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花宴回來後,我和周景提了退婚。
「就因為宴會上你和她拌嘴,我沒有幫你?」
「對。」
他不耐煩地道:「無理取鬧。」
「那就退婚,到時候你別來求我要嫁進侯府。」
從小我便與他定下婚約,我所有的學習都是為了做好他的妻子,全京城都知道我要嫁給他。
可現在我不想嫁他了,我與他再無瓜葛。
以後他可以肆無忌憚地護著他的青梅了。
1
春日的賞花宴向來是京城貴女們爭奇鬥豔的場合,今年寧安侯府辦得尤為盛大,邀請了不少皇家貴胄。
我坐在馬車裡,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衣袖上的繡花,聽著外頭熙熙攘攘的人聲。
「小姐,到了。」翠竹輕聲提醒,我才回過神來。
車簾掀起,陽光刺得我眯了眯眼。
還未等我適應,一隻熟悉的手已伸到面前。
我抬眼,對上周景含笑的眸子。
「雲舒,小心台階。」他聲音溫潤,一如往常。
我搭著他的手下了馬車,立刻感受到四周投來的艷羨目光。
忠勇伯嫡女與寧安侯世子的婚約,是京城人人稱羨的天作之合。
我們自幼定親,青梅竹馬長大,在外人眼裡,這是再完美不過的一樁姻緣。
「景哥哥!」
一個清脆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周景的手瞬間從我掌心抽離。
我轉頭,看見林月柔提著裙擺小跑過來,發間的珠釵隨著她的動作叮噹作響。
周景臉上立刻浮現出我熟悉的溫柔笑容,卻比方才對我時多了幾分真切:「月柔,慢些,別摔著。」
林月柔在周景面前站定,雙頰緋紅,這才像是剛看見我一般,慌忙行禮:「沈姐姐好。」
她眼睛卻一直瞟向周景,兩人之間有種說不出的默契。
我微微頷首:「林小姐。」
「我們進去吧,母親該等急了。」周景說著,卻自然地讓林月柔走在他身側,而我這個正牌未婚妻反倒落在了後面。
翠竹在我耳邊低語:「小姐...」
我搖搖頭示意她不必多言,挺直腰杆跟了上去。
寧安侯府的花園裝點得花團錦簇,各色牡丹爭相綻放。
貴女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或賞花或品茶,見我們一行人到來,紛紛行禮問好。
「沈小姐今日這身衣裳真好看,是錦繡坊的新樣式吧?」禮部侍郎的女兒笑著迎上來。
我正要答話,林月柔卻突然插話:「哎呀,這花樣我在景哥哥送我的料子上也見過呢!」
她眨著天真的大眼睛:「景哥哥說最襯我膚色了。」
周圍幾位小姐交換了個眼神,空氣一時凝滯。
周景輕咳一聲:「月柔從小在江南長大,對京城的新花樣都覺新鮮。」
我抿了抿唇,強壓下心頭的不適:「林小姐若喜歡,我那還有幾匹類似的,明日差人送到府上。」
林月柔眼中閃過一絲不快,隨即又笑起來:「那怎麼好意思麻煩...」
她邊說邊伸手去拿桌上的茶盞,不知怎的,那茶盞突然傾斜,滾燙的茶水全潑在了我的裙擺上。
「啊!」我驚呼一聲跳開,翠竹慌忙掏出手帕為我擦拭。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林月柔連連道歉,眼眶立刻紅了,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周景一個箭步上前,卻不是查看我的情況,而是扶住了林月柔的肩膀:「沒事的,雲舒不會怪你。」
他轉向我,眉頭微蹙:「雲舒,月柔不是有意的,你衣裳髒了換一件便是,別嚇著她。」
我愣住了。
茶水燙得我小腿發疼,精緻的繡花裙擺染上一大片茶漬,而我的未婚夫卻在擔心另一個女子是否受了驚嚇?
