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如意開了口,我爹更是幾乎氣暈過去。
那聲音如鈍鋸挫木、嘔啞刺心,讓他聞之欲嘔。
我爹砸了我娘屋裡所有能砸的東西。
他大罵我娘蠢婦,花銀子去救這種廢人,又懷疑是我娘為了爭寵,給如意下了藥。
我娘也不惱,咬定如意是發燒燒壞了嗓子,我爹要是不信,那乾脆休了她。
我爹沒有證據,自然不敢休妻,只能罵普濟寺的僧人黑心,要去收回所有上供的香油錢。
此事過後,我爹就徹底厭棄了如意。
他靠著和郡守府搭上的關係,去南邊販貨的時間越來越長。
偶爾回來也總在外應酬,家裡就是點個卯。
我娘樂得清閒,她把如意安排去了花園子裡侍弄花草。
如意手很巧,他給我娘在院子裡搭了一座精緻的紫藤爬架。
紫藤花開的時候,我娘就帶著我和妹妹坐在下面乘涼喝茶。
我很喜歡如意,雖然他不怎麼開口說話,但會用柳枝編成各式各樣的花環送給我。
我娘院裡的婆子和丫鬟對如意還算客氣,可我知道要是出了這院門,如意只有挨欺負的份。
我撞見過幾回外院的小廝將如意圍住調笑。
那些人嘴裡說的都是些我不懂的詞,可我知道那些不是什麼好話,於是便跑回院裡找余嬤嬤。
余嬤嬤叉起腰就將那些人罵得落荒而逃。
我問如意為什麼挨欺負不告訴我娘,讓他下次受了氣就來找我。
他只笑著摸摸我的頭:「都是小事,大小姐下次別管了,我怕他們污了大小姐的耳朵。」
如意一向這樣逆來順受,像只溫馴的綿羊,只有一次他卻發了狠。
那回我偷偷溜去前院看社火,路過假山旁發現如意被帳房攔了下來。
那老頭喝得爛醉,嘴角還噙著酒沫子,一雙不安分的手朝如意的身上招呼。
「可人兒,老爺不疼你,大爺疼你,你來幫大爺止止癢……」
如意躲開他,他更來了勁,居然編排起了我娘。
「你躲什麼?是不是爬了夫人的床,就不把大爺放在眼裡啦?那個獨守空房的騷貨,看見你豈不發浪?你給大爺說說,伺候夫人的滋味怎麼樣……」
如意不動了,任由那老頭的手遊走在他身上。
「爺,這邊人多眼雜,咱們去假山後頭好不好?」
帳房聽了這話,滿臉淫笑,身子興奮地直抖。
「好!去後頭,去後頭!」
我急了,剛想去找余嬤嬤,就聽假山後面傳來了撕心裂肺的慘叫。
我壯起膽子繞到假山後頭遠遠一瞧,如意手裡攥著個什麼東西,那老頭正像灘爛泥似的靠在石壁上掙扎,嘴裡不住地哀嚎討饒。
第二日,那帳房是被人抬出府去的。
家裡的小廝們悄悄地說他的根算是廢了,我不懂什麼是廢了,但從此以後,他們就不敢圍著如意調笑了。
可惜這種清凈的日子沒過兩年,我爹就帶著個妖嬈女子回了家。
6
那女子名叫紅芍,已經身懷有孕。
這次我爹沒再給我娘編瞎話,紅芍是他從窯子裡「救」回來的。
我娘早習慣了我爹這種救風塵的癖好,她打了一副頭面,又支了幾桌酒席,將紅芍體體面面地納進了門。
我爹膝下無子,對紅芍這胎極為重視,各種珍饈補藥流水式地往紅芍院裡送,平日裡有什麼新鮮玩意兒也都緊著她。
那紅芍自恃有孕、恃寵而驕,漸漸連我娘也不放在眼裡,什麼都要比著我娘來。
她見我娘院裡有座紫藤爬架,便讓如意在她院子裡也支一架。
如意心中不願,將架子搭得歪七扭八。
紅芍動了氣,說自己夜不安枕,要用至陽之水沐浴,命如意每日正午捧著一瓮水跪在花園子裡直到日落。
我爹早忘記了如意這號人,便都依了她。
三伏的天兒,如意被曬得爆了皮,走起路來直打晃。
我娘親自尋了匠人,在紅芍院裡支好了紫藤爬架,比娘院子裡的更高更大。
她這才鬆口,放過了如意。
