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南下販貨,歸家時身邊多了個清俏小廝。
那小廝被爹安置在書房,白日裡侍候筆墨,夜來暖被鋪床。
他一副細白麵皮,聲音嬌媚,水靈靈的桃花眼,勾人似的黏在爺們身上。
「老爺原本只是圖個新鮮,去了也只喝酒看樂,沒成想被那個狐媚子給纏上了,軟磨硬泡著讓老爺贖他出來,這些兔兒爺的花樣可比窯姐多多了……」
提到他,院裡人都會啐上一口。
「沒根的兔兒爺,不男不女的下賤坯子。」
可入夜,他卻偷偷溜進了我娘的院房。
1
我家住在北地,我爹在鎮上做著個不大不小的貨棧生意。
這回我爹南下販貨,臨走時還握著娘的手依依惜別,等回來的時候,身邊卻跟著個清俊小廝。
「這是如意。」
我爹撫著娘比他走時又大了一圈的小腹道。
「是我去南邊時救下的乞兒,剛好你快生了,讓他幫你顧著點外院的活。」
我娘看著低頭跪在地上的如意,本來還帶著些憐憫的目光,卻在如意開口說話時冷了下來。
那聲音似春鶯囀柳,聞者骨酥。
這絕不是個少年該有的聲響,只怕是戲院裡的紅角也比不上。
我娘沉著臉找來了貨棧的學徒細細查問。
才知這如意哪裡是什麼乞兒,他是我爹花大價錢從相公堂子裡買回來的。
當今朝廷嚴禁官員狎妓,所以南方開始盛行南館和相公堂子,說白了就是嫖男妓的地方。
「老爺原本只是圖個新鮮,去了也只喝酒看樂,沒成想被那個狐媚子給纏上了,軟磨硬泡著讓老爺贖他出來,這些兔兒爺的花樣可比窯姐多多了……」
我娘聽完猶如五雷轟頂。
她雖不是大戶出身,可外公卻是鄉里唯一的秀才,她從小在書塾里長大,自然懂得什麼是禮義廉恥。
自從帶如意回了家,我爹就把鋪蓋搬去了書房。
我娘去書房好生規勸。
「你若想要納妾,我不攔著,可是蓄養小官,卻是件違背綱常倫理的醜事,不如放他離去,也算做了件善事。」
我爹卻勃然大怒了起來。
「什麼蓄養小官?此乃雅癖,你個深閨婦人如何懂得?」
「還有臉說綱常倫理,出嫁從夫的道理你不懂嗎?你入我家門已滿三年,卻只生了一個女兒,我沒納妾已是對你的格外優容了,你出去打聽打聽,哪家奶奶的日子有你這般舒坦。」
我娘是被余嬤嬤半扶半抬著回了自己院裡。
她將兩歲的我抱在懷中,滾燙的淚划過她的臉頰,又落在了我的臉上。
第二天一早,我娘就抱著我要回娘家。
可還沒等她跨出院門,二門上就來報,說是舅老爺來了。
原來是余嬤嬤氣不過,昨晚就打發人將事情告訴了舅舅。
我娘見到了自家人,委屈就決了堤,將前因後果細細說給舅舅聽了。
可舅舅只皺著眉,一邊嘆氣一邊轉著手裡的核桃。
「妹子,其實這也不算什麼大事。男子嘛,三妻四妾的,況且妹夫也沒有往家裡納些不三不四的人進來。小官畢竟是男子,這也正好省了庶子女的麻煩,說到底還是你占便宜些。」
我娘抹淚的手僵在半空,不可置信地望著她的親哥哥。
「哥!爹在世時就教導我們說治家嚴,家乃和,家門嚴謹是第一要緊事。這次我若依他,只怕往後他還會幹出更荒唐的事情。」
「怎麼?你不依他,難道是想要等著被休?」
舅舅的眉毛擰得更緊了,手裡的核桃快轉出了火星子。
