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兀的一聲馬嘶,我下意識地抬起頭,循聲望去。
「看來,有人要遠行,有人卻要傷心了。」蕭和不知何時已走到了我身後。
「殿下說笑了,」我頭也不抬地回道,「慕大人此去是建功立業,民女不過是祝他一路順風罷了。」
「是嗎?」蕭和踱步到我身邊,伸手按住了我正要收起的畫卷,迫使我抬起頭看他。
「蘇昭昭,」他第一次連名帶姓地叫我,語氣嚴肅了許多,「我們做個交易如何?」
我一怔,抬眸迎上他的目光。「交易?」
「對。」他點點頭,收斂笑意,認真地詢問:「嫁給我,如何?」
「我需要一個能讓我再無後顧之憂的助力。而你需要一個足夠強大的庇護,我們各取所需。」
我沒想到他會如此直白地提出「聯姻交易」。
我沉默了片刻,將手抽離,後退半步,與他拉開了一段安全的距離。
我認真地問他:「殿下為何選中我?京中想要為您效力的貴女無數。我只是一個商賈之女,能給殿下的,恐怕微乎其微。」
「因為她們是棋子,而你,」蕭和目光灼灼,「你聰明,有決斷,懂得審時度勢。我需要的不是一個花瓶,而是一個能與我並肩而立的盟友。」
他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而且,你的畫,我很喜歡。」
他的話,確實說到了我的心坎里。我需要一個強大的靠山,來擺脫糾纏安穩做生意。
「殿下的提議,民女……可以答應。」
蕭和的臉上露出微笑,似乎早已料到這個結果。
但我隨即豎起三根手指:「但是,我有三個條件。」
「你說。」他饒有興致地挑了挑眉。
「第一,」我掰下一根手指,「我們只訂婚,不成親。先以未婚夫妻的名義相處一年。」
「第二,」我掰下第二根手指,「在這一年裡,我們互不干涉對方的私事。殿下可以繼續做您的皇子,我也可以繼續經營我的丹青坊。我們只是盟友,不是夫妻。」
「第三,」我掰下第三根手指,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一年之期中,如果任何一方覺得不合適,都可以提出解除婚約。屆時,殿下不能以任何理由為難。我會歸還殿下所有贈予之物,我們一別兩寬,各不相欠。」
蕭和深深地看了我許久,忽然笑了:「蘇昭昭,你真是我見過最特別的女子。好,我答應你。」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自那日後,七皇子便成了我這丹青坊的常客。
大部分時間他什麼也不做,就要一壺清茶,坐在一旁,看我調色作畫。
有時會帶來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有時還會約我出門轉轉。
「城外潭柘寺的紅楓開了,不去作一幅畫,豈不可惜?」
「聽聞西市來了個胡人戲班,新奇得很,可有興趣?」
我一次又一次地婉拒。
「民女手頭還有幾幅畫未完工。」
「民女不喜熱鬧。」
每一次拒絕,他都不惱,只是那雙桃花眼裡的光會暗淡一瞬,隨即又恢復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樣。
「行吧,那再等下次。」
9
就連姐姐也常取笑我,七皇子是不是真看上了我。
可我不敢答應。
他是天上的雲,我是地上的泥。
誰知道那些「主動追求」,會不會是一時的興味和風月遊戲。
慕容的前車之鑑,我不想再經歷一次。
一年相安無事,即將期滿,我正打算要跟七皇子說開。
我正在研墨,他剛巧進來,很自然地走到我身邊,接過了墨錠。
我看著他骨節分明的手,一時走了神。
「蘇昭昭,一年了……你究竟在怕什麼?」