我聲音發冷:「周景。」
「你看清楚了,是她弄髒了我的衣裳,我一句話都沒說。」
林月柔的眼淚立刻落了下來:「景哥哥,都是我不好,我笨手笨腳的...」
他柔聲安慰,甚至沒看我一眼:「沒事的,月柔不怕。」
「雲舒不會計較這種小事。」
我胸口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
我聲音發顫:「周景,我的裙子...」
他這才抬頭,眉頭立刻皺了起來:「不過是一條裙子,回去換就是了。」
說著竟掏出自己的帕子遞給林月柔:「擦擦手,別著涼。」
林月柔躲在周景臂彎里沖我眨眼,嘴角勾起一抹轉瞬即逝的得意。
「哎呀,這帕子...」林月柔忽地發出驚喜的聲音。
她佯裝剛發現:「是上次我繡給景哥哥的那條嗎?」
周景耳根微紅,含糊地應了一聲。
我忽然想起去年乞巧節,我也送過周景一條繡著青松的帕子。
他當時歡喜地揣進懷裡,說會日日帶著。
「沈小姐還是快去更衣吧。」
林月柔狀似關切地說:「這茶水漬久了怕是洗不掉呢。」
她邊說邊往周景懷裡又縮了縮。
翠竹小跑著取來備用衣裙,我轉身就往廂房走。
身後傳來林月柔刻意的低語:「景哥哥,沈姐姐是不是生我的氣了?我們要不要...」
「不必管她。」
周景的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讓我聽見:「她向來脾氣大,晾一會兒就好。」
2
去往廂房路的路上,我脊背挺得筆直,不願讓人看出我的狼狽。
身後傳來周景輕聲安慰林月柔的聲音,還有周圍貴女們的竊竊私語。
廂房裡,翠竹一邊幫我更衣一邊憤憤不平:「小姐,那林月柔分明是故意的!周世子也太不辨是非了!」
「別說了。」
我打斷她:「把這條裙子包好帶回去,看能不能洗凈。」
換好衣裳後,我沒有立即回到宴席上,而是站在窗前平復心情。
窗外是一株開得正盛的桃花,粉色的花瓣隨風飄落,美得讓人心碎。
我想起去年賞花宴時,周景還曾在這棵樹下為我簪花。
不過一年光景,怎麼一切都變了?
「小姐,要回去嗎?」翠竹小心翼翼地問。
我搖搖頭:「去跟侯夫人告個罪,就說我突然身體不適,先回府了。」
「那周世子...」
「不必告訴他。」
我冷笑一聲:「他正忙著照顧他的月柔妹妹,哪有空理會我是否身體不適。」
上馬車前,許是周景看到了翠竹向侯夫人說些什麼,竟出來尋我。
「雲舒,你怎的這麼快就要走?」
許是看我態度有些冷淡,周景開口:「我送你回去吧。」
我制止了他的動作:「周世子不必如此,不如好好照顧你的月柔妹妹,免得她又不小心摔了碰了。」
被我拒絕,周景面色有一瞬的不快:「你不要如此咄咄逼人,月柔她沒有惡意,身為京城貴女,你連這點容人的度量都沒有嗎?」
心口猛地一疼,我不願再看他的模樣,上了馬車便吩咐立刻回府。
回府的馬車上,我終於讓眼淚落了下來。
周景和林月柔的親密無間,他對我的冷淡責備,一幕幕在腦海中浮現。
那個從小護著我、說非我不娶的少年,什麼時候開始變了?
母親見我紅著眼圈回來,連忙屏退下人詢問緣由。
我一五一十地說了,母親嘆了口氣,拉過我的手輕拍:「舒兒啊,周景與那林家姑娘畢竟是兒時玩伴,一時親近些也是常情,你們十年的婚約,豈會因為一個外人就生變?」
我伏在母親膝上,任她撫著我的頭髮,卻無法說出心中的不安。
如果那個林月柔,在周景心中早已不是外人了呢?
當晚,周景派人送來一盒胭脂賠罪,說是江南的新品,京城還未有售。
翠竹告訴我,同樣的胭脂,林月柔今日在宴上就用了。
我將那盒胭脂原封不動地退了回去,附上一張字條:「周世子既無心,何必虛情。」
這是我第一次,動了退婚的念頭。
次日一早,我坐在梳妝檯前,手中握著一隻褪了色的香囊。
這是周景十二歲那年親手做了送給我的,針腳歪歪扭扭,繡著一朵不成形的雲彩,當時還得意揚揚地說雲代表我的名字,景代表他。
「小姐,二夫人來了。」翠竹的聲音打斷了我的回憶。
我連忙將香囊塞進抽屜,起身相迎。
二嬸滿臉愁容地走進來,身後跟著二叔,兩人眼下都掛著青黑。
「雲舒啊,這次可要請你幫忙了。」二嬸一坐下就拉住我的手,聲音發顫。
原來是我那弟弟沈明輝,在書院看不慣欺負女子,與人起了爭執,失手打傷了禮部尚書的侄子。
對方不依不饒,非要告到官府,如今明輝已被拘在刑部大牢。
二嬸抹著眼淚:「你二叔官職低微,在刑部說不上話。」
「若是從前,咱們忠勇伯府的面子誰不給幾分?可如今...」
她欲言又止。
我明白她的意思。
父親雖襲了忠勇伯的爵位,但在朝中並無實權,近年來又因直言進諫得罪了權貴,家族勢力大不如前。
「周世子與刑部侍郎的公子交好,若能請他說句話...」二叔搓著手,眼中滿是希冀。
我胸口發悶,昨日才退了周景的胭脂,今日卻要去求他幫忙?
