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高中狀元後,傳信讓祖母立刻處理了我娘這個鄉下的糟糠,和我這個上不得台面的野丫頭。
祖母給了殺豬匠一兩銀子,把五花大綁的我和娘送了過去。
「你就當她們是饑荒年的兩腳羊,悄悄處理了,別讓人知曉。」
殺豬匠收了銀子,磨起了刀。
但砍得不是腦袋,是繩子。
那天起,我有了個大字不識,卻能讓我和娘吃上肉的新爹。
1
我爹傳信回來那天,我娘正在山上砍柴。
嚴寒冬季,山上雖無野獸,卻到處都是積雪深坑。
阿娘的雙手凍得通紅,滿是瘡痕,分明是大寒的天氣,臉上的汗水卻是一把把往下掉。
但是她只能摸一把臉,喘一口氣,又要繼續砍柴。
只因為祖母吩咐,砍不到柴就沒飯吃。
阿娘自己餓著不打緊,她是怕我餓著。
聽到書信送回了家裡,阿娘渾身充滿了幹勁,好像日子突然有了盼頭,比往日裡還早砍完柴趕回家。
剛到家門口,便見著兩個人站在門口,祖母手中的紙張飛舞,臉上滿是得意驕傲。
「娘,是秦郎捎了信回來嗎?信上可是說了什麼?」
阿娘將柴火放下,滿心歡喜上前,眼巴巴看著那封信,頓了一頓,又低下頭,面上有些羞澀,以及藏不住的期盼。
「秦郎,有提到我嗎?」
只可惜,祖母上下打量了阿娘一眼,呸了一聲,話里話外都是嘲諷。
「我兒子帶回來的信,提你做什麼,你是他什麼人?」
阿娘面色一僵,整個人愣住了。
我拉了拉她的衣袖,她才回過神來,結結巴巴道。
「娘,我……我是秦郎的妻啊,讓我看看吧,秦郎說了些什麼。」
祖母將信紙在阿娘面前一晃,故意在她接過時錯開,滿眼蔑視。
「你看得懂嗎就看!」
「我早就說過,讓阿城不要娶你,你哪裡配得上他?好在阿城現在想通了。」
阿娘愣住了,再沒有顧得上什麼,奪過信紙便看了起來。
祖母先是一愣,下一秒,搶過阿娘手中的信紙,給了阿娘一巴掌。
「小賤人!竟然敢搶!」
信紙很薄,只有一頁,文字很短,只有三行,字裡行間,阿娘只看到了不愛兩字。
看到上面的字,阿娘失了魂,手上鬆了力。
祖母一直說,阿娘不識字。
其實,阿娘識得,也許,阿娘比阿爹還先識得。
所以只短短几秒,阿娘便知道了怎麼回事,只是她不敢相信,當初將她視若珍寶的男人,在高中狀元之後,竟毫不猶豫拋棄了這個糟糠妻。
她有想過那是假的,但偏偏,當初阿爹抱著她習字溫課時,她早已經看過他的字跡,私下裡臨摹過無數遍。
字跡刻入骨子裡,她不會記錯。
我看著阿娘奪眶而出的淚水,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倒是祖母,像是沒事人一樣,打發了送信的人ƭü⁹,朝著阿娘頤指氣使道。
「大喜的日子哭什麼哭?還不將柴火搬進來。」
阿娘抹了把淚,轉身想要背柴,被我拉住,看著我的眼中滿是憐惜。
她摸了摸我的頭,還是搬著柴火進門了。
燒火、做菜、被罵、吃剩菜、燒水……
阿娘片刻不曾歇息。
我乖乖地坐在小板凳上,阿娘時不時看我一眼,與我相視一笑,下一秒便要轉過頭去抹眼淚,生怕在我面前哭出來。
我知道,阿娘是放不下我。
2
第二天一大早,阿娘便起了床。
她燒火做飯,打理好了屋中一切,比以往起得更早,也比以往更加賣力。
只是,她沒能等來祖母的一句好話,也沒能等來祖母的讚賞眼神,反而等來了祖母的五花大綁。
阿娘是想反抗的,因為她知道,准沒好事。
但是祖母一句「阿花可還小」,阿娘就不再掙扎。
祖母將阿娘扭送至殺豬匠家時,我是一路哭著跟去的。
我哭著,求著,讓祖母不要賣了阿娘。