晚上,我娘就著燭火,正撥著算盤珠子算帳。
余嬤嬤站在一旁嘆氣:「現在就作成這副樣子,若是再生個兒子,咱們這日子更是沒法過了。」
我娘翻飛的手指沒停,像個沒事人一樣:「隨他們吧,這日子我早就過夠了。」
只是沒想到變故來得這樣快,紅芍在五個月的時候小產了。
郎中說紅芍早被藥傷了身子,懷了孩子也生不下來。
我爹看著那塊已經成了型的男胎哭得傷心,他恨透了紅芍,自己命中的兒子居然托生在了這樣的肚子裡,這不是白白浪費了香火。
紅芍被他趕出了院子,拖著剛小產完的身子挪去了灶房旁的空屋。
我娘去看她,見她直挺挺地躺在煙燻火燎的屋子裡,眼中噙著淚。
「我早知道這孩子生不下來,可是我不甘心……誰也不是生來就下賤,我也想做一回正經人家的奶奶,我也想聽人喊聲娘……」
我娘派人將屋子修葺了一番,又安排了位嬤嬤給紅芍伺候小月子。
紅芍養好身子後像是變了個人。
她每日天不亮就站在院外等著給我娘請安,颳風下雨從不遲到,一日三餐都立在我娘身後侍候。
我娘趕她回去,跟她說用不著這些虛禮,紅芍就每天過來給我和妹妹做衣裳。
紅芍的繡工極好,她給妹妹用大紅色的綾緞繡了件艾虎銜毒的五毒衣,蜈蚣和蠍子都化成了滑稽的小妖,被虎爪按在地上,妹妹看見衣裳就撲進紅芍懷裡咯咯笑。
繡累了,紅芍就把針插在抹了桂花油的髮髻上,看看在院子裡給花培土的如意,再抬起頭透過紫藤架上的空隙往天上望。
她說這日子可真好。
可我爹好像總容不下我們多過幾天好日子。
紅芍小產後,我爹急了,那塊成了型的男胎刺激了他。
他像只發了情的老狗,開始沒日沒夜地流連在勾欄瓦舍,甚至有時一夜換兩個地方。
可不知是不是我爹這些年在南邊掏空了身子,那麼多肚子裡竟沒有一個鼓起來。
於是有人給他介紹了個會掐算的老道,讓我爹把主意打到了妹妹身上。
7
那老道說我爹本是個兒女雙全的命,但可惜子女位上卻只有兩個,現在的兩個女兒中有一個是專門占位的小鬼,需要做法事驅掉。
我爹忙問是哪個女兒。
那老道閉眼掐算了一陣,說這「好」字是一女一子,姐姐後面應該跟著個弟弟,可我娘卻給我生了個妹妹出來,這占位的小鬼自然就是後生的妹妹了。
他又問我娘在生妹妹時是否十分艱難,疼痛異常。
我爹直呼神仙,對那老道說的話深信不疑起來。
可問到如何驅鬼時,那老道卻含糊了起來,只說要將妹妹關在他準備好的房中七日,這期間不許人進去,等第七日開門時自然見分曉。
我爹求子心切,忙應了下來,回了家不由分說就要帶走妹妹。
我娘衝過去攔,被他一把推到了地上,頭被腳踏磕破,鮮血蜿蜒進領子裡。
這時余嬤嬤卻抱著妹妹跑了進來,說妹妹身上出了痘疹,要趕快供痘疹娘娘。
我爹湊過去瞧了一眼,果然在妹妹身上看見了大大小小的痘包。
他捂著鼻子退了出去,讓我娘去找郎中,早些把妹妹的痘疹醫好。
等我爹走遠,如意才進了屋,妹妹身上的痘疹是他和紅芍一起用黃豆皮和了魚膠粘上去的。
「姐姐,千萬不能讓二姐兒被帶走。」
如意說他在南邊時就聽過這種事,有人專門打著雲遊方士的旗號,借著替人消災解難的名頭來販賣人口。
這些人早打聽好了家中情況,先編個由頭將禍事推到孩子頭上,再說些如果不按他說的做,家中就會大難臨頭的話。
等家裡人信了,就將孩子放在有暗道的房子裡幾日,開門時若是不見孩子,就說是已經成仙歸去,或者被驅離人間了,其實孩子早被運去了幾百里外的地方。
紅芍也在一旁點頭,她說她有個姐妹就是這樣從北邊被賣去了南方。
我娘慌了神,現下最多能拖十日,可十日之後該怎麼辦?
