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5
趙忠義帶著阿娘和我連夜趕往京城,只為了打我爹,也就是新科狀元郎秦明城一個措手不及。
路上,趙忠義拿出了一沓紙筆。
那本是前些日子,他見我在地上寫寫畫畫,特意為我準備的。
卻不想,現在派上用場了。
御狀是阿娘寫的,一筆一划,很是用心。
趙忠義看不懂,但是他也能看得出,這些字很漂亮。
正如他所言,阿娘曾是秀才的女兒。
那是村裡唯一的秀才,活生生一個香餑餑。
秀才有兒有女,來往的媒婆踏破了門檻,誰都想嫁秀才家的兒子,誰都想娶秀才家的女兒。
阿娘及笄那年,幾乎全村的男子都差了媒人來。
無他,只因為阿娘不僅是秀才之女,還生得格外貌美。
在一眾人選之中,阿娘挑中了秦明城。
秀才起初並不看好,但是拗不過阿娘,只得先同意議親,即便如此,跟在阿娘身後的人也不少。
後來阿娘的哥哥參了軍,一去便是許多年。
秀才又在一次上山時,從崖上摔了下來,命斷當場。
阿娘身邊的人走的走,散的散,還有些更是落井下石。
唯有秦明城,不僅幫阿娘料理了秀才的後事,還履行婚約,將阿娘娶回了家。
本以為這是美好的開始,卻不想,竟是噩夢的初兆。
初時的美好與寵愛,到了後面,變成了越發不耐煩。
兩人從月下對飲,吟詩作對,成了不再言語的陌生人。
阿娘也從一個被寵大的嬌嬌小姐,變成了被磋磨的兒媳婦,原本彈琴寫字的手布滿厚繭和傷痕,貌美的臉上寫滿風霜。
聽到趙忠義夸自己的字好看時,阿娘愣了愣,羞紅了臉。
去京城的路並不好走,路途顛簸,危險眾多,若是只有我和阿娘兩個人,是萬不可能順利到達京都的。好在有趙忠義。
只可惜天不遂,半路時,我們遇到了山匪擋道。
遠遠的,趙忠義便將我和阿娘護在身後。
山匪生得高大,氣勢洶洶,但是趙忠義比他們還要高,比他們還要厲害。
只是雙拳難敵四手,雖然山匪人少,但是僥倖逃脫後,趙忠義還是受了傷。
阿娘起初是沒有發現的,直到連夜趕路,遇上大雨,還沒等我們下馬車坐到寺廟裡,趙忠義便先倒了。
「趙大哥!」
阿娘手一摸,便一片濕潤。
她猛地想起,自己被帶走時,趙忠義抱著她轉身相護。
來不及思考,阿娘連忙吩咐我去拿包裹里的藥和鍋,等我回來時,阿娘已經生好了火,趙忠義正意識模糊地靠在她身上。
阿娘也沒有將人推開,而是捏著手帕為他擦拭臉上的汗水或是雨水。
我呆呆地抱著東西站在不遠處,只覺得這一幕溫暖極了。
阿娘看到我,先是驚訝,然後是藏不住的羞澀。
上藥時我是不能看的,只能聽到趙忠義似乎醒了,兩人推辭一番,趙忠義還是犟不過阿娘,讓她上了藥。
之後趕路慢了許多,但也有驚無險地到了京城。
這一路來,阿娘的笑明顯多了,趙忠義的話也明顯多了。
等到客棧安頓好後,阿娘看著疲憊的趙忠義,愧疚寫滿了臉。
看著脖頸上戴了多年的玉佩,阿娘猶豫了一瞬,帶著我出了客棧。
一塊玉佩,當了五兩銀子。
阿娘拿著五兩銀子,為我買了糖葫蘆,為趙忠義買了衣裳,又買了紙筆和墨,唯獨沒有給自己買點什麼。
拿著東西回去時,我還在舔著糖葫蘆,卻見阿娘突然停住,目光看向一處高台。
那裡非常熱鬧。
來往的人說,那是新科狀元郎正在為公主一擲千金。
一擲千金,只為了拿下公主喜歡的一支發簪。
我看了眼手中的糖葫蘆,又看了眼阿娘頭上趙忠義千方百計讓她戴上的銀簪子,有些不明白為何。
但是沒等我想明白,阿娘已經帶著我轉身離開。
我愣愣地走在後面,看到阿娘一隻手抹著眼淚,一隻手抓著我往前。
6
回到客棧,看著阿娘通紅的眼睛,趙忠義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將客棧的房間又續了幾天。
第二日一早,阿娘便拿著狀紙打算去衙門。
趙忠義擔心極了,但是拗不過阿娘,只能帶著我遠遠跟在後面。
衙門外面站著不少人,全都是來看熱鬧的。
趙忠義就抱著我站在人群外邊。
看著阿娘將罪紙遞上,那個官員認真點頭,我和趙忠義都鬆了口氣。
豈料下一秒,不知誰在官員耳邊說了幾句,官員鎮紙一拍,當即下令。
官兵一擁而入,將圍觀的人群推搡開。