祖母居高臨下地看著我,面露嘲諷。
「我怎麼會賣了你娘呢?」
後來才知道,祖母確實不是賣我娘。
她用一兩銀子,將我娘送給了一個姓趙的殺豬匠。
「你就當她們是饑荒年的兩腳羊,處理了,別讓人知曉。」
祖母說著,將銀子遞給了那個不發一言、滿臉絡腮鬍的大個子。
見到殺豬匠收下錢,祖母看了我和阿娘一眼,那一眼,不像是在看自己的兒媳和孫女,像是在看一件沒有生命的死物,一件可以隨意交換的破爛物件。
祖母一走,殺豬匠便開始磨起了刀。
那刀面實在鋥亮,閃得我眼睛不停地眨啊眨,還是沒能忍住哭出來。
阿娘和我緊緊貼在一起,像是在安慰我別哭。
我捂著嘴,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看著殺豬匠的刀越磨越快,不敢吱聲,生怕他下一秒就將我和阿娘砍死刀下。
終於,刺耳的磨刀石聲音消失。
我緊緊摟住阿娘,閉著眼不敢再看。
卻不想,耳邊響起繩子斷裂的聲音。
原來,殺豬匠磨的刀,不是為了砍腦袋,而是繩子。
我娘看到這一幕,渾身卸了力氣,癱倒在地,看向殺豬匠的目光滿是感激。
「多謝恩人!」
她跪在地上,看著自顧自進屋的殺豬匠,淚水溢出眼眶。
「不用,你們走吧,不要再回來了。」
殺豬匠放下刀,撿了柴火像是要燒火做飯。
大半天了,這人也不知道為何,竟然沒吃早飯,要是阿娘……
若是阿娘,只怕早就做好了熱乎乎的飯菜,在家等他回來。
就像我爹一樣。
阿娘不知我心中所想,牽著我的手,跌跌撞撞從地上爬了起來。
只是沒走兩步,她垂著頭看向我,停住了。
下一秒,她拉著我疾步走到廚房裡,一下跪在地上。
「恩人,求您收留我和孩子吧!若您不嫌棄,我願意為您當牛做馬一輩子!」
見殺豬匠不說話,阿娘看我一眼,咬咬牙,直接上前奪過對方手上的活,乾了起來。
殺豬匠力氣大,起初被阿娘奪了東西,下一秒就搶回去了。
阿娘一瞬間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氣,放聲大哭起來。
殺豬匠皺了皺眉。
半晌,嘆了口氣。
「留下吧。」
「左右我也不是養不起。」
那之後,我和阿娘便在殺豬匠家住了下來。
3
殺豬匠全名趙忠義,早些年也曾上過戰場,後來兵役結束,開始回村殺豬賣肉。
家中無父母長兄姊妹,隻身一人。
阿娘聽到這些時,有一瞬恍惚,但是片刻後便回過神,詢問趙忠義家中有哪些地方她不能去。
在秦家時,阿娘除了阿爹的書房臥室外,能去的只有廚房。
阿爹上京趕考後,連廚房也不能去了。
趙忠義是知道阿娘的情況的,看了她一眼,面無表情地說:
「既要留下來,也算是我趙家的人,你的家,哪裡不能去?」
阿娘有些怔愣,眼眶有些濕了,笑著點了點頭。
本以為,趙忠義留下阿娘是為了找個人幫襯家裡,做飯洗衣,省去麻煩。
卻不想,這人比阿娘起得更早,家中衣物換洗下來,還不等阿娘發現,便已經自己洗乾淨晾好了。
一連幾天,阿娘都望著家中處理好的活無所事事,不安之心更是翻湧而上。
飯桌上,看著大塊大塊的肉,阿娘和我都不敢下筷,即便我的口水早已經流到了脖頸上,阿娘也忍不住將視線移開。
在秦家時,少有吃肉的時候。
即便是吃肉,也遠遠輪不上我和阿娘,就連肉腥也少有。
一次我隨阿娘幹活時,突然暈倒在地,嚇壞了阿娘,連忙抱著我去找了赤腳大夫。
一句先天不足,後天飢餓,將阿娘定在了原地。
那以後,阿娘也開始做起了偷雞摸狗的勾當——私藏雞窩裡的雞蛋。
於我而言,能吃上雞蛋,便已經是天大的好事,更何況眼前這一桌全肉宴!
