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首那位是我爹的大伯,身後跟著的都是潘家的族人們。
潘大伯嘴裡不停喊著「我的侄兒,你可受苦了」,可才剛進書房的門,就被屋裡的臭氣熏了出來。
只好立在門口,望著流涎不止的我爹,裝模作樣地抹了兩把淚,長吁短嘆了一番。
我娘將他們領去正廳,余嬤嬤和紅芍帶著我和妹妹立在一旁,而如意則是扮成了家丁模樣。
還沒喝上兩口茶,潘大伯就急不可耐地直奔主題。
「我說侄媳婦,仲景這個病恐怕很難好了。仲景本是單傳,你和仲景又膝下無子,是不是該考慮一下過繼後嗣之事?不然仲景百年之後,靈前連個摔盆持幡的人都沒有,豈不淒涼?」
潘大伯輕呷了口茶。
「我那三兒子家中有四個小子,不如你挑上一個,我做主了,過繼給你和仲景如何?不是大伯說你,都知道你是賢婦,可像你這樣揮霍家產去填火坑,還不如過繼個嗣子來得要緊。」
今日跟來的族人中多是大房的人,聽了潘大伯這話,都點頭連連稱是。
他們這是早就眼饞我爹這份家業,只可惜我爹還沒咽氣,他們不能明搶。又聽說了我娘賣家產求醫的事,這才趕緊上門來勸,也好肥水不流外人田。
我娘坐直了身子,聲音堅定。
「大伯,您別勸我了,這嗣子我是不會立的。仲景和我舉案齊眉了這麼多年,從沒對我紅過臉,他如此待我,我就是散盡家財也要救他。如今他也不過才病了半年,人家都說水滴石穿,我就不信治個三年五載這病會好不了。」
我娘說完就拿帕子捂著臉,嗚嗚地哭了起來。
聽了我娘這話,潘家族人的心都在滴血。
這才過了半年,他們就聽說我娘為了求醫問藥,連貨棧都賣了,這要是再過個三年五載,豈不是要賣無可賣?
「胡鬧!」
潘大伯沒想到我娘會如此固執:「這是婦人之見,你難道就忍心看著仲景掙下的這份家業,全被變賣光了?先不說貨棧,就是這個宅子,這麼好的宅子……」
說到宅子,眾人的目光都忍不住活絡了起來。
我家這座宅子,是在我爹剛發家時買下來的,開闊舒朗,很是氣派。
一想到這麼好的宅子也要被賣掉,他們的心就又開始疼了。
偏我娘的聲音就像專門要和他們作對般響了起來。
「大伯的意思,難道是要我看著仲景自生自滅?那可不能夠,哪怕賣了這宅子,我也要給仲景醫病。留給嗣子?呵,想也別想!」
「愚蠢婦人!你,你……」
潘大伯急了:「潘宋氏,說到底你只是潘家婦,我才是潘家的族長,如今仲景的身子理不了家,就該我們這些做長輩的幫你撐起門戶,你居然敢駁長輩的話!」
我娘冷笑:「大伯難道是覺得我娘家無人嗎?仲景還沒死呢,你們就想要來謀奪家產,便是去了衙門也討不了好!」
我娘搬出了娘家,潘家人本就理虧,一時間無人應聲。
過了半晌,一道男聲傳來。
「嫂嫂莫怪,我爹也是被四哥的病急糊塗了。」
11
說話的是潘大伯家的老三,他笑得討好。
「嫂嫂對四哥不離不棄,實在是女子中的表率。我們潘家一定要給縣令大人上表,為嫂嫂請塊牌匾來以示褒獎。」
他見我娘神色緩和了不少,便接著說。
「可嫂嫂也不能只顧四哥,而不管孩子了呀。大姐兒和二姐兒可都是嫂嫂的親骨肉,若是嫂嫂為了大哥的病,而變賣家產,以後兩個侄女還拿什麼來做嫁妝?」
我娘像是被戳中了軟肋,脊背軟了下來,怔怔地望著我和妹妹。
我見不得我娘這副模樣,這些小人是想拿我和妹妹當刀!