「我看你就是太善妒!養小官怎麼了?那些名門望族裡養著家優的不少,也沒看誰家敗落了。你現在最要緊的是給潘家生個兒子,這種寄情風月的小事,就隨妹夫吧!一會兒我替你去給妹夫道個歉,這事就算過去了。」
說完,舅舅再也沒看我娘一眼,徑直去找我爹了。
我娘靠著扶手強撐起身體,朝余嬤嬤招招手,讓她打發個機靈點的小丫頭跟過去瞧瞧。
沒成想,那小丫頭直到天黑透了才回來。
「舅老爺先是去了老爺的書房,過了一會兒,老爺又將如意喚了進去,還叫廚房上了酒菜,說是要醉聽鶯聲……我不敢離得太近,就聽屋裡有人在唱戲,還有老爺和舅老爺的笑聲。然後就……然後就……」
那小丫頭漲紅著臉,結巴了好久,才輕聲說了下去。
「天剛擦黑,老爺又喚了軟凳進去,讓如意陪著醉醺醺的舅老爺往客房去了。我只聽見老爺對舅老爺說,讓他別光走水路,也嘗嘗旱路的滋味……」
聽完小丫頭的話,我娘立時昏死在榻上,當天夜裡就見了紅。
2
穩婆說我娘是被大悲痛動了胎氣,導致胎逆難產。
直到第二日下午,孩子還沒下來,而我娘卻已經是出氣多,進氣少了。
穩婆也慌了神,她讓余嬤嬤去求我爹找個郎中來。
「看你們家夫人這個樣子,哪怕孩子下來了,也一定會大出血。要是沒有會施針的郎中,大人肯定保不住。」
余嬤嬤忙不迭地跑去書房磕頭,可我爹卻急著去赴縣令老爺的壽宴。
「不是有穩婆在嗎?我看她就是故意和我矯情。哪有讓郎中給女子施針的,男女大防還要不要了?」
他冷冷地說完,吩咐家丁把前後門都牢牢守住。
「女子失節事大,今晚一個人都不准給我放出府去。」
等余嬤嬤頂著滿頭血跑回我娘院中,正聽見一聲嘶啞的慘叫,然後是嬰兒微弱的哭聲。
穩婆滿頭大汗地從內室里出來,襁褓中的嬰兒如貓仔般大小,渾身青紫。
「是個姑娘。菩薩保佑,再晚一會兒就憋死了。」
還沒等余嬤嬤將襁褓抱過來,內室里又傳來了丫鬟的尖叫。
「不好了!夫人大出血了!」
院裡頓時亂作一團,一盆盆熱水端進去,頃刻間又變成鮮紅色被潑了出來。
余嬤嬤將我從西屋抱了過來,怕我娘不好,還能再看上我一眼。
如意就是在這個時候來了我娘的院子。
他說他曾在醫館做過學徒,會施針,能止血。
滿院子的丫鬟都烏眼雞似的瞪著他,滿眼鄙夷。
「做兔兒爺的能是什麼好門子裡出來的?別是為了害死夫人,來誑咱們的。」
「我呸,還說學過醫,真給自個臉上貼金。」
如意不惱,也不分辨,只低著頭直挺挺地跪在地上。
最後,還是余嬤嬤拍了板。
她看了眼哇哇大哭的我,和氣若遊絲的妹妹,一跺腳,將如意拉進了內室。
不知是如意的醫術高明,還是我娘命不該絕,幾針下去,我娘身下的血竟漸漸止住了,呼吸也平穩了許多。
後半夜,我爹從壽宴上醉醺醺地回來,聽下面人來報,說我娘又生了位千金,大罵了幾句晦氣,甩手徑直去了酒樓消遣。
我娘轉醒時,如意已經在天亮前悄悄離開了。
她聽余嬤嬤說完始末,默默無言了良久。
我娘也曾覺得如意是自甘下賤,可生死關頭,這個世人眼中的下賤之人,卻比她的結髮丈夫更在乎自己的性命。
如意口風很緊,我娘院裡的人更不用說,我爹被瞞得死死的。
每隔幾日,如意都會悄悄過來幫我娘施針。
一開始,我娘實在不知該和他說些什麼。
倒是余嬤嬤實心腸,如意救了我娘的命,在她看來那就是自家小姐的救命恩人。
