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狀元郎假死脫身後的第三年,他後悔了。
我也是。
於是,明知飯里有毒,我們都吃了下去。
再睜眼,回到初遇那⽇。
當阿姊興奮地拉著我,說要去看狀元郎遊街時,我擺擺⼿。
「⼈多,妹妹怕吵便不去了。」
我聽見他的友人問:「你鍾愛的那副扇面,便是出自此樓,要去見⻅嗎?」
「不必了。」
原來,他也重生了。
1
阿姊不甘⼼地晃著我的胳膊。
「好妹妹,你前幾⽇不還念叨著,說想親眼看看探花郎是何等⻛姿嗎?」
⻛姿?
我腦海里浮現的,卻是慕容最後穿著洗到發白的粗布長衫。
在漏雨的茅草屋下,⼀遍又⼀遍擦拭狼毫筆的模樣。
那樣的⻛姿,不如不見。
「阿姊,我有些頭疼,想歇著。」
「狀元郎遊街年年都有,不差這⼀次。」
阿姊見我臉⾊確實蒼白,終於不再勉強,只嘟囔著「沒意思」,便⾃己興沖沖地跑下了樓。
很快,樓下傳來鑼⿎喧天,百姓的歡呼聲幾乎要掀翻屋頂。
我走到窗邊,並沒有推開窗。
卻正好聽見他的友人問他。
「你鍾愛的那副扇面,便是出此樓中⼈之⼿,要去見⻅嗎?」
「不必了。」
原來,他也重生了。
上一世,就是在這裡。
我透過窗格,一眼就看到了那個騎在高頭大馬上,身穿大紅狀元袍的男人。
街上人頭攢動,他卻是最亮眼的存在。
眉眼俊朗,意氣風發,面含笑意。
他似有所感,目光精準地越過人群,與我對上。
四目相對,萬籟俱寂。
我只聽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
後來他告訴我,他一眼認出我,是因為他隨身帶著的那副扇面。
扇面上畫的是一幅《江上獨釣圖》,作者落款,正是我。
他說,能畫出那般孤高意境的女子,定然是他的知己。
於是,一見鍾情,再見傾心。
可命運偏偏不憐惜我們。
我們的家世天差地別。
他是聲名赫赫的狀元郎,前途無量。
我家卻是商賈,滿身銅臭。
他的家人要他尚公主,或是迎娶世家貴女,為他的青雲路添磚加瓦。
我的家人要我嫁給門當戶對的富商,好讓家裡的生意更上一層樓。
我們的情意,在他們眼中,就是一個笑話。
可沒想到慕容卻先提出來。
「昭昭,我們離開這裡,去一個誰也不認識我們的地方,我教書,你畫畫,我們過神仙日子。」
我點了頭。
於是策劃了一場天衣無縫的假死,拋下了視我們為棋子的家人,滿心歡喜地奔赴我們的新生。
可生活不是話本子。
才子佳人的風花雪月,終究抵不過柴米油鹽的磋磨。
他一身的才華,在偏遠的小鎮上毫無用處,只能當個教幾個蒙童開蒙的窮酸秀才。
我曾引以為傲的畫技,最後也只淪為在集市上替人畫幾文錢一幅的肖像,補貼家用。
起初,我們還相互安慰。
後來,只剩下沉默。
再後來,是無休止的爭吵。
壓垮我們的最後一根稻草,是我們假死私奔後的第三年。
京中傳來消息,曾經排他名次後的榜眼,因為治水有功,被破格提拔,官至三品。
皇上大喜,將公主許配給他,從此之後,平步青雲,入內閣指日可待。
可當初,明明慕容才是那個更受世人青睞的才子狀元郎。
而公主,明明也可以是他的枕邊人。
2
那天,他喝得酩酊大醉,砸了家裡唯一值錢的一方硯台。
他赤紅著眼,喃喃自語。
「若是當初沒有假死,現在的三品大員該是我,該是我這個狀元郎的!」
我正要上前扶起他,又聽見他說:
「蘇昭昭,若不是為了你,我何至於此!」
那一刻,我心底殘存的最後一絲溫情,也碎了。
是啊。
若不是為了他,我此刻也該是錦衣玉食,無憂無慮。
而不是在這間破屋裡,洗著永遠也洗不完的衣裳,熬壞了自己的眼睛和雙手。
我們都後悔了。
悔不當初。
於是,我從廚房端來兩碗米飯,走到了他面前。
「吃些米飯吧,光喝酒容易傷胃。」
他看了我一眼,什麼都明白了。
他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
於是,明知飯里有毒,我們都吃了下去。
毒藥穿腸,很痛。
可那痛,卻像是解脫。
「吱呀——」
房門被推開。
是阿姊回來了,她滿臉興奮,手裡還捏著一支嬌艷的桃花。
「妹妹!你猜怎麼著?我搶到了狀元郎親手擲的桃花!」
她將花枝遞到我面前,眉飛色舞。
「可惜你沒去,狀元郎今日不知怎麼了,全程冷著一張臉,誰也不看,白瞎了那張俊臉!」
我接過那支桃花,指尖輕輕撫過花瓣。
慕容,這一世,你的青雲路,你的貴女妻,我都不會再擋了。
也請你,別再來擾亂我的人生。
我們兩不相欠,各自安好。
阿姊還在我耳邊嘰嘰喳喳,描繪著狀元郎遊街時萬人空巷的盛況。
我卻一個字都聽不進去。
上一世,阿姊也曾為我搶到過慕容擲出的花枝。
那時我視若珍寶,小心翼翼地供在瓶中,日日凝望,滿心歡喜。
如今再看這桃花,只覺得刺眼。
我隨手將花枝扔在桌上,拉著阿姊坐下。
「不過是一枝花,有什麼可稀罕的。阿姊,我餓了,我們去福滿樓吃蟹黃包吧。」