我倉皇地別開眼,不敢與他對視:「殿下,墨好了。」
他卻不放過我,握住我的手腕,溫熱的觸感讓我渾身一僵。
「回答我。」
「殿下抬舉民女了,民女不值得。」我低頭回答。
「值不值得我說了算,還是說你還在惦記慕容?」
他的聲音染上一絲薄怒。
「他治水有功,不日就能返京,聖旨已下,就要被提拔為正三品的工部侍郎呢!」
他終於要得償所願了。
我吃痛地想要抽出手。他不肯放過,卻稍微放鬆了一些,手腕上頓時指印鮮明。
「忘了告訴你,他還將被賜婚給公主。」
他死死地盯著我,好像要找到答案。
「殿下多慮了,一年前不會,一年後亦不會。」
他臉色瞬間陰轉晴,改抓為握,十指相扣。
「那你為什麼遲遲不答應我?」
我垂眸看著我們交握的手,最終還是選擇將那個埋藏了兩世的秘密,以一種最安全的方式說出口。
「民女講個故事給殿下聽吧。曾有一位商賈之女,她愛上了一個仕途大好的才子。不顧兩方家族阻撓,他們設計假死脫身,私奔到沒有人認識他們的地方,她以為從此就是甜蜜的二人生活……」
我說到這裡,頓了頓,抬眼看向蕭和。
「後來呢?」他沉聲問。
「後來,兩人因為生活破落逐漸心生齟齬,最終同食含毒米飯,雙雙而亡。」
故事講完了。
重生之類的當然就沒有必要贅述了。
我輕輕掙了掙手,這次他沒有強迫,我得以抽回。
「雲泥之別,終究殊途。民女不想明知故犯。」
他忽然上前一步,伸出手,用指腹輕輕擦過我的眼角,我這才發覺,臉上竟是一片冰涼。
「蘇昭昭,你看著我。」我被迫抬起頭。
「我蕭和,雖生為皇子,卻也是在摸爬滾打中成長的。」
「那個故事裡的男人會後悔是因為他無能。可我不是他。」他一字一句,擲地有聲,「我想要的,從始至終,只有你蘇昭昭一人。什麼雲,什麼泥?在我心裡,你也是朵雲,能照亮我心中的光彩。」
兩世的悔恨與不甘,在這一刻,被他堅定的話語擊得粉碎。
眼淚再也控制不住,大顆大顆地滾落。
他沒有再多說,只是將我緊緊擁入懷中。
「所以,別怕了,好不好?」他在我耳邊輕聲說。
我埋在他胸口,攥著他胸前的衣襟,終於點了點頭。
「殿下......」
「叫我蕭和。」
「蕭和……」我仰起臉,淚眼婆娑地看著他,「我願意一試。」
他笑了,那雙桃花眼彎起來,像盛滿了整片星河。
他低頭,在我額上印下一個輕柔的吻。
「昭昭,我不會讓你後悔的。」
10
蕭和掏出一個紫檀木盒,獻寶似的打開了:「你看看。」
那熟悉的扇面,熟悉的流蘇,還有那軸頭一角被磨損的痕跡……
是《江上獨釣圖》。
「這扇面……你是從何處得來的?」
蕭和重新將盒子蓋上,語氣輕描淡寫:「兩年多前,我第一次見到這幅《江上獨釣圖》,畫中山河孤寂,卻又藏著一股掙脫一切的傲氣。我當時就想,能畫出這般畫作的女子,該是何等風骨。」
他鬆開我的下巴,又將我攬入懷中。
「我好不容易才查到是你,可惜慕容卻已經將這幅扇面收入囊中。」
原來如此。
「他雖搶了先,」蕭和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絲不甘,「可我如今卻抱得美人歸。」
我心口酸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看著我怔愣的模樣,忽然勾唇一笑,「不過,好在你沒有收下他的桃花。」
「昭昭,我想要的,從來不是一幅畫。」
「而是畫這幅畫的人。」
眼淚毫無預兆地落下,砸在那扇面的留白處,暈開一小團水漬。
我猛地撲進他懷裡,緊緊地抱住他。
原來,在我不知道的時候,他已經愛了我這麼久,這麼深。
蕭和回擁住我,下巴抵在我的發頂,輕聲地笑。
「昭昭,我們一個月後便成婚吧?」我點了點頭。
大婚那日,紅綢與宮燈綿延數里,整條朱雀大街萬人空巷。
