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沒說完,就被蕭和接下去。
「身無長物?」蕭和彎下身子,湊近說道。
「能畫出《江上獨釣圖》的畫師,怎麼會身無長物?」
我的心猛地一沉,抬頭望向他,鼻尖堪堪相距一拳。
深呼一口氣,默默後退半步,再次認真行了萬福禮。
「七皇子說笑了,拙作罷了,如何能入您的眼。」
阿姊聽聞,立馬著急忙慌地跟著行了萬福禮。
要戳破身份是吧?禮尚往來罷了。
「有意思,三日後,來我府上,作畫一幅如何?」
看似詢問,卻不容拒絕,只得咬牙答應了下來。
「遵命。」
他聽完,便帶著兩個隨從,轉身離去。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阿姊才鬆了口氣,拍著胸口說。
「昭昭,這……七皇子氣勢好嚇人……」
蕭和。
一個本該與我毫無交集的人。
這一世,一切都亂了。
而我,正站在這風暴的中心。
三日後,我依約踏入了七皇子府。
與想像中的金碧輝煌不同,這裡處處透著一股低調的森然。
府內遍植翠竹,風過竹林,沙沙作響。
我被引至一處水榭,蕭和正臨窗而坐,手中把玩著一枚玉扳指,姿態慵懶。
水榭四面通風,桌案上筆墨紙硯一應俱全,皆是上品。
「蘇二小姐,請吧。」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我開始。
我斂下心神,研好墨,正欲提筆,榭外卻傳來通報聲。
「殿下,新科狀元慕容求見。」
我的手腕一頓,一滴墨汁重重地砸在宣紙上,暈開一團難看的污漬。
蕭和的目光在我臉上轉了一圈,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讓他進來。」
慕容一身嶄新的官服,踏入水榭,看見我時,眼中閃過一絲驚詫,隨即化為一抹壓抑的喜悅。
他先是恭敬地向蕭和行禮。
「微臣見過七皇子殿下。」
蕭和輕叩著桌面,開口問道:
「狀元郎所為何事?」
「啟稟七皇子,近日江南水患頻發,微臣擬有一份治水之策,希望七皇子能幫忙呈給聖上,上達天聽。」
他現在可真是一點也不放過向上的機會。
「哦?那本宮能獲得什麼呢?」
慕容一愣,從沒想過七皇子會這麼直接地問。
但馬上他眼睛一轉,又俯身回道:
「微臣願為七皇子效犬馬之勞。」
不愧是狀元郎,這一套官場本事學得可真溜。
「蘇二小姐覺得,狀元郎的治水之策如何?」
5
蕭和把那捲書冊遞到我面前的桌上。
「民女愚鈍,於這等朝堂大事,不敢妄議。」
「也罷,本宮便做一回順手人情。狀元郎還有何事?」
逐客令一下,慕容立馬告退。
沒想到等我作畫完,剛走出七皇子府,慕容竟還沒走。
「昭昭!」一聲急切的呼喚傳來。
我循聲望去,慕容正從一棵槐樹後快步走出。
他幾步衝到我面前,許是顧及禮數,又生生停在三步之外。
「你怎麼會來七皇子府?他……他沒有為難你吧?」他上下打量著我,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擔憂。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疏離的笑。
「慕大人,我與七皇子殿下之事,與你何干?」
他被堵得一噎,臉色瞬間有些發白。
「昭昭,你聽我說,七皇子蕭和絕非良人!此人城府極深,心狠手辣,你千萬不要與他扯上關係,離他越遠越好!」他壓低了聲音,急切地說。
看著他這副為我「著想」的模樣,我只覺得可笑。
他現在是以什麼身份關心我?
我向前踏出一步,湊到他耳邊,用只有我們兩人能聽見的聲音,一字一句地說道。
「慕大人有這功夫,不如多想想怎樣治水成功,才能被破格提拔,官至三品。」
他瞪大了雙眼,瞳孔劇烈收縮,踉蹌著向後退了一大步。
「你……你……」他指著我,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完整。
我不再看他,理了理衣袖,轉身便走,只留下一句冷冰冰的話。
「慕容,好好當你的狀元郎,掙你的錦繡前程。」
「這一世,咱們一別兩寬。」
七皇子蕭和心狠手辣?