「吃啊,看著幹什麼?」
將最後一道菜端上桌,趙忠義看著不動如山的我和阿娘,聲音有些凶,但是手上幫我們夾肉的動作卻格外溫柔。
「小孩多吃一點,一看身上便沒有幾兩肉。」
他粗聲說著,將肥瘦相間的肉放在我碗里。
我看了眼阿娘,見她點點頭,這才埋頭大口大口地吃肉。
阿娘又紅了眼眶。
趙忠義夾肉的手一轉,一筷子肉到了阿娘碗里。
「大人也多吃些,這些日子辛苦了。」
「這一頓,權當為你們慶祝新生。」
阿娘一聽,含著淚,一口淚水一口肉地咽下。
我沒有注意到,而是專心吃著碗里的飯菜。
畢竟,這是第一頓,卻不知道是不是最後一頓。
只是剛吃半飽,便有一雙大手奪過我的碗,盛上了清粥和野菜。
「不能貪多。」
趙忠義沉聲看向我,看著我呆滯的眼神,像是怕嚇到我,又解釋道。
「你第一次吃葷腥,吃多會鬧肚子。」
阿娘一聽,才反應過來,連忙將我面前的肉菜擺開了,看向趙忠義的眼神滿是感激。
竟未想到,這人竟然如此心細。
4
經此一遭,我是不能吃了,但是仍舊眼巴巴地望著大肉,口水直流。
趙忠義見狀安慰我,今後的日子肉管夠。
本以為不會是哄騙我的好話,卻不想,他是真做到了。
白日裡,趙忠義出攤,我和阿娘坐在院子裡。
阿娘縫製衣裳,繡著要賣的手帕,而我蹲在地上,用細木條學寫字。
等到夜裡殺豬匠回來,見到阿娘做的飯菜,照例將禮物遞給阿娘,或是一支木簪,或是一塊糕點,當然,也有我的。
只因為趙忠義說,他的妻子,只需開心便好,不用做這些。
我總是笑著問阿娘,趙忠義是不是比阿爹更愛她。
阿娘總是會用愁容換下笑臉,鄭重地告訴我:
不是趙忠義比阿爹更愛阿娘,而是趙忠義本身就比阿爹好。
我若有所思。
事實確實如此,阿爹會和阿娘睡一間屋子,還總是不讓我進去,將我關在外面,不讓我找阿娘。
但是趙忠義不會。
趙忠義會讓我和阿娘睡在ťū́₂一起,他睡在另一間屋子裡。
今日趙忠義回來,讓阿娘和我最近不要出門。
一開始,阿娘和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直到幾日後,門外傳來刺耳的敲門聲。
阿娘將我藏在屋子裡,出去查看情況。
還沒等她走近,木門直接被撞開。
露出來的人影,赫然是我那人面獸心的祖母。
對方見到阿娘,面容立馬扭曲了。
「好哇你!真是命大,竟然還活著!」
說完,朝著身後的人揮揮手。
「給我把她拖走!」
阿娘怎麼可能耐得住那麼多人,衣衫凌亂,髮髻散開,整個人狼狽地被人拖著走。
看著祖母手中不知從哪裡得來的刀,我再也顧不上阿娘的吩咐,打開門跑了出去。
「不要!放下我阿娘!」
我跑上前,抱住阿娘的身體,想要將人拖住。
但是我力量實在太小,直接被祖母一腳踹開。
「小丫頭片子!倒是讓我費心找你!」
她拿著刀,朝我走近。
我咬著牙,不管不顧避開刀刃,咬傷了她的手。
一時之間,阿娘的哭喊聲,祖母的怒罵聲在小院響起。
我只覺得頭皮發麻,好像被人扯掉。
但是即便如此,我還是沒有鬆開。
下一秒,我聽到阿娘的尖叫聲。
「不要——」
伴隨著哐當一聲,刀掉在地上的聲音。
來人將我摟進懷裡,渾身發抖。
「你們怎麼敢的!」
趙忠義緊緊將我抱住,看著我身上的傷心疼得不行。
若是他晚來一步,沒有攔下刀,只怕我現在早已經死在了刀下。
「我還要問你呢!拿了錢不辦事。現在人活得好好的,你怎麼跟我交代!」
祖母指著趙忠義的鼻子怒罵。
趙忠義沒有解釋,而是將我放進阿娘懷裡,徑直撿起刀朝著祖母走去。
祖母嚇壞了,連忙讓人保護自己。
眼見著趙忠義的刀落在第一個人身上,原本還猶豫的祖母知道,趙忠義這是真敢殺人,忙馬不停蹄地跑了。
等人跑完,院子裡一片狼藉。
趙忠義沉默地找來藥膏,替我和阿娘上藥。
看到我頭頂一大塊血跡,原本這些日子才養回來的肉和血色,一下子又變得虛弱起來,趙忠義忽地捶了一下桌子,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該死!」
原來,阿娘賣的手帕被祖母撞見了,對方便開始懷疑阿娘和我沒死,特意找上門來。
趙忠義聽說時,還在攤子上,但是緊趕慢趕還是晚了。
「沒事,謝謝你。」
阿娘含著淚,實在沒想到祖母竟然會趕盡殺絕。
若是今日趙忠義沒有趕回來,指不定我和阿娘現在已經成了一具屍體。
「你就打算這樣坐以待斃?」
趙忠義開口,目光直勾勾地看向阿娘。
阿娘羞愧地垂下頭,不發一言。
「去京城吧,你不是秀才家的女兒,難道告御狀也不懂嗎?」
阿娘一愣,抬頭望向趙忠義,對方不似開玩笑,而是認真的。
看著受傷的我,院子裡被砸壞的東西,阿娘只猶豫了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