「雲舒,就當二嬸求你了。」二嬸突然起身要跪,我慌忙扶住。
「二嬸別這樣,我這就寫信給周景。」
我咬了咬唇:「明輝是我弟弟,我豈能不管?」
送走二叔二嬸後,我立即修書一封,讓翠竹送到寧安侯府。
信中隻字未提昨日的齟齬,只簡明說了明輝的事,請他施以援手。
翠竹去了足足兩個時辰才回來,臉色不太好看。
「信可送到了?」我放下手中的繡活。
「送到了,但是...」
翠竹支支吾吾:「周世子不在府中,門房說他陪林小姐去靈雲寺上香了,要明日才回。」
我手中的針猛地扎進指尖,一顆血珠冒了出來,在白色的繡布上洇開一朵紅梅。
「小姐!」翠竹慌忙找來帕子為我按住手指。
「無妨。」我擺擺手。
我聲音平靜得連自己都驚訝:「你去告訴二叔,就說周景出門了,待他回府,我親自上門去求。」
翠竹退下後,我起身打開床頭的檀木匣子,裡面整齊地碼放著周景這些年來送我的所有禮物和書信。
最上面是一封去年上元節他寫給我的詩:「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那時他偷偷帶我溜出府看燈會,在人潮中緊緊握著我的手,生怕我走丟。
一滴淚落在信紙上,墨跡暈染開來。
我慌忙擦拭,卻越擦越花。
3
次日一早,我打算去找周景。
昨夜做了一晚的夢,夢裡全是少年時的周景和我,早上醒來淚洇濕了枕巾。
「小姐,林月柔林小姐來訪。」門外傳來小丫鬟的通報聲。
我有些疑惑她為何來了,卻還是擦了擦眼角:「請她進來。」
林月柔穿著一身淡粉色衣裙,襯得肌膚如雪,發間只簪了一株白玉蘭,清麗脫俗。
她手裡拎著一個食盒,笑吟吟地走進來。
她將食盒放在桌上:「沈姐姐,前日是我不小心,特地來賠罪。」
「這是景哥哥從江南帶回來的點心,京城買不到的,我想著姐姐一定喜歡。」
我示意她坐下:「林小姐客氣了,一點小事何必記掛。」
她眨著大眼睛,狀似無意地說道:「景哥哥常說姐姐大度,果然如此。昨日我邀他去靈雲寺上香,他還猶豫說要先來看看姐姐,我說姐姐受了驚嚇,定要先好好休息,他才作罷。」
我端起茶盞的手有些顫抖:「周世子與林小姐交情甚篤,同游寺廟也是常事。」
林月柔臉上閃過一絲得意,又很快換上關切的表情:「聽說沈家弟弟出了事?景哥哥知道了一定會幫忙的,他最是熱心,小時候我家的貓掉進井裡,他大冬天的跳下去救,為此病了好幾日呢。」
我心頭一刺。
「林小姐與周世子相識很久?」我強忍著酸楚問道。
她眼中閃著光:「我們兩家是世交,從小一起長大的。」
「後來我家遷去江南才分開,景哥哥答應過我,等我及笄就...」
她突然住了口,像是說漏了嘴似的,慌張地轉移話題:「這糕點姐姐嘗嘗?」
我看著她做作的表演,忽然覺得無比疲憊:「多謝林小姐好意,只是我近日胃口不佳。」
林月柔又坐了片刻,見我不甚熱情,便起身告辭。
臨走時,她袖中忽然滑落一方繡帕,正巧落在我腳邊。
我彎腰拾起,只見帕角繡著一朵蘭草,旁邊是一個小小的景字。
「哎呀,怎麼掉了。」
林月柔一把奪過繡帕,臉上飛起紅霞:「這是景哥哥送我的,說是...算了,姐姐別往心裡去。」
送走這位不速之客後,我站在窗前久久不動。
那方繡帕針腳細密,顯然不是周景的手藝,但他竟允許她繡上自己的名字,其中的親昵不言而喻。
我喚來貼身丫鬟:「翠竹,你去打聽一下,周景賞花宴前幾日都去了哪裡,見了什麼人。」
翠竹辦事利落,傍晚時分就帶回了消息。