一句阿娘得了失心瘋,便掩蓋了秦明城的所有罪行。
我和趙忠義遠遠被人群裹挾著往後退,餘光里,只見廳堂之後,站出來一個熟悉的人影,赫然是秦明城。
原來昨日,他便已經看到了我和阿Ṱŭ⁽娘,特意等著我們來。
眼見著阿娘被帶走,趙忠義連忙帶著我上前。
「你們要幹什麼?!」
他怒吼一聲,一把掀開押著阿娘的那個人。
「還不快把他抓住!」
秦明城出聲,熟悉的聲音,我仿佛回到了幼時他教我一筆一划寫字的時候。
可惜,現在的他,正在讓人抓趙忠義,讓人帶走我娘。
雙拳難敵四手,即便趙忠義再怎麼厲害,帶著一個我,也頗為束手束腳。
我娘看著趙忠義為了救自己受傷,再也忍不住哭了。
「阿城,你放了他們吧,求你放了他們吧!我再也不來京城了!」
秦明城冷笑一聲。
「你為了自己的姦夫,還真是能放下臉。」
他抬起阿娘的下巴,端詳著阿娘憔悴的臉,面上有些嫌惡。
「只可惜,現在你在我這兒,還不如一個死人!」
「阿城,你變了。」
阿娘傷心極了。
秦明城卻是嗤笑一聲。
「人都會變的。婉儀,你太傻了。」
「你知道嗎?當我踏進京城的第一步起,我就發誓,我一定要在這裡站穩腳跟。」
「京城實在是太繁華了,我被迷了眼。我知道,憑我自己,幾十年都不一定能夠站上我想要的位置。」
「直到三公主出現。」
周圍的人仿佛知道了什麼秘辛,紛紛垂下頭。
秦明城靠近阿娘,伸手摸了摸她的臉。
「三公主長得比那時的你還貌美。」
「她的目光看向我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的坦途來了。」
「我早就打聽好了,陛下要為我和三公主賜婚。」
「我怎麼能放棄這個機會?!」
「所以,只能對不起你了。」
秦明哲惋惜地嘆了一聲,但是誰都能看清,他眼底的瘋狂。
阿娘哽咽著開口。
「ẗṻₜ所以,你就派人送信回來,讓娘把我和阿花賣了?」
「不,不是賣,是把你們處理了。」
秦明城笑著糾正。
阿娘萬萬沒想到,一個人竟然會變成這樣。
不過是短短一年的時間,便讓秦明城變成了她不敢認識的模樣。
看到秦明城沒有放開的手,阿娘徹底死了心,眼神一戾,趁著秦明城沒有反應過來,一口咬在了對方手上。
任憑秦明城再怎麼踢打阿娘,她也沒有鬆開。
周圍的人都上去幫忙,一時之間,竟然沒幾人顧得上我和趙忠義。
「跑啊!」
阿娘含糊著,含淚的視線看向我和趙忠義。
看著懷裡的我,再對上阿娘的眼睛,趙忠義咬了咬牙,他把眼睛一閉,忍著傷痛,帶著我逃了出去。
身後遠遠的,傳來秦明城氣急敗壞的聲音,還有阿娘忍著,卻還是沒能止住聲的哀嚎。
我淚流滿面,趙忠義也哽咽著,溫熱的淚水落在我脖頸處。
我知道,這個男人在心疼,但是因為我,只能強忍下傷心,先帶著我逃脫。
趙忠義帶著我繞了許多條巷子。
我從來不知道,原來路還能這麼長,時間還能這麼久。
一開始,我還忍不住哭。
但是趙忠義一把捂住了我的嘴,不停地安慰我阿娘不會有事。
看著他滿頭大汗,夾雜著血水,身上的衣衫也亂作一團,我咬著唇瓣,止住了哭泣。
直到天黑,趙忠義才精疲力竭地將我抱回了客棧。
店裡沒有幾個人,趙忠義先露了面,悄聲將老闆叫到一旁,也不知道他跟客棧老闆說了什麼,對方看了我一眼,滿臉憐惜地點了點頭。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這老闆是趙忠義的舊相識,當初跟他一起上過戰場的袍澤。
後來各自還家,沒了聯繫,直到幾日前,趙忠義突然送信給他,他們才再次相見。
趙忠義將我安頓在房間中,雙手按住我的肩膀,說一定會救出我娘。
他身上的傷口還在流血,但是他走得毫不猶豫。
在他走到門口時,我突然衝上去,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
「爹!」
趙忠義愣住了,緩緩垂下頭看向我,目光中滿是不可置信。
「爹!你一定要把阿娘帶回來,你們都要平安回來!」
我哭著。
趙忠義,不,我爹一把將我抱起來,粗糙的雙手無措地抹去我的眼淚,顫抖著聲音。
「好,好,爹一定把你娘平安帶ṭũ̂ₘ回來。」