方才慕容走後,他只是安然地坐在原處,展開了那份治水之策細細觀看。
他看得極其專注,陽光投下斑駁的光影,將他映照得好似一幅畫。
哪裡有半分傳聞中的乖戾模樣?
「怎麼?沉浸在本皇子的美貌中無法自拔了?」
他突然發出一聲輕笑,卻讓我臉頰染上了緋紅。
「蘇二小姐怕不是忘了今日來所謂何事吧?」
他的目光轉向我,我趕緊定了定神,重新鋪開一張宣紙,研墨,提筆。
深吸一口氣,將所有雜念摒除,筆尖落下,丰神俊朗,劍眉星目。
一幅畫畢,我擱下筆,輕輕吁了口氣。
「殿下,畫好了。」
他從座位上起身,緩步走到我身邊,一股淡淡的龍涎香瞬間將我籠罩。
他低頭審視著畫作,就在我以為他要挑剔什麼時,他卻突然彎起了嘴角。
「不錯,看來我在蘇二小姐的心中印象不錯。」
他這人……怎麼動不動就調笑。
而且,他好像從來不曾在我面前自稱過「本宮」。
「殿下滿意就好,那臣女就告退了。」
他竟也很爽快地答應了,可見心情很是不錯。看來慕容的治水之策入得他眼了。
我行禮告退,直到踏出七皇子府那高高的門檻,才覺得周身的壓力驟然一松。
回望那座威嚴的府邸,我心中百感交集。
這個七皇子,與傳聞中的他,究竟哪個才是真實的他?
6
不出七日,京中便傳遍了:新科狀元慕容的治水奇策引得龍心大悅,被欽點為欽差,即刻啟程,前往江南治水。
終於,他踏上了人人艷羨的青雲路。
而我,正窩在我的丹青坊整理畫卷。
門口的光線突然被人擋住,我抬起頭便看到了身著嶄新官袍的慕容。
他眉宇間多了幾分意氣風發,官氣養人,果不其然。
「我明日便要啟程了。」他先開了口,聲音有些乾澀。
我「嗯」了一聲,繼續低頭整理我的畫,沒有半分要與他敘舊的意思。
他踏了進來,走到我面前。
「昭昭,此去江南,路途遙遠,不知何日再見。你……」他頓了頓,「能否贈我一幅字,聊作慰藉?」
我手中的動作停下,抬眼看他。
「慕大人,你我之間,早已兩清。你的錦繡前程,何須染上舊人風塵?」
他苦笑一聲,正要再說些什麼,一個尖利的女聲卻從門口傳了進來。
「喲,蘇二小姐。怎麼,慕容哥哥要高升了,你又巴巴地貼上來了?真是下作!」
柳詩詩帶著兩個丫鬟,雙手環胸,滿臉鄙夷地走了進來。
她今日穿得花枝招展,頭上的金步搖晃得人眼暈。
慕容的眉頭瞬間緊鎖,「詩詩,你胡說什麼!」
「慕容哥哥,她就一屆商賈之身。你放心,等你治水回來,我爹爹已經……」
「柳小姐。」我打斷了她,語氣平淡,「如果不買字畫,還請離開,別讓我這小地方髒了您的腳。」
柳詩詩的臉一下子漲成了豬肝色,「你……」看著慕容在側,又馬上泫然欲泣:「慕容哥哥,你看她……」還想著往慕容身上靠。
慕容不著痕跡地退了一步,我商賈之身不配,她尚書府千金照樣也不夠格。
畢竟人家的目標可是「尚公主」呢。
我輕輕一笑,將一幅剛畫好的山水圖展開。
「慕大人也請吧,我這廟小,容不下大佛。」
柳詩詩氣得渾身發抖,揚手就要朝我臉上打來。
慕容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夠了,詩詩!別在這裡無理取鬧!」
就在這劍拔弩張之時,門口傳來一聲輕笑,帶著幾分玩味。
「真是好一出大戲。」
我心頭一跳,這聲音……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七皇子蕭和正倚在門框上,雖獨自一人,卻將整個丹青坊的氣氛瞬間凝固。