賞花宴前,周景日日與林月柔同游,或泛舟湖上,或賞花飲酒,更是陪她逛遍了京城的綢緞莊和首飾鋪。
「小姐,還有一事...」
翠竹猶豫道:「林小姐住在城南的林家別院,周世子這兩日都是送她回去後,夜深了才離開。」
我手中的茶盞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我站起身,聲音冷硬:「備轎,我要去寧安侯府。」
寧安侯府的門房見是我,神色有些尷尬:「沈小姐,世子爺還未回府...」
「我等他。」我徑直走向花廳,不顧下人們詫異的眼光。
等了約莫一個時辰,門外終於傳來周景的聲音。
我站起身,正欲迎上去,卻聽見他溫柔地說:「月柔,小心台階。」
透過窗欞,我看見周景小心翼翼地扶著林月柔下馬車,兩人有說有笑。
林月柔發間簪著一支嶄新的金步搖,在月光下閃閃發光。
周景抬頭看見我站在窗前,明顯一怔,隨即快步走進花廳:「雲舒,你怎麼來了?」
我看著他衣襟上沾著的花瓣,強忍心痛:「我昨日給你送了信,關於我弟弟明輝的事。」
他皺了皺眉,似乎在回想:「哦,那件事啊。刑部尚書家的小子?這事有些棘手...」
我打斷他:「周景,明輝才十五歲,若真定了罪,前程就毀了,只要你向刑部侍郎說句話...」
他嘆了口氣:「雲舒,朝中關係複雜,我不能輕易插手,況且明輝確實打傷了人,理當受罰。」
4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從前那個為我一句話就能赴湯蹈火的少年,如今卻對我的家人見死不救?
況且他根本不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就如此果斷。
「周世子這幾日很忙?」我強壓怒火問道。
他神色有些不自然:「朝中事務繁多...」
我冷笑:「忙著陪林小姐遊山玩水?」
「周景,我們相識十年,你連一句實話都不肯給我嗎?」
「雲舒!」
他臉色沉了下來:「月柔初回京城,人生地不熟,我作為故交帶她四處看看有何不可?你何時變得如此善妒?」
善妒?這個詞像一把刀插進我心裡。
我深吸一口氣:「我弟弟的事,你真不肯幫忙?」
他避開我的目光:「不是不肯,是不能,雲舒,你該懂事些。」
懂事,又是一個好詞。
我忽然覺得無比疲倦,十年的情誼,原來不過如此。
「我明白了。」
我轉身向外走,聲音平靜得可怕:「不打擾周世子了。」
「雲舒!」
他在身後叫我:「你別這樣...」
我沒有回頭,徑直上了馬車。
車簾放下的一瞬間,淚水終於決堤而出。
回到府中,我直接去了父親書房。
推門進去,卻見父親和二叔正在密談,兩人臉色凝重。
「雲舒?」
父親驚訝地看著我紅腫的眼睛:「怎麼了?」
我啞聲道:「周景不肯幫忙。」
「父親,還有其他法子嗎?」
父親和二叔交換了一個眼神。
二叔頹然坐下:「罷了,是我教子無方,連累了家族。」
父親拍案而起:「胡說!」
「明輝是我沈家血脈,豈能任人欺凌?我這就去求見靖王爺,他與我有些交情,或許...」
我打斷他:「父親!」
「您忘了上次在朝堂上得罪了靖王的舅父?如今去求他,不是自取其辱嗎?」
父親苦笑:「為了你弟弟,這張老臉算什麼?」
看著父親斑白的鬢角,我按住他顫抖的手:「讓女兒再試最後一次。」
回到閨房,我翻出珍藏多年的玉佩,這是周景祖父送給我們定親的信物,上面刻著百年好合四個字。
指腹摩挲過冰涼的玉面,我取出素箋提筆。
