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很好的人嗎?
被我那樣敲走了一筆錢,我不懂他們為什麼還要這樣對我?
因為我可憐嗎?
可不管是什麼,此時此刻,他們真的溫暖到我了。
「謝謝!那筆錢我會還給你們的,我一定會的。」我放下筷子重重承諾。
李阿姨急急拉著我的手:「我們不是那個意思,慕棠,你才十九歲,還很小,我跟叔叔只是希望能幫你一把。」
我站起身來,深深鞠了一躬。
「我會好好的生活下去,成為一個很好的人,就算沒有大出息,也不會再做不好的事。」我的心裡是慌亂的,那裡長滿了一大片荒蕪的野草。
沒有人告訴我該怎麼樣面對這樣陌生又洶湧的善意。
我幾乎是奪門而出,狼狽地逃了出來。
手機上李阿姨發來簡訊:「有事記得給阿姨打電話,慕棠,我很喜歡你,你是一個很好的人。」
我、很、喜、歡、你。
你、是、一、個、很、好、的、人。
這話莫名地讓我整個人都明媚起來。
很長一段時間,在我喪氣絕望的時候,我都會把這條簡訊、這句話翻出來看。
像是明燈一樣照亮著我冰冷又灰暗的人生。
7
後來,我用打工賺來的錢去報課學了化妝。
在影樓又當了幾年化妝師的助理。
風口來的時候,我化妝錄視頻發布到網上,吸引了很多粉絲。
嘗到紅利的我開始抓住這波機遇,每天研究各種妝容和髮型。
不到一年的時間就成為一名幾十萬粉絲的美妝博主。
我的斷指也成為了我最容易被人記住的標籤。
當年的八萬塊我也終於掙夠了,可時間已經過去了四年。
雖遲但到。
過年的時候,李阿姨又發來了一起吃年夜飯的簡訊邀請。
這次我沒有再拒絕,敲著螢幕回了個「好」。
這些年李阿姨他們的廠子規模擴大了好多倍,再也不是當年需要老闆親自出去跑業務的小廠了。
在我看來,好人就該是這樣的,越來越好。
我提了很多禮品過來,李阿姨嗔怪著輕捶我一拳:「下次回來還這麼破費我就大棒子打你。」
我笑著說:「那下次您可得輕點。」
除夕夜他們家的人很多,親戚朋友滿滿一屋子,坐滿三張大桌子。
李阿姨笑著給小孩子一個個地發紅包。
到我的時候悄悄塞了個大的給我:「把前幾年的都給你補上。」
我吃驚抬頭,推搡著要拒絕。
她眉頭輕皺,輕輕掐我:「快收著,大過年的彆氣我。」
眼窩一熱,我努力把奔涌的濕意壓了回去。
抬頭,對上廠長叔叔醉眼朦朧的眼睛,他招手讓我過去。
「棠棠,以後常回來啊,你阿姨做的紅燒排骨可好吃了。」他滿眼笑意地向別人介紹。
「這是我的侄女慕棠,可是名人哦,小丫頭可厲害了。」
他與有榮焉地向別人說我是他的驕傲,我紅著臉跟長輩們打招呼。
有些手足無措的拘謹。
手心裡突然塞進來一隻小手:「姐姐,跟我一起去玩拼圖吧。」
許厚望是李阿姨的獨生子,今年才十歲。
他狡黠一笑,滿臉寫著「快誇我」。
「爸爸喝醉了就老讓我表演節目,他喝酒的話我都不往他跟前湊,姐姐你看我好吧,把你解救出來了。」
我拱手道謝:「謝謝小老弟。」
熱鬧的客廳里,我和許厚望一門之隔地盤腿坐在玩具房,一邊聊天一邊找拼圖。
他的小眼睛三番五次地看向我的斷指,滿臉的欲言又止。
?ü?又教養很好地沒有出口詢問。
我把手揚起來:「這是一張無字欠條。」