柳詩詩臉上的囂張氣焰頓時熄滅,嚇得趕緊屈膝行禮:「臣、臣女參見……」
卻被七皇子一記目光,將剩下的話吞在了肚子裡。
慕容於是也只躬身行了個禮。
「行了,你們打哪來的便回哪去,別壞了爺的興致。」
一句話,毫不客氣。
慕容和柳詩詩一走,丹青坊立馬安靜了不少。
「蘇二小姐這嘴皮子,可比你的畫筆還要利。」
我垂下眼帘,福了福身,「殿下謬讚。」
7
他踱步到我的畫案前,拿起那幅山水圖。
「你這畫倒是不錯。意境孤高,倒是與你本人有幾分相似。」
「殿下若喜歡,便贈與殿下,聊表今日解圍之恩。」我只想快點送走這尊更大的佛。
「不必。」他放下畫卷,「君子不奪人所好,更何況是奪美人所好。我喜歡的東西,自會主動追求。」
說完,他那雙桃花眼盯著我片刻,帶著一絲捉摸不透的笑意。
蕭和的聲音字字清晰,分毫不差地落在了門外慕容的耳中。
我眼角的餘光瞥見門外的影子晃動了一下,那身影我再熟悉不過,是慕容,他果然沒有走。
出丹青坊後,他隨便找了個由頭打發了柳詩詩,自己卻留在這聽牆角。
想起前世當他知曉《江上獨釣圖》作者竟是這樣一位女子,輕聲讚嘆了一句:「意境孤高,畫如其人。」
她害羞地答道:「不過是些塗鴉之作,讓公子見笑了。」
後來,他買下了那幅扇面,日日帶在身邊。
可如今,同樣的「意境孤高」讚美之詞,卻出自另一個男人之口。而她的反應呢?
她竟然沒有反駁,而且還笑著面對那個男人!
他後悔了。
他後悔前世的自己,他們明明有那麼好的開始,為什麼沒有再堅持堅持。
他後悔,在他鬱郁不得志時,竟將所有過錯都推到她身上,說出那句「若不是為了你,我何至於此」的混帳話。
「不……不該是這樣的……」慕容瘋狂地搖頭否定著。
他猛地抬起頭,眼神中燃起一絲偏執的火焰。
她不是不愛他了,她只是被蕭和的權勢迷惑了!
對,一定是這樣!
昭昭她……她只是害怕了,害怕再過上前世那種貧苦的日子。她選擇蕭和,是出於現實的逼迫!
這個念頭,像一根救命稻草,讓他從無盡的悔恨中暫時掙脫出來,找到了一絲慰藉。
他不能就這麼放棄。他還有機會!江南治水,就是他最大的機會!
這是他前世錯過的,也是他今生必須抓住的青雲路。只要他能成功治水,回京他就能擁有足夠的權勢和地位,他再回來找她!
他要讓她看看,他慕容,不比任何人差!他能給她的,絕不比蕭和少!
到那時,他會親口告訴她,他後悔了,他錯了。他會求她再給他一次機會,他會用餘生來彌補前世所有的虧欠。
對,就這麼辦!
慕容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光,那火光中,夾雜著瘋狂的占有欲和不甘。
就在他心中盤算著未來的宏偉藍圖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在他面前停下。
「大人!」一個雜役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行李都已裝車,船家在碼頭已經催了三次了,說再不起程,今日的潮汐就過了,要延誤行程了!」
是時候走了,他看著眼前這匹白馬,又回頭望了一眼那女子的側容,心中百感交集。
去江南,去掙他的錦繡前程,去鋪平他未來的路。
「知道了。」他深吸一口氣,接過韁繩,翻身上馬,然後猛地一抖韁繩,雙腿一夾馬腹,白馬長嘶一聲,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