阿姊愣了一下,隨即又笑開。
「好啊!我早就想去了,就等你病好呢!」
她高興地挽著我的手,正要出門,就被幾個氣勢洶洶的貴女們攔住了去路。
一個身穿鵝黃羅裙的少女,在眾人的簇擁下,趾高氣揚地走到我們面前。
是尚書府的小姐,柳詩詩。
前世也是她,在門口攔住了我們。
「蘇昭月,把你手裡的桃花交出來!」柳詩詩旁一個跟班凶道。
阿姊嚇得縮在我身後,小聲說:「桃花……明明是我給妹妹搶到的。」
柳詩詩輕蔑地看著我。
「你算什麼東西,也配搶慕容哥哥的花?一個渾身銅臭的商賈之女,竟也敢肖想狀元郎,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前世的我,氣得渾身發抖,沒等回擊,慕容卻下馬走過來,幫我解了圍。
當然,這一世,不會再有英雄救美的橋段了。
3
我上前將阿姊完全護在身後,迎上柳詩詩的目光。
「柳小姐好大的威風。狀元郎遊街擲花,圖的是個滿城同樂的彩頭,怎麼就成了你的私有物?」
柳詩詩沒料到我敢頂嘴,臉色一變。
「你!你一個賤商之女,也敢同我講道理?」
「我不敢。」我冷聲回道,「我只是好心提醒,天子腳下,當街恐嚇威逼,這傳出去,丟的是尚書府的臉面,損的是柳大人的官聲。」
人群中立刻響起了附和聲。
「就是啊,這彩頭本就是圖個吉利,哪有上門強要的道理!」
「尚書府的小姐,怎麼跟個女霸王似的……」
柳詩詩的臉一陣青一陣白,氣得嘴唇都在哆嗦。
「你......你們......」
我看著她,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柳小姐若是真心傾慕狀元郎,就更該謹言慎行,為你口中的『慕容哥哥』積些名聲。」
「難不成你想說,狀元郎竟是靠著裙帶關係,才有了今天的風光嗎?」
這句話如利劍,直直插進柳詩詩的心窩。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名聲,卻不能不在乎慕容的。
她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最終只能咬著牙,帶著眾女灰溜溜地走了。
阿姊從我身後探出頭,一臉震驚地看著我。
「昭昭,你……你何時變得這般厲害了?」
人群漸漸散去,又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慕容側身而立,身著狀元紅袍,意氣風發。
只是臉上慣有的溫潤笑意,此刻早已蕩然無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著震驚與陌生的複雜神情。
畢竟如今邏輯清晰、氣勢逼人的我,再也不是只會說「我不是」的柔弱女子。
前世,他就是如天神下凡,將我從柳詩詩的刁難中解救出來。
而這一世,他只是個遲到的看客。
他快步走到我們面前,擋住了去路。
「詩詩她性子一向驕縱,剛才……那些都是無心之語,你別往心裡去。」
他斟酌著詞句,試圖安撫我,「你……沒事吧?有沒有被嚇到?」
他以為,我需要的還是前世這種「英雄救美」後的溫柔撫慰。
「慕大人多慮了,民女還不至於被幾句口舌之傷就嚇到。與其擔心我,不如多想想你自己。」
「慕大人」這個稱呼像一根刺,扎得他心頭一緊。
他皺起了眉:「我?我怎麼了?」
我向前踏出一步,湊到他耳邊,用只有我們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道。
「柳小姐這一朵桃花,慕大人可要好好處理,可別影響了往後的——富貴、姻緣。」
我不再看他,拉過阿姊,繞過他徑直往前走去。
慕容僵在原地,如遭雷擊。
他看著我們離去的方向,腦海中反覆迴響著剛才的話。
「往後」、「富貴」、「姻緣」這些詞,就好像……就好像她什麼都知道了一樣。
一個荒謬到讓他渾身發冷的念頭,猛地竄入他的腦海。
難道,她……她也回來了?
4
我和阿姊拐過街角,正要跨進福滿樓,卻冷不防與一人撞了個滿懷。
我踉蹌一步,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卻先一步扶住了我的胳膊。
「小心。」頭頂傳來一道低沉悅耳的男聲。
我抬起頭,眼前的男人面容俊美無儔,玄色暗紋錦袍襯托出矜貴氣質,腰間繫著一枚成色極好的墨玉。
是七皇子,蕭和。
「多謝公子。」
我福了福身子,便想著趕緊拉阿姊離開這兒。
不料阿姊看著他的穿著和氣度,愣在了原地。
「就這麼個謝法嘛?」沒想到蕭和輕笑一聲,「蘇二小姐剛才的唇槍舌劍,怎麼現在鴉雀無聲了呢?」
他竟然都看見了。
「小女子身無長物,不好答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