「周景:沈明輝系我至親,年方十五。若蒙援手,雲舒感激不盡。
附:此玉佩曾佑君祖父戎馬平安,願亦佑君順遂。」
「小姐這是...」翠竹看著我裝入錦盒的玉佩,欲言又止。
我將錦盒遞給她:「賭最後一份情面。」
「務必親手交給周世子。」
暮色四合時,翠竹才匆匆回來,懷中竟原封不動抱著那個錦盒。
她聲音發顫:「門房說世子陪林小姐去別院賞梅了。」
「我求見侯夫人,卻被嬤嬤趕了出來。」
我盯著燭火下毫無拆封痕跡的錦盒,忽然笑了。
原來十年情深,連一封信都不值得一看。
「研墨。」我扯開原來的信箋,在嶄新宣紙上重重落筆。
「周世子:十年婚約,今日終止。玉佩奉還,善自珍重。——沈雲舒。」
我將信交給翠竹:「送到寧安侯府,務必親手交給周景。」
翠竹大驚:「小姐,這...」
「去吧。」
我疲憊地擺擺手:「告訴二叔,明日我會親自去刑部一趟,沈家雖勢微,但忠勇伯府的面子,總還有人要買幾分。」
夜深人靜,我獨自坐在窗前,看著院中那株桃樹。
曾幾何時,周景就是在那樹下許諾,等我及笄便娶我過門。
如今桃花依舊,人事全非。
錦盒送出後,心中那塊大石仿佛突然落地。
十年的執念,原來放下也沒有想像中那麼難。
天剛蒙蒙亮,我就起身梳洗。
銅鏡中的我眼下泛著青黑,昨夜一夜未眠。
翠竹一邊為我綰髮,一邊小聲勸道:「小姐,再考慮考慮吧。」
「退婚不是小事,一旦信物交還,就再難回頭了。」
我抿了抿唇,沒有作答。
翠竹不知道的是,昨夜我不僅派她送了退婚信,還偷偷去了父親書房外,聽到了不該聽的話。
那時已是三更天,我輾轉難眠,想去書房找本書看。
剛走到廊下,就聽見父親壓抑的聲音從虛掩的門縫中傳出。
「若真被外放嶺南,這一家老小該如何是好?」父親的聲音沙啞疲憊。
「大哥,都是我連累了您。」
二叔的嗓音裡帶著哽咽:「若不是為了明輝的事,您也不會得罪王尚書。」
父親重重拍案:「胡說!明輝是我侄兒,我豈能看著他被人冤枉?」
「只是沒想到王尚書這般狠毒,竟說動皇上將我外放。」
我捂住嘴,後退幾步,後背撞上了廊柱。
外放嶺南?那可是瘴癘之地,多少官員去了就再沒能回來!
「雲舒的婚事...」二叔猶豫道。
父親長嘆一聲:「周家若知道我被外放,恐怕更瞧不上雲舒了,那周景近日與林家女走得極近,我早看出端倪。」
5
我再也聽不下去,輕手輕腳地退回閨房。
坐在床沿,我死死攥著被角,直到指節發白。
原來家族已到了這般境地,而我還在為兒女情長傷春悲秋!
「小姐,轎子備好了。」翠竹的聲音將我從回憶中拉回。
我站起身,整了整衣裙:「去周府。」
清晨的周府門前冷清,門房見是我,神色古怪:「沈小姐,世子爺吩咐,若您來了,讓您稍等。」
我打斷他:「我不是來見周景的。」
「我要見侯夫人。」
侯夫人對我的到來似乎並不意外。
她端坐在花廳主位,面容嚴肅,眼角眉梢卻帶著幾分不耐。
「雲舒啊,景兒年輕氣盛,有什麼誤會說開就好,何必鬧到退婚的地步?」她抿了口茶,語氣中透著敷衍。
我挺直腰背:「侯夫人,十年婚約,沈家從未有過半點怠慢,如今周世子與林家小姐形影不離,對我沈家困境置之不理,這婚約還有何意義?」
侯夫人眉頭一皺:「景兒不過是念舊情,照顧故人之女罷了,你身為未來侯府主母,連這點容人之量都沒有?」
我心中一痛,卻不願再爭辯:「請侯夫人成全。」
她盯著我看了半晌,忽然冷笑:「你父親將被外放嶺南的消息,想必你已經知道了?」
我心頭一震,她竟已知曉!