每次從角門接送如意,都是她親力親為,施針時也在一旁守著閒話幾句。
我娘這才知道了些如意的過往。
如意今年也才十四,原本是清白人家的孩子,家裡雖算不上殷實,但好歹有幾畝田產。如意從小體格弱,他爹怕他撐不起莊稼院裡的活,就早早送他去醫館裡當學徒。
可惜還沒學滿三年,家裡就糟了水災。
他爹被沖跑了,地里的糧食顆粒無收,他娘病倒在榻上,家裡還有個嗷嗷待哺的妹妹。
如意賣了田產,賣了祖屋,帶著母親和妹妹住進了草棚子,家裡已經沒什麼能再賣的了。於是如意咬牙賣了自己,將錢交給他娘後,就被龜公帶去了相公堂子。
余嬤嬤在一旁邊聽邊抹淚,我娘也紅了眼,問如意他娘和妹妹現在可好。
「再沒見過了,只要進了相公堂子就別想再囫圇個出去。我也……我也沒臉見她們。」
如意扯出一抹苦笑,拿了包草藥遞給余嬤嬤。
「這是我配的驅蟲草藥,夏天蚊蟲多,勞煩嬤嬤給大姐兒和二姐兒做個驅蚊荷包。」
可誰知荷包做好了,如意卻不見了。
我爹將如意買回來後,就常帶如意外出宴飲。
說是貼身伺候,實際就是在酒肉朋友間顯擺炫耀。
家裡的小廝都在傳,說如意外出時,內著女衣,外套男裝。
我爹命他在席間邊唱戲,邊解衣,每每脫到一身薄紗才作罷。
是以,邀我爹宴飲的帖子越堆越多。
士農工商,我爹作為最末流的商人,竟因為養小官而挺起了腰板。
但這次我爹宴飲後,卻隻身一人回了家。
3
我娘得了消息,徑直衝去書房朝我爹要人。
「如意呢?如意怎麼沒和老爺一起回來?」
我爹有些詫異地看了我娘一眼,隨後又瞭然地笑了。
「夫人這是吃味了?最近確實疏忽了夫人,今晚我就歇在夫人房裡,好好賠罪如何?」
我爹的眼睛流連在我娘還在哺乳期的胸脯上,他以為我娘是在故意說氣話來沖他撒嬌。
我娘不理他,又問了一遍。
「如意呢?」
「你放心,他跑不了。」
我爹有些得意地摸了摸鬍子。
「我可真是挖到了寶!新上任的郡守可是個心狠手辣、剋扣盤剝的主兒。可偏偏他有龍陽之好,聽說那癮大到磋磨死了不少小廝。這回我專門帶著如意去見他,嘿嘿,他的眼睛珠子都要黏在如意的身上了。」
「所以你就把如意給他了?!」
我娘渾身都在抖,牙齒咬得咯吱作響。
「三天,就三天。」我爹還在洋洋自得。
「只要如意過去伺候他三天,以後的通關文牒,我要多少他就給我批多少。嘖嘖,這可是筆便宜……」
他話沒說完,我娘就瘋了般撲了上去,將我爹的臉上抓出幾道血痕。
「畜生…畜生…他是個人!他還是個孩子!」
許是我娘的樣子太過駭人,況且這事也實在不怎麼光彩,我爹只罵罵咧咧地捂著臉,跑回貨棧那邊住了。
我爹走後,我娘就派了人十二時辰守在府門口。
她和余嬤嬤則每日都去西山上的普濟寺為如意祈福。
如意是在第四日的深夜被郡守府的人「送」回來的。
說是「送」,實則那馬車停都沒停,將一卷蓆子踹下車後就揚長而去。
我娘派去守著的人解開蓆子,才發現如意渾身濕透,如同剛從水裡撈出來般,破爛的袍子裹在身上,也遮不住滿身的青紅痕跡。
人已經失了意識,身子卻抖得如篩糠一般。
余嬤嬤伸手往如意額頭一摸,滾燙得嚇人,她轉身要去請郎中,卻被人攔了下來。
「誰也不准去請大夫!」
我爹不知從哪兒得了信,急匆匆地趕回了家裡。