我抱住他的脖頸。
「是你和娘都要平安。」
「好,好,好!」
爹一連說了三個好,這才不舍又決絕地轉身離去。
我看著爹離去的背影,只覺得一陣恍惚。
這幾個月的相處,不管是責任還是其他,其實我們早已經成為了一家人。
爹雖然為人嚴肅,看著嚇人,但是從未短過我和娘的吃穿,有什麼好玩的新奇玩意,也會帶回來給我。
就連阿娘,從最初兩人尷尬相對,到後面相處自然。
他不會將阿娘視為物件一般的存在,使喚她幹活,而是讓阿娘隨意做自己喜歡做的事。
他說阿娘是讀書人家的閨女,被寵著長大的,他沒有道理讓阿娘在他那兒受委屈。
他覺得能娶阿娘,是自己高攀了。
爹實在是真誠,但又傻得可憐。
他以為阿娘不過是為了報答救命之恩,卻不想,這幾個月的照顧,早已經讓阿娘記在了心裡。
之前某日,阿娘曾將我單獨拉到房間裡,將我抱在膝頭,說我可以喚他爹。
但是我那時仍記得,當年秦明城教我寫字、陪我玩耍的場面,以至於這一句爹爹,遲了許久。
7
我爹一去,便是三日。
這三日裡我沒有出門,都是客棧老闆親自端著飯菜上我的房間,他說讓我管他叫一聲魏叔叔。
三日後的下午,魏叔叔送飯時,突然說有人找我。
見我不信,他拿出了一塊玉佩,赫然是阿娘當掉的那塊。
但是又不一樣,阿娘的玉佩上,有我幼時調皮,無意間划下的一筆,就連當鋪老闆也沒發現——但是這一塊上,沒有。
我突然想到,阿娘說過,我還有一個參了軍的舅舅。
魏叔叔說,他本也是不信的,直到知道了對方的身份,又看到那人拿出同樣的玉佩,最後是和我如出一轍的眉眼。
都說外甥肖舅,魏叔叔心中記掛著生死不知的爹,所以咬牙賭了一把。
我去見了那個人,對方一見我,便將我親切地摟在懷裡。
一個八尺男兒,眼淚說流就流。
聽著他徐徐道來,我才知道,原來舅舅沒死,而是輾轉成了大將軍。
多年征戰,他不是沒想過回去,但是之前戰時受傷失憶,被賜了新名字,陰差陽錯之下,一直沒能回去,直到看到那塊玉佩,才想起來以前的事。
他撫摸著我的頭髮,感慨我都長這麼大了。
隨即問到了我娘。
我忍不住一下就哭了出來。
「舅舅,你是大將軍,可不可以救救阿娘!」
「阿娘被狀元郎抓走了,爹爹為了救阿娘,已經三天沒回來了!」
舅舅一愣,下一秒,一拳錘在桌子上,直接將桌子砸得四分五裂。
「他敢!舅舅一定會把你娘帶回來!」
「還有我爹爹!」
舅舅面色一變,但是看到我,還是不情願地點點頭。
直到他抱起我準備出客棧,才突然反應過來。
「如果舅舅沒記錯,新科狀元郎可是秦明城?與當初那小子同名還是?」
他面色難看得很。
「他不要我和阿娘了,還讓祖母把阿娘和我賣了、殺了。」
我低聲說著,舅舅抱著我的手緊了緊,好半天,這才說道。
「你放心,舅舅會為你和阿ṱŭₕ娘討一個公道!」
害怕阿娘堅持不住,舅舅先派了人去送信,然後帶著我一起去了秦明城家。
看著抱著我的舅舅,秦明城臉色瞬間難看起來。
「將軍,你這是?」
他壓根沒有認出將軍和我相似的眉眼,畢竟他離家多年,將軍又久經沙場,他怎麼會懷疑這位赫赫有名的大將軍,竟然是自己曾經的大舅子呢?
「哼!秦明城,你這就不認識我了?當初你追在我妹妹身後跑時,還被我教訓過呢!」
舅舅冷哼一聲,秦明城臉色難看地緊。
「你是江牧野?!」
得到肯定的回答,秦明城緩和一陣,忙堆上了笑臉。
「江哥,當年同鄉情誼,沒成想,現在你我竟成了同僚……」
他還想繼續說什麼,卻被舅舅打斷了。
「我沒工夫跟你扯這些,快將我妹妹放出來!」
秦明城臉色不變,故作不知道。
「江哥,婉儀很早以前便拋棄我,和一個殺豬匠在一起了,你找我要人,我實在是拿不出來啊!」
「就是你,就是你把阿娘抓走了!」
我緊緊ƭųⁱ抱住舅舅的脖頸,生怕他被騙。
「她就是一個小孩子,怎麼能信她的話呢?這丫頭從小和我不親……」
秦明城擺著笑臉,看我的眼神隱隱帶著厭惡。
舅舅面色一寒,抬劍指向秦明城。
「人,交出來!」
天色漸黑,秦明城垂著臉,聲音帶著威脅。
「縱然你是大將軍,也沒有隨意處置我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