她語氣中帶著威脅:「沈家式微,你此時退婚,可想過後果?」
「出了我周家門,再想回來可就難了。」
原來如此。
她以為我是怕被退婚,所以先發制人?
我強忍怒氣,從袖中取出錦盒放在桌上:「這是定親信物,完璧歸趙,沈家雖不如從前,但骨氣尚在。」
侯夫人臉色驟變,顯然沒料到我會如此決絕。
她正要開口,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母親!」周景匆匆闖入,發冠都有些歪了,顯然是一路跑來的,他身後跟著一臉焦急的林月柔。
「雲舒!」
周景看到我,眼睛一亮:「那封信不是你真心所寫,對不對?」
他上前想拉我的手,我側身避開。
「周世子請自重。」
我冷聲道:「婚約已解,男女有別。」
他臉色一白:「你明知我與月柔只是...」
「景哥哥!」
林月柔突然上前,拉住周景的衣袖:「沈姐姐既然心意已決,你又何必強求?」
她轉向我,眼中含淚:「沈姐姐,都是我的錯,我明日就回江南去,你們別為我傷了情分。」
好一招以退為進。
我看著她表演,心中毫無波瀾:「林小姐不必如此,周世子與我的事,與你這個外人無關。」
「雲舒!」
周景聲音提高了幾分:「月柔已經這樣讓步了,你還想怎樣?退婚這種事豈是兒戲?你就不為沈家考慮?」
這句話徹底點燃了我的怒火,他怎麼有臉提沈家?
「周景。」
我一字一頓道:「我屢次上門為弟弟求助,你與林小姐遊山玩水歸來,連見我一面都不肯。我父親因明輝的事得罪權貴將被外放,你卻在這裡與故人之女卿卿我我,現在來問我為何退婚?」
周景臉色大變:「沈伯父被外放?我不知...」
我打斷他:「你當然不知!」
「因為你根本不在乎!十年情誼,換不來你一點真心,這婚約,早該解除了。」
侯夫人突然拍案而起:「夠了!沈雲舒,你既已退婚,還在這裡大呼小叫成何體統?沈家的教養就是如此?」
我轉身直視這位曾經差點成為我婆母的貴婦,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侯夫人說得極是,沈家教養女兒,確實與貴府大不相同。」
「我們不會教女兒裝柔弱陷害他人。」
「更不會教兒子背信棄義見死不救。」
每說一句,我便向前一步,最後停在侯夫人面前,將那塊定親玉佩輕輕放在案几上。
我指尖輕點玉佩:「今日總算明白,原來百年好合四個字...」
「在周家眼裡,不過是句笑話。」
侯夫人臉色鐵青,塗著蔻丹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你...你竟敢...」
離開之前,我對著侯府所有人說道:「諸位做證,今日是我沈雲舒不要周家,從此兩不相欠。」
轉身離開時,周景在身後喊我的名字,聲音裡帶著前所未有的慌亂。
我沒有回頭。
6
回府的馬車上,翠竹小聲啜泣:「小姐,您這樣退婚會不會太衝動了,傳出去可如何是好。」
我望著窗外熙攘的街市,心中竟異常平靜。
衝動嗎?不,這是我十幾年來,做過的最清醒的決定。
剛回到府中,母親就急匆匆迎上來:「雲舒,你去周府退婚了?」
我點點頭,將事情簡單說了。
母親聽完,竟紅了眼眶:「傻孩子,你父親的事未必沒有轉機,何必鬧到如此地步。」
我握住她的手:「母親。」
「即便父親不被外放,這婚約也維持不下去了,周景心裡早已沒有我,我又何必自取其辱?」
母親長嘆一聲,將我摟入懷中:「我苦命的兒啊...」
正說著,父親大步走入廳中,臉色鐵青:「雲舒,你退婚了?」
我掙開母親的懷抱,直直跪在父親面前:「女兒擅作主張,請父親責罰。」
父親沉默良久,忽然老淚縱橫:「是為父無用,連累了你。」
他顫抖著手扶我起來:「雲舒啊,你本可以有個好歸宿的。」