我掙扎著想要說我不要嫁人,不要嫁妝,我要一直陪著娘,卻被余嬤嬤死死捂住了嘴巴。
潘老三見我娘態度鬆動,忙趁熱打鐵。
「我潘老三今日就可以給嫂嫂立字據,若是我家小子能過繼給四哥,以後兩個侄女出嫁,就讓他拿出家產的三分之一來做嫁妝!」
我娘眼中滿是動容:「還是五弟光明磊落,你四哥常和我說家中兄弟,就數五弟你同他感情最好。」
潘老三臉上一副大喜過望,卻沒想到我娘的話鋒一轉。
「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五弟了,我原本是想賣掉宅子,帶仲景去南邊求醫。可這宅子一時也出不了手,再說若是賣給旁人,總是臉上無光,不如賤賣給五弟,既給了仲景一條活路,這宅子到底也還姓潘不是?」
潘老三和他爹對視了一眼,開口問道:「嫂嫂說的賤賣,不知道是準備出多少價錢?」
我娘朝如意招了招手,如意捧著本簿子走上前去。
「夫人這幾個月一共去了 6 家房牙,這其中德潤房牙出價最低,是一千五百兩,衡平牙局出價最高,是一千八百兩。」
如意將簿子遞到了潘老三手上:「這裡是幾家房牙給的評估甘結書,您過過目。」
潘老三捧著簿子看得仔細,他爹卻坐不住了,這幾間房牙都是城中有口碑的,侄媳婦能拿出他們的文書,肯定是做不了假。
他咳了兩聲,看向我娘:「都是自家人,我信得過你,你出價吧。」
偏我娘一副猶猶豫豫的模樣,將他們的胃口吊足後,才幽幽開口。
「八百兩,一文不少。」
潘老三幾乎激動得要跳起來,這可是凈賺一千兩的買賣,他爹說的果然沒錯,女人就是扛不住事,家裡的男人一倒就糊塗了起來。
潘大伯也在強裝淡定,抖著手捧起茶盅喝了幾口。
「這八百兩銀子也不是小數目,一時還真有些不湊手,可仲景的病要緊吶。」
潘大伯沖兒子招了招手:「老三,你去將錢莊上的定錢取出來吧,再找你大哥他們借借,一定要幫你四嫂把錢湊齊了。」
潘老三臉上的笑都快收不住,拔腿就要往外走,卻被我娘叫住。
「五弟,還有件事要勞煩你。去南邊需要路引,仲景現在也下不了床,還要請五弟幫忙想想辦法。」
潘老三心裡一松,沒想到是為這點小事,忙點頭應了。
大概是怕我娘反悔,才隔了一日,潘大伯就帶著潘老三上了門。
將八百兩銀票和路引文書交到了我娘手上。
我娘也爽快,當下就找中人來過了地契和房契。
我爹握不住筆,只能在我娘代簽的名字上按個手印。
當他看清契書上的文字時,便如瘋了般胡亂揮舞著手臂,將契書、印泥全掃到地上,一邊搖頭,一邊從嘴裡發出嗚咽的怪叫。
我娘不緊不慢地從地上撿起被摔碎的印泥盒子,拉過我爹的手,將他的手指一根根理順掰直。
「老爺,治病要緊,大伯和五弟專門幫你辦好了路引,等這宅子一賣,我便帶你去南邊求醫。」
我爹眼裡的憤怒全化為了驚恐,他早就沒知覺的身子居然也開始打顫,淚水混著鼻涕口涎粘在臉上。
我娘將他的食指用力按上印泥,鋒利的瓷片割破了皮膚,按下的手印都是血淋淋的。
潘大伯滿意地收了契書,還不忘叮囑我娘早些出發。
入夜,紅芍悄悄來了我娘院裡。
她說我爹死了。
12
誰也說不清我爹是被氣死的,還是嚇死的。
紅芍去的時候就見他雙目圓睜,身子已經僵了,手臂還直挺挺地朝前伸著,像是想抓住什麼東西。
我爹的死不能聲張。
潘家人個個都是敲骨吸髓的主兒。
還好四月的北地天氣不熱,如意先將我爹的屍體搬去了地窖。