「生死有命,這事不可聲張,污了我潘家的門楣。」
他朝身邊的家丁使了個眼色,讓他把如意抬去後院的柴房。
「老爺三思,這人若是死在家中,傳出去恐怕也不好聽。」
4
我娘一把攔住家丁,挽了我爹的胳膊,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樣。
「我聽聞普濟寺中有會醫術的僧人,不如咱們把如意送去,只說是路上搭救來的。要是治得好就給寺里多捐些香油錢,要是治不好……好歹是死在了外面。」
我爹只覺得這幾句話直說進了他的心坎里。
他爽快地把如意交給了我娘處置,還將自己的鋪蓋搬回了我娘院中。
可惜我娘不是今兒身子不爽,就是明兒二姑娘離不開人。
我爹被三推四堵的泄不了火,又偷偷跑去了外面眠花宿柳。
我娘正好脫開身。
她早料到我爹會讓如意自生自滅,借著上香,在普濟寺打點好了郎中和廂房。
如意燒了五天,人是糊塗的,只有嘴裡一直在喊娘。
余嬤嬤掰開嘴將藥灌進去,然後把如意抱在懷裡輕輕拍哄著。
終於到第六日,燒退了,如意活了過來。
他撐著病體要給我娘磕頭,我娘去扶他,卻被他哆嗦著躲開了。
「夫人別碰我,我身上髒。」
我娘卻執拗地攥住了他的手:「那些折磨你的畜生才是真的髒,我沒有弟弟,以後私下裡你就叫我姐姐好不好?」
如意死灰般的眼裡迸出了光亮,然後放聲大哭道:「姐姐!姐姐!我有姐姐了!」
又過了幾日,我娘花重金尋來了一位專門服務煙花之地的郎中。
如意之所以奇貨可居,多半是因為他那副「好」嗓子。
可那郎中把完脈,卻連連搖頭:「晚了,太晚了,這嗓子已經救不回來了。」
他說一般的小官等年齡到了,自然就色衰聲變。要想倒了嗓子,也就是幾服藥的事,可如意卻長期服用過南館秘藥「定聲丸」。
「日服一丸,雖二十猶作童聲。這藥我解不了,你們還是另請高明吧。」
可如意卻緊緊拽住了郎中的袖子。
「那就把我藥啞,行不行?」
郎中搖頭,說得隱晦:「有的青樓中也養著些盲妓、啞妓,很是吃香。」
如意絕望地鬆開了手。
郎中見狀,沉吟了半晌:「我有個法子,但九死一生,你可願一試?」
那法子果然兇險。
先要灌上三頓腐藥,將嗓子刮皮去肉,每次快長好時再灌下一頓。等藥灌完,再將泡了醋的蒼耳子用絲線吊在喉嚨中七日,讓傷口反覆潰破。
蝕骨之痛已非常人可以忍受,更別說服藥後無法進食,連水也有定量,稍有不慎就會穿腸爛肚而亡。哪怕僥倖成功,嗓音也是嘶啞難聞。
可如意卻沒半分遲疑,端起藥碗喝了個乾淨。
「從前在相公堂子裡,稍有差錯便是三十皮鞭,怕我們叫喊傷了嗓子,就讓嘴裡含著香油,油若滴出來,便再來三十鞭子……」
如意臉上竟掛著從未有過的明朗笑容。
「姐姐,我不怕疼,我只想要堂堂正正地活著。」
5
一個月後的八月節,我娘派人將如意從普濟寺接回了家。
我爹早早置好了一身嫦娥奔月的行頭,他要帶如意去堂會上露露臉。
太久沒收到那些恭維和艷羨的目光,我爹的心裡直發癢。
他迫不及待地掀開車簾,卻被眼前之人嚇了一跳。
如意瘦得只剩下一副骨頭架子,面色蠟黃,兩腮深深凹了下去,只一雙眼睛黑得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