看著父親斑白的鬢角,我心中酸楚更甚:「父親,女兒不要什麼好歸宿,只求一家人平安相守。」
父親緊緊抱住我,哽咽難言。
這是我記事以來,第一次見剛強的父親落淚。
午後,我正倚在窗前發獃,翠竹慌慌張張跑進來:「小姐,周世子闖進府里來了!」
我心頭一跳,還未及反應,院中已傳來嘈雜聲。
推開窗,只見周景一身酒氣,正與府中護衛推搡。
「雲舒!」
他抬頭看見我,眼中一亮:「我要見你!我們好好談談!」
我冷著臉關上窗子,吩咐翠竹:「去告訴護衛,把人請出去,若他不走,就去報官。」
翠竹瞪大眼睛:「報官?可那是周世子。」
我聲音平靜得可怕:「現在他與我們沈家毫無瓜葛。」
「一個外男擅闖貴女閨閣,就是告到御前也是我們占理。」
院中的吵鬧聲漸漸遠去,我卻渾身脫力般滑坐在地上。
傍晚時分,二叔興沖沖地跑來,說刑部突然鬆口,同意讓明輝取保候審。
「雲舒,是不是周家開了口。」二叔期待地看著我。
我搖搖頭:「我與周景已徹底了斷,這大概是王尚書知道父親將被外放,覺得沒必要再為難我們了。」
二叔神色複雜:「雲舒,二叔對不住你。」
我勉強笑笑:「二叔別這麼說,明輝沒事就好。」
夜深人靜,我獨自在燈下翻看從前周景寫給我的信。
那些甜言蜜語,如今讀來儘是諷刺。
我一張張將它們投入火盆,看火焰吞噬掉曾經的幻想。
燒到最後一封時,翠竹匆匆進來:「小姐,靖王府來人了!」
我一愣:「靖王府?」
來的是靖王府的長史,說是奉王爺之命,送來一份嶺南的地理志和藥材圖鑑。
「王爺說,沈大人若真要外放嶺南,這些或許用得上。」
長史恭敬道:「王爺還讓轉告,朝中之事尚未定局,請沈大人寬心。」
我心中驚疑不定。
靖王蕭衍是當今皇上胞弟,素來低調,與父親並無深交,為何突然示好?
送走長史後,父親捧著那些書籍,同樣困惑:「我與靖王殿下只在朝堂上有過幾面之緣,他為何...」
母親若有所思:「或許是因為雲舒退了周家的婚?」
我更加不解:「我退婚與靖王有何干係?」
父親搖搖頭:「罷了,既然靖王示好,我們接著便是,明日我便親自去王府道謝。」
夜裡,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夢見一個身著玄色錦袍的高大男子站在桃花樹下,面容模糊,卻讓我莫名安心。
他向我伸出手,說:「別怕,有我在。」
醒來時,天已微亮,枕邊猶有淚痕。
窗外,那株桃樹在晨風中輕輕搖曳,落英繽紛。
7
老侯爺夫人七十大壽的請帖送到沈府時,母親正在為我梳頭。
「母親,一定要去嗎?」我看著銅鏡中母親憂慮的表情,輕聲問道。
母親的手停頓了一下:「若不去,倒顯得我們心虛,你與周景退婚一事,京城早已傳遍,這次壽宴不知多少雙眼睛等著看你的笑話。」
我接過那張燙金請帖,指尖微微發顫。
自從退婚那日起,我便閉門不出,連閨中密友的邀約都一一回絕。
不是怕見人,而是需要時間恢復。
我將請帖放在妝檯上:「我去。」
「沈家女兒沒那麼脆弱。」
壽宴當日,我選了一身藕荷色衣裙,既不張揚也不過分素凈。
發間只簪了一支白玉蘭花簪,是外祖母留給我的。
翠竹為我略施脂粉,卻掩不住眼下淡淡的青影。
「小姐真好看。」
翠竹強作歡顏:「保准讓那些想看笑話的人自慚形穢。」
我勉強笑了笑,心中卻有些緊張。
這是我退婚後第一次在公開場合露面,更要去曾經的准婆家,說不忐忑是假的。
沈府的馬車在寧安侯府門前停下時,周圍已有不少賓客正往裡走。
不知是誰先認出了我,竊竊私語聲如漣漪般擴散開來。
「那不是忠勇伯家的沈小姐嗎?」
「聽說她主動退了周世子的婚。」
「噓,小聲點,據說是因為周世子與林家小姐,可這男兒多情本就正常。」
我挺直腰背,目不斜視地向前走,手心卻已沁出冷汗。
侯府門房見是我,神色古怪地接過禮單,高聲唱道:「忠勇伯府沈小姐到。」