我娘召集起府里的丫鬟僕役,放了身契,還給了他們每人五兩銀子。
他們千恩萬謝地回去收拾鋪蓋,推開門,卻看見如意倒在房間地上,已經沒了氣兒。
如意手裡攥著張信。
信上說,他感念主家收留,怕被遣散後再次流落風塵,失了主家顏面,不如一死來得乾淨。
來給我娘報信的小廝,平日裡沒少對如意動手動腳,這會兒卻哭得傷心。
「如意是個真爺們,求夫人給他個體面。」
我娘買了口不錯的棺材,事急從權,如意沒有停靈就下了葬,墳地就靠在潘家祖墳的邊上。
下葬時,有來祭祖的潘家人聽了這事,還對著如意的墓碑作了個揖。
贊道:「忠僕啊,好一個忠僕!」
過了幾日,我娘將南下的家當都收拾妥帖,又從外面雇了三輛馬車。
一輛裝行李,我娘和余嬤嬤帶著我們姊妹共乘一輛,紅芍伺候著「我爹」乘另外一輛。
出門那日,潘大伯早早領著家裡人等在外面,說是送行,實則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搬家。
潘大伯走到我爹的馬車前剛想掀帘子進去,就聞到了熟悉的臭味,聽著裡面傳來了「啊啊」的亂叫和拍打聲,便不動聲色地走遠了些,高聲囑咐了幾句路上小心的客套話。
我娘抹著淚,戀戀不捨地望了府門好久,這才在潘大伯的催促里動了身。
起先,馬車還是緩緩地走著,等出了城門,便飛快地跑了起來。
足足跑了一天一夜,身上的骨頭都要顛散了架,我娘這才找了家客棧歇息。
等進了屋,紅芍就撲過來,抱著我娘又哭又笑。
「出來了!我們終於出來了!出府的時候可嚇死我了,真怕他們潘家人掀了帘子進來,多虧如意演得好。」
再看紅芍身後站著的人,不是如意又是誰呢?
他身上套著我爹的衣服,鬆鬆垮垮的十分滑稽。
當日,為了妥善處理好我爹的屍體,如意和我娘商量好吞藥假死。
封棺時,我娘找了個藉口把人支開,和紅芍一起將如意和我爹的屍體掉了包。
現在我爹就躺在如意的墓碑下,和他們潘家的祖墳遙遙相望。
如意也在笑:「還是余嬤嬤想得周到,將老爺用過的被褥都鋪在了車裡,這一路上我和紅芍都不敢大口喘氣。」
我娘聽了如意這話卻嚴肅了起來,臉上多了幾分鄭重。
「你們現在是自由身,以後都不用再叫他老爺了,也不要再叫我夫人,你們應該叫回自己本來的名字。」
「本來的名字……」
紅芍怔住了,嘴裡喃喃道。
「我四歲就被賣給了老鴇子,他們都管我叫小紅,我記不得自己的名字了……」
「夫……姐姐,你有學問,你給我起個名字好不好?」
我娘想了想:「就叫『靜喬』怎麼樣?」
安靜的喬木不用像嬌嫩的芍藥般供人賞玩,她可以肆意生長。
紅芍的眼睛亮晶晶的:「好聽!我隨姐姐的姓,從今以後我便是宋靜喬了。」
如意的本名叫林振昌,他好奇地問我娘:「潘家人都叫姐姐潘宋氏,不知道姐姐的名字叫什麼?」
余嬤嬤在一旁接了話:「小姐的名字叫宋貞儀,當年老爺可是想了好久才取好的。」
我搖了搖我娘的胳膊。
「娘,我也想要名字,你給我和妹妹也取一個好不好?」
我和妹妹沒有名字,我爹說女兒不用專門起名字,反正嫁人後名字也沒法叫。
他就一直拖著,府里人都叫我們大姐兒和二姐兒,只有我娘給我和妹妹取了乳名,可這和名字不一樣。
我娘溫柔地摸了摸我的頭。
「你們還沒出生時,娘就已經給你們想好名字了,你叫徽寧,妹妹叫錦昭。金徽玉軫,昭如日月,母親希望你們能擁有平安順遂的一生。」
我將頭埋進了我娘的懷裡,輕聲說:「我不要姓潘,我是娘的女兒,我要隨娘的姓氏。」