我爹這次是鐵了心,早派了人將我娘的院子圍得鐵桶一般。
我娘院裡的人是一步也踏不出去。
除了如意和紅芍。
如意藉口外出買苗,不知用了什麼法子,竟然打聽到了那老道的住處。
但那老道極其謹慎,平日深居簡出,讓人近不得身。
已經過了七日,我爹又派了人來,一日三趟地問妹妹病情。
快要瞞不住了。
紅芍一咬牙,瞞著我娘描眉敷粉,趁著入夜去了我爹的書房。
我爹因為老道的事,已經不再怪罪紅芍流了男胎。
紅芍也使出了渾身解數,一陣小意溫存後,又嬌又軟地將我爹哄上了床。
第二日我爹就讓紅芍搬回了原來的院子,外出應酬也將紅芍帶在身旁。
院裡的丫鬟背後都在罵紅芍是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
可我娘卻急得寢食難安。
她擔心紅芍為了妹妹,做出些失去理智的事情,她怕她護不住紅芍。
那日黃昏,晚霞似血。
先是前院裡一陣騷動,接著騷亂聲朝著後院移來,停在了紅芍院中。
如意慌張地跑來找娘。
他說紅芍傷了人,被渾身是血地拖了回來。
8
原來紅芍哄著我爹帶她去找那老道,說想給小產的孩子做場法事。
出門前,紅芍將平日刺繡用的小剪藏在了懷裡。
她扎了老道七刀,刀刀見血。
我爹被狀似瘋魔的紅芍嚇破了膽,等衙門來人時還癱坐在地上。
那老道只剩一口氣,衙門裡有人認出他是上了緝捕名冊的逃犯。
紅芍被免了絞刑,挨了六十庭杖。
我娘將妹妹交給余嬤嬤,領著我去看紅芍。
紅芍趴在床上,後腰處的衣裳被血染透了,平日裡總是被桂花油抹得溜光的髮絲散亂著,被汗水黏在臉上。
可她卻看著我和我娘笑:「夫人可以放心了,沒人會來害夫人和孩子們了。」
我娘讓我跪下給紅芍磕了個頭。
「叫娘。」
我乖巧地叫了紅芍一聲娘,就被她顫抖著雙手攬進了懷裡:「使不得,使不得啊,我怎配讓小姐喊我一聲娘。」
我娘溫柔地擦去紅芍臉上的淚水:「妹妹救了我的孩子,就是她們的再生父母,怎麼不配做她們的母親?」
紅芍抱著我的身子一顫,然後啞聲道:「夫人,我怕,老爺已經動了這個心思,我怕……」
「我知道。」我娘的眼中滿是恨意:「他敢動我的孩子,那就別怪我狠心。你放心養好身子,剩下的咱們從長計議。」
我爹這次發了狠,將紅芍關在院子裡,不准任何人給她瞧病。
於是如意每日將藥煎好後,再由我偷偷鑽狗洞將藥送去。
可紅芍的腿還是落下了殘疾,傷好後只能拄著拐勉強挪動。
但還好,我爹如今是徹底冷落了這個家。
聽人說他在城外置了個小院,又養了兩房頗有姿色的外室。
又是一年八月節,如意從外面買來了四株粗壯的金桂,兩株栽在我娘的院子裡,還有兩株送給紅芍。
紅芍抱著妹妹打趣如意道:「這次不會還栽得亂七八糟吧?」
如意漲紅著臉不接話,還是我娘出來給他解了圍。
「那邊的情況怎麼樣?」
「一切正常,那兩人十分盡心,老爺被他們纏得分身乏術。」
「呵呵,齊人之福可不好消受,那藥她們每日都在用嗎?」