接親的隊伍由七皇子蕭和親率儀仗,浩浩蕩蕩地自京城一路行至其封地。
轎外是震天的鑼鼓與絲竹之聲,沿街的百姓爭相圍觀,都想一睹這場盛世婚禮。
我端坐在轎中,指尖撫過鳳冠上垂下的流蘇,金絲繡成的喜服在昏暗的光線下依舊熠熠生輝。
突然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傳來,街邊的驚訝聲清晰地鑽入我的耳朵。
「你們快看那個騎馬的,像不像……慕大人?」
「慕大人治水有功,據聞已下聖旨官拜工部侍郎呢。」
「難怪,今日凱旋,果真是春風得意馬蹄疾呀!」
我的心,猛地一沉。
幾乎在同時,喜轎猛地一頓。
「何人敢攔皇子親儀!」護衛的怒喝聲響起。
一個熟悉又沙啞的聲音:「昭昭!是我!我有話對你說!」
是慕容。
我掀開轎簾一角,只見一匹風塵僕僕的白馬攔在路中,馬背上的慕容官袍沾滿塵土,雙眼赤紅,顯然是一路疾馳而來。
蕭和不知何時已策馬來到轎旁,他面沉如水,看嚮慕容時,帶著毫不掩飾的殺意。
「慕大人,你這是要做什麼?」
慕容卻看也不看他,只是死死地盯著我,哀求道:「昭昭,你出來,我們談談,好不好?」
聽著議論聲漸長,我推開轎門,緩緩走了出去。
「慕大人,你我之間,已無話可說。」我無奈道。
「不!有話可說!」他翻身下馬,幾步衝到我面前,卻被護衛攔住,「昭昭,我知道錯了!我不該讓你受苦,不該說那些混帳話!你原諒我,好不好?」
他眼眶泛紅,語氣近乎癲狂:「我這就去向皇上請旨!封你做平妻!昭昭, 你回到我身邊, 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平妻?
我看著他, 心中最後的一絲波瀾也徹底平息。
「慕容,你錯了。」
我抬起頭,迎上他希冀的眼睛,「你以為, 後悔的人只有你。」
「你以為,只要你悔悟了,回頭了, 我就會在原地等你。」
「可你有沒有想過,我也後悔了。」
「我們緣分已盡。」
「這一世, 我想要的,是一個能與我並肩而立的伴侶,而不是委屈自己、服低做小。」
我的話字字誅心。
他僵在原地,臉上的血色褪得一乾二淨。
眼神從瘋狂到震驚,再到一片死灰。他張了張嘴, 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不再看他, 轉身在蕭和伸來的手扶持下, 重新坐回了喜轎。
「起轎。」
蕭和冰冷的聲音響起。
喜轎再次平穩地向前行進, 仿佛剛才的插曲從未發生。
雖然隊伍最後還是響起了馬蹄聲,我卻充耳不聞。
畢竟此刻轎外, 我的身邊,早已站了另一個人。
「番外——慕容」
我並非今日恰巧返京。
一月前,當我得知七皇子蕭和將於下月迎娶蘇昭昭。
我徹底坐不住了,一旁的幕僚看出了不對勁, 問我出了什麼變故。
我說出了困惑,他卻瞭然地回道:
「大人, 情之一字,最是難解。您如今功在社稷, 若向皇上請旨, 以您之功, 求一平妻之位,豈不兩全其美。」
「平妻」二字如一道驚雷劈入我心。
是啊,我雖不能給她正妻之位,卻能許她一個不被欺負的身份。
我開始日夜不歇, 將原本半年的治水工程硬生生壓縮至半月。
可當我風塵僕僕,看到那綿延十里的紅妝時。
我不甘心,策馬衝到喜轎旁苦苦哀求,卻被「我也後悔了」五個字徹底擊碎最後的幻想。
原來,我們早已在彼此的悔恨中, 錯過了最好的時光。
我沉默地退開,讓出道路。
儀仗隊再次啟動, 鑼鼓聲震耳欲聾。
我揚鞭策馬,跟在儀仗隊隊末, 一路護送。
昭昭, 上一世我欠你的十里紅妝,今生, 我用這種方式還給你。
從此,山高水長,各自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