我娘抱著我的手臂收緊了,溫熱的淚水打濕了我的衣領,我挨在她的胸口,聽見她的心跳聲漸漸和我的融合在了一起。
13
我恨我爹。
其實在我小的時候,對我爹根本就沒有印象。
他撇下我們在南邊快活,我娘獨自打理著家裡。
她在紫藤架下教我識字,在傍晚給我和妹妹打著蒲扇講好聽的故事,還會耐心地哄我們睡覺。
那些日子裡,娘常常都是笑著的,可偏偏我爹卻回來了,娘的臉上就再見不到笑模樣。
我爹為了要兒子,瘋了似的衝進娘的院子裡要帶走妹妹,還把娘推到地上見了血。
那傷口大得嚇人,郎中說要是再深些就會危及性命。
余嬤嬤給我娘換藥時,我就躲在一旁, 余嬤嬤的手都在抖,可我娘卻像是感覺不到疼,只反覆念叨著妹妹的乳名, 她的心都撲在了孩子身上。
從那時我就知道, 我爹早晚會害了我娘。
所以我要殺了他。
我爹中風那天, 所有人都去了書房忙活。
那外室的東西被小廝拿了回來,用床單裹著, 扔在了一間空廂房。
我在裡面找到了那瓶藥。
潘大伯帶人上門後, 我偷偷聽了我娘的牆角。
他們商量著要如何處置我爹。
要是真將我爹帶去南方, 先不說路上的許多麻煩, 落戶時稍有不慎就會被潘家人找到。
如果將我爹留在北地, 那就只有殺了他。
我娘沉默了,我猜她已經下定了決心, 但我不想讓我娘髒了手。
潘大伯來送銀票那天,我娘和紅芍已經裁好了白綾。
正午,院子裡靜悄悄的, 我爹卻一直在書房裡哀嚎。
他被我娘只要了八百兩就將宅子賣了的事氣慘了, 我進去的時候, 他的臉已經通紅, 披頭散髮地喘著粗氣。
見我來了,我爹扭曲的臉上扯出一個滑稽的笑,他朝我用力抬了抬手,又撅了噘嘴。
他渴了。
我乖巧地走過去,將手裡的茶水一勺一勺地喂給了他。
見我如此順從,我爹喉嚨里發出了古怪的笑。
可馬上他就笑不出來了, 他驚恐地發現,自己的脖子像是被勒住似的上不來氣。
他的舌頭伸了出來,手朝我努力擺動著, 像是想讓我幫幫他。
我沒理他,專心拿清水將手裡的茶碗仔仔細細地沖洗了一遍。
那茶水裡,我加了一整瓶的藥。
我爹本就虛弱, 今日又動了肝火,藥效來得格外地快。
我看著他的手越動越慢,終於沒了動靜, 垂了下來。
於是將門關好, 回了我娘的院子。
那晚, 我睡了個好覺。
14
五月底,我們趕到了菱州。
我娘買下了一座青磚小院,院外不遠處就臨著一條熱鬧的街市。
她在那裡盤了間鋪子,做起了繡坊, 紅芍靠著好手藝成了遠近聞名的「靜喬繡娘」。
如意的娘已經過世了,妹子也嫁了人,他又回醫館當起了學徒。
我和妹妹也被我娘送去了女塾念書。
我娘說,女子讀書識字是為了清明頭腦, 如此才不會渾渾噩噩地被人擺布了一生。
我們在菱州的第一個八月節。
如意又在院子裡搭好了一架紫藤花,等到來年, 紫色的花穗就會爬滿整個花架。
小院的後門挨著河道, 菱州人會在八月節這天放河燈祈福。
我娘讓每個人都在河燈里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宋貞儀、宋靜喬、趙振昌、宋徽寧、宋錦昭、余康姐。」
狀似蓮花的河燈被放入水面,和許許多多的河燈一起, 順著水流飄蕩。
遠遠望去,河燈匯成了一道蜿蜒的銀河,閃閃發光地奔去了新的方向。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