,對上一雙沉靜的黑眸。
我咬唇:「吵醒你了?」
他蒼白的唇翕動:「沒有,挺疼的,沒睡著。」
「哦,」我在床邊坐下,「你將流言傳去鳳都,破壞婚事,都是為了我?」
「不止,不止為了你。」
「哦,那就好,不然我總覺得自己擔不起。」我鬆了口氣,可心裡莫名有點空落落的。
一聲輕笑,他勾勾唇角:「看你模樣,好像並不覺得好呀,後悔對嚴御史說已消氣了?」
我瞪他一眼:「我才沒那么小氣。」
一隻手伸過來,勾住我的手指,他低低的聲音響起來:「不過,認下搶的是你,為此挨祁王百鞭,是為了保護你。」
我一怔,隨即明白,他若是沒有當堂承認,祁王就能下令殺我滅口,讓嚴御史無從發作。
心中驀然湧出一股暖流。
他一瞬不瞬看著我,聲音輕柔卻堅定:「所以,要不要試著相信我?」
我趕在天亮前回了客苑。
接下來幾日,客苑門庭若市,祁王差不多一日三顧,送禮、致歉、賠罪,還逼著傷勢未愈的「劉淵」負荊請罪,做足了姿態,終於請得嚴御史鬆口,答應赴宴。
晚宴設於四面荷風亭,美酒佳肴不斷,歌舞管弦不休。
酒過三巡,祁王屏退閒雜人等,和嚴御史一番暗藏機鋒的言語博弈後,雙方達成一致。
鑒於我委身劉淵一事已成定局,為了兩家體面,只能設法遮掩。
劉淵近日便遣散後院,即刻與左將軍之女退婚,以世子妃之位迎娶我。
嚴家則負責對外解釋,說家中本有二女,長女嚴燭遠嫁陳家,小女嚴灼不舍阿姊,便一路相隨送嫁,也想在祁國相看夫家。
小女參加婚禮時被祁王世子一見鍾情,當眾表白,由於當天裝束華美,被誤認成了新嫁娘。
總之,巧取豪奪只是誤會,真相是天定姻緣。
我全程旁觀,滿頭黑線,好能睜眼說瞎話。
冷著臉滴酒不沾的嚴御史在敲定婚事後,開始和祁王推杯換盞,揭過了之前所有的不愉快。
深夜,宴散。
我剛扶著嚴御史踏入客苑,他一改搖搖晃晃的醉酒姿態,自己站直了,拍拍我的手,他像個長輩一樣對我說:「阿灼,叔父就只能幫你到這裡了,以後的日子,好好過。」
眼眶一熱,原來,他這般做派,是為我爭一個世子妃之位。
我吸吸鼻子:「叔父,我叫蘭依。」
嚴御史笑了,眼角的溝壑里都藏著慈愛:「嚴灼,小字蘭依,是老夫的小侄女。」
第二日,嚴御史和祁王的摺子同時快馬送至鳳都,一封澄清誤會,一封請旨賜婚,這次,雙方均如願以償。
婚事定在了八月初十,時間不算充裕,王府全員都為此事連軸轉起來。
城東的澄碧山莊是祁王的私產,被他大手一揮,作為聘禮送給了我。
嚴御史便帶著我搬過去備婚。
7
離開王府前,我去群芳樓收拾行李,恰巧遇見姑娘們也在今日被遣散。
有人歡喜有人愁,不過沒有人吵鬧,畢竟劉淵並非良人,且王府為了快刀斬亂麻,給的銀子和去處都令人滿意。
我第一次認全了劉淵的姬妾,果然環肥燕瘦各擅勝場,站在一處,頗為賞心悅目。
看著看著,我直覺哪裡奇怪,可一時又想不通。
我在人群中找到低著頭的妙儀,主動過去和她道別。
妙儀垂著眼,興致不高。
「妙儀,你這樣不開心,難道是真心愛慕世子,怨怪我獨占他?」我遲疑著問。
她一個激靈,連連搖頭。
「那你是怎麼了,一直躲著我?」
她終於抬起頭,鳳眸里盛滿擔憂,細白的牙齒咬著紅唇,半晌後,她開口,聲音細若蚊蚋:「小心翁主。」
我心頭一震,正要細問,妙儀臉色驀然白了,低下頭去,微微發顫。
翁主親切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阿灼,可有需要我幫忙的?」
我轉身,對著她客氣一笑:「都收拾好了,不勞煩翁主。」
王府後門的馬車來了又去,接走了群芳樓里所有的姑娘。
在翁主狀似親密的陪伴下,我沒找到機會再和妙儀說話。
離開前,她掀開車簾與我最後對視了一眼。
那一眼,如醍醐灌頂。
原來,不是歌聲,而是眼睛。
我突然有了點驚世駭俗的猜想。
轉眼便到了七夕,「劉淵」差人送來消息,約我在月老廟的相思樹下相見。
我按時赴約,火樹銀花下,看到的卻是形單影隻的翁主。
見到我,她露出一抹笑:「阿灼,你來了。」
我硬著頭皮寒暄了兩句,就想脫身。
一隻冰冷的手圈住我的手腕,翁主鳳眸幽黑深邃:「阿灼,你怎麼總躲著我,好像我會吃人。」
肌膚相觸的地方似有螞蟻爬過,我渾身不自在,言不由衷:「沒有的事,翁主多心了。」
她吃吃笑起來:「我與你玩笑呢,看給你嚇得。對了,阿淵正巧也在附近,我領你去見他?」
我怕你又給我帶溝里去!