踏入花廳的瞬間,原本喧鬧的廳堂突然安靜了幾分,無數道或好奇或譏諷的目光齊刷刷射來。
我強自鎮定,向主座上的老侯爺夫人行禮祝壽。
「沈小姐有心了。」
老侯爺夫人態度冷淡,目光中帶著審視:「令尊令堂沒來?」
「家父家母身子不適,特命雲舒代為賀壽。」我恭敬道,遞上準備好的壽禮,一幅父親珍藏多年的壽星圖。
老侯爺夫人略一點頭,示意侍女接過,便不再理我。
我識趣地退到一旁,尋了個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花廳裡衣香鬢影,觥籌交錯。
我端著一盞茶慢慢啜飲,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從容不迫。
忽然,門口一陣騷動,周景攜林月柔走了進來。
他一身靛藍色錦袍,俊朗如昔。
林月柔則穿著淡粉色紗裙,嬌艷欲滴。
兩人站在一起,宛如一對璧人。
我的心猛地揪緊,連忙低頭假裝整理衣袖。
「沈姐姐!」一個甜膩的聲音在身旁響起。
抬頭一看,林月柔不知何時已來到我面前,周景站在她身後幾步遠的地方,神色複雜地看著我。
「林小姐。」我微微頷首。
「沒想到姐姐會來。」
林月柔笑容甜美,聲音卻故意提高了幾分:「景哥哥還說姐姐最近心情不佳,不會出席呢。」
四周投來探究的目光,我臉上火辣辣的,卻不甘示弱:「老侯爺夫人大壽,沈家自當盡禮。」
周景上前一步:「雲舒,我...」
我打斷他,聲音冷硬:「周世子。」
「請自重。」
林月柔眼中閃過一絲得意,故作委屈地拉了拉周景的袖子:「景哥哥,我們去給老夫人賀壽吧。」
他們走後,我長舒一口氣,這才發現後背已經濕透。
正想起身去園子裡透口氣,幾位平日與林月柔交好的貴女圍了過來。
「沈小姐,聽說你主動退了婚?真是有骨氣呢。」穿鵝黃色衣裙的姑娘掩嘴輕笑。
「要我說,周世子與月柔才般配,沈小姐何必自取其辱?」另一個插嘴道。
我握緊茶盞,指節發白:「幾位若是無事,不妨去賞賞花,侯府的牡丹開得正好。」
「哎呀,生氣了?」
黃衣女子故作驚訝:「也是,被退婚的滋味不好受吧?」
我站起身,冷冷地掃了她們一眼:「幾位弄錯了,是我退了周家的婚,若沒別的事,失陪了。」
8
走出花廳,我沿著游廊漫無目的地前行,直到一處僻靜的荷花池邊才停下。
池中荷花初綻,粉白相間,煞是好看。
我扶著欄杆,深深呼吸,試圖平復翻騰的情緒。
「沈小姐好雅興。」
一個低沉的男聲突然從身後傳來,嚇得我差點打翻手中的茶盞。
轉身一看,是個身著玄色錦袍的高大男子,約莫二十五六歲年紀,面容俊朗,眉宇間自帶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我慌忙行禮:「見過王爺。」
雖然從未謀面,但那通身的氣派和腰間蟠龍玉佩,除了靖王蕭衍還能是誰?
「你認得我?」他似乎有些意外。
「王爺龍章鳳姿,不難辨認。」我垂眸答道,心跳如鼓。
靖王為何會主動與我搭話?
他輕笑一聲:「沈小姐過譽了。」
目光卻若有所思地落在我臉上:「令尊近日可好?」
「托王爺的福,家父安好。」我謹慎應答,心中卻掀起驚濤駭浪。
那日靖王府突然送來嶺南地理志,如今王爺又親自過問父親近況,這其中有何關聯?
正思索間,遠處傳來一陣喧譁聲。
靖王微微皺眉:「似乎出了什麼事。」
我們循聲返回主院,只見一群人圍在池塘邊,神色慌張。
擠進人群一看,林月柔渾身濕透地坐在岸邊,周景正脫下外袍為她披上。
「怎麼回事?」老侯爺夫人厲聲問道。
林月柔瑟瑟發抖,淚眼婆娑地指向我:「我...我只是想和沈姐姐說說話,不知怎麼她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