「姐姐放心,我扮做龜公,說那是家裡頭牌慣用的秘藥,她們都如獲至寶,紛紛花了高價來買。」
一旁的紅芍幽幽開口:「那可真是個好藥,令人慾仙欲死,一不留神就登了極樂。」
紅芍懷裡的妹妹聽不懂,指著月亮,鸚鵡學舌般地重複著:「成仙,成仙!」
我娘摟著我直笑,如意讓妹妹騎在了自己脖子上,好讓她看看月亮上到底有沒有神仙。
余嬤嬤從廚房端來了溫好的桂花酒,滿院的金桂飄香。
那晚大家熱鬧了許久,我伏在母親膝上,伴著他們輕聲的交談甜甜睡去。
可睡醒後我卻沒見著我娘,連紅芍和如意也沒了蹤影。
我問余嬤嬤,余嬤嬤只說我爹病了,我娘和紅芍要去照看。
我溜去書房,那裡果然來了許多郎中,他們站在院子裡小聲交談著,臉上都掛著一種很奇怪的表情。
後來我才知道,我爹生了個很不光彩的病。
他犯了馬上風。
9
我爹是被人連著床一起從城外莊子抬回家的。
和他連在一起的,還有那個頗有姿色的外室。
聽說原本他是和兩個外室一起翻雲覆雨時犯的病,另一個能脫開身的見情形不對,便卷了莊子上的錢財獨自跑了。
這個脫不開身的,便和我爹一起被人蒙著被子抬了回來。
我娘幾乎請遍了全城的郎中,才將他們二人分開。
那外室哭得梨花帶雨,求我娘放她家去,我娘自然應允,還給了她五十兩作為盤纏。
外面的人聽了這事,紛紛贊我娘大度、能容人,又唾棄我爹吃裡爬外,丟了錢財,還惹了一身騷。
我爹現在確實是騷的。
他中風後眼歪口斜,癱在了榻上,大小解也不受控制,床上的鋪蓋都被屎尿腌入了味。
沒人願意照看他,除了紅芍。
紅芍每日拄著如意給她新做的拐杖,一步一步地走到書房外的院子裡坐下。
她笑呵呵地問我爹:「老爺,今天的天氣可真好,要不要出來逛逛?啊!我忘了老爺如今是下不來床的人了。」
「我看老爺就是叫人騙了,花了大價錢找人算命,可有誰算到您會是今日這副模樣?」
「夫人真是心善,放那外室歸了家,聽說嫁了個鰥夫,如今肚子裡也有了。外面人可都說,這好田果然還是要看誰來耕吶。」
我爹已經口齒不清,聽了這些話更是氣得青筋暴起,嘴裡只發出些「啊!啊!」的怪叫。
紅芍聽到他的叫聲,就笑得更甜了,她每日這樣來回走走,腿腳倒是恢復了不少。
我娘卻沒有這樣清閒,她帶著如意,先去賣了我爹在城外的那處院子,又找了中人,準備將家中的貨棧出手。
這些年我娘獨自將家事打理得很好,她悄悄投了幾處鋪子,收益不錯。反而是我爹整日流連在煙花柳巷,把手裡的錢折騰了個精光。
我娘一邊大張旗鼓地賣產業,一邊花大價錢給我爹請郎中看病,無論郎中開了多金貴的藥,我娘都照方全抓。
紅芍不解地問我娘:「讓他這樣癱死就好,還費銀子抓什麼藥?」
我娘笑而不語,如意也笑:「你就隨夫人吧,馬上就有好戲看了。」
紅芍見他們和自己打啞謎,也不惱,依舊笑呵呵地往書房去看我爹。
果然還沒到月底,家中就來了一群不速之客。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