於是婉言拒絕:「時候不早了,我也該回府了。再說,下月就成婚,多的是見面的機會。」
「還是見見吧,」她溫和笑著,卻吐出刀鋒般的話語,「說不準就是最後一面。」
我霍然抬頭,震驚地看著她。
城郊懸空寺的客舍中,「劉淵」坐在一張扶手椅上,被堵著嘴五花大綁,動彈不得。
他的身後,是望不見底的萬丈深淵。
只消輕輕一推,就會萬劫不復。
翁主走過去,站在他身側,笑著說:「聖女,別衝動哦,不然我啟動機關,大家同歸於盡。」
「你叫我什麼?」我眉心一跳。
「別裝啦,我第一眼就認出你了,月神教聖女蘭依。」
呼吸短暫凝滯。
她三言兩語道出前情,原來,翁主死去的夫婿是月神教的信徒,他們初婚時,曾來參加過我的繼位儀式。
三年前,她就見過我。
「我不管你們潛入祁王府有何目的,把阿淵還給我。」翁主收了笑,表情陰戾。
我抽抽嘴角,一臉為難:「不是,翁主,你綁架了世子,然後威脅我把世子還給你,你沒事吧?」
翁主冷笑:「你用了什麼妖術,換臉還是換魂?這贗品確實長著阿淵的臉,可他不是他。」
我舔舔嘴唇:「啊?」
翁主俯下身,用匕首抵著「劉淵」的臉:「阿淵怕髒怕臭,阿淵怕苦怕疼,所以他不會去軍營,他也受不了百鞭的刑罰。」
「更重要的是,阿淵看我的眼神,從不清白。」
似有驚雷落下,卻又在情理之中,我那一閃而過的驚世駭俗的猜想,竟然是真的。
群芳樓的姑娘們都是翁主的替身。
起初,我以為劉淵只是單純好色,喜歡歌女的聲音,舞女的身段,伶人的眉眼,琴師的素手。
可實則,他收集的並非姑娘們身上最美的地方,而是她們最像翁主的地方。
比如妙儀的鳳眼,嚴灼的下頜。
翁主笑起來,嫵媚而危險:「看你的表情,早猜到了啊。沒錯,我們相愛,卻不容於世,父王得知後將我遠嫁褚國,母妃隨後驚惶病逝。
「三年來,我百般籌謀千般算計,不惜一切代價,只是為了回到他身邊。可我的阿淵,竟被人頂替了。
「你們真該死啊,告訴我,他還活著麼,他在哪裡?」
最後一聲,尖利刺耳,近乎悲鳴。
我搖頭:「我不知道。」
話音一落,懸空的客舍開始抖動,翁主的衣衫在風中獵獵作響,她表情冷靜,眼底卻涌動著瘋狂:「好,那一起死吧。」
「等等,你倒是問問他啊。」我呼吸亂了。
「惺惺作態!」翁主冷笑,「難道你們不是一夥的?」
我重重點頭。
翁主眉梢微動,廣袖輕擺,客舍的搖晃停止了。
她拔了「劉淵」口中的布巾,用匕首抵著他的下頜問:「阿淵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