他滿臉茫然:「你欠別人錢了嗎?姐姐。」
我心頭湧起濃重的嘆息:「這是比錢更難還得清的債。」
他依舊不懂,我隨口轉移了話題:「寒假作業寫完了嗎?」
小朋友的臉瞬間垮了下去:「姐姐,這大過年的,你可真會聊天!」
8
這個春節我過得很幸福。
那是我第一次對幸福這個詞有了如此具象化的理解。
這種其樂融融、一家子團團圓圓的幸福。
我的帳號粉絲越來越多的同時,後台出現了一條奇怪的私信:「你好,你跟我走失的妹妹長得很像,方便詳細聊聊嗎?」
我本來不想理的,手指卻鬼使神差地點開他的帳號。
映入眼帘的是一張和我長得很像的男人的臉。
年齡不大,似乎比我還小了幾歲。
激動了一瞬,我的心情又恢復平靜。
他的帳號是一個月前才開始發布的視頻。
每一條視頻下面的文案都大差不差。
「失散二十多年的姐姐,你在哪裡?」
「茫茫人海,我該如何找到你,我的姐姐?」
「你們會瞞著父母去尋找失散多年的姐姐嗎?」
...
世界上最不可直視的便是人心。
我直接拉黑了這個帳戶。
就算真的是我失散的家人又怎麼樣,當初是她們選擇不要我的。
這件事像是一個無關緊要的插曲,在我忙碌得快要忘記的時候。
突然一個千萬粉絲的民事調解博主找上了我。
「你是否認識一個叫夏軒的人?」
「你對棄養自己患癌的爸爸有什麼要說的嗎?」
看著門口的攝像機和嗚嗚泱泱的一堆人。
我沉默著沒說一句話,掏出手機直接撥打了 110。
這種陣仗到最後,肯定都是要驚動警察的。
我還不如早點掌握主動權。
看到我直接報警,為首的男人凶神惡煞地就要來奪我的手機。
我假意躲了幾次就任由他們把我手機搶走又「不小心」地摔到地上。
「手機我們會賠一個新的給你,但你應該認識我們,不配合的話事情會變得很糟糕。」
我搖頭:「我不認識你們是誰,你們這屬於私闖民宅,還惡意毀壞財物。」
說著我往旁邊挪了挪,以便保證門鎖上的監控可以拍到我們在場所有人的動作。
他們來的時候應該偵查過我家門口沒有監控,所以才這麼有恃無恐。
但他們可能怎麼也想不到,我裝了隱形攝像頭在門鎖上。
9
警察到的時候,這幫人認錯態度非常好,只說他們的方式有問題,下次一定會注意。
隻字不提他們私闖民宅又惡意毀壞財物的事情。
還給警察看了他們的社交帳號,證明他們的確是做民間調解的博主。
秉承著調解為主的原則,這件事以他們賠我新手機和集體道歉而結束。
但隔天,那個跟我長得極為相似的叫夏軒的男人直接被衝上熱搜。
原因是他接受了那個千萬粉絲的調解博主的採訪。
本來這張臉就長得不錯。
再加上拍攝角度和燈光、妝容的加持。
大家對他講述的事情的關鍵點都轉移到了這張帥氣的臉上。
「他長成這樣,他有什麼錯呢?錯的都是那個不認自己家人的壞女人。」
「懸賞!懸賞!江湖追殺令,我看是誰讓我們的弟弟這麼傷心難過。」
「不管是誰的錯,絕對不可能是弟弟的錯。」
...
不知道是我們倆長得太相像,還是有人刻意引導。
我就是那個失散多年的壞姐姐的詞條直接被衝上了熱搜。
這只是一夜之間的事情。
我靜靜的刷著手機,看著評論發酵發酵再發酵。
後台私信滿屏的咒罵,都在說我是個忘恩負義的爛貨。
甚至直接點的直接把我的照片做成了黑白遺照。
我怕嗎?
從未!
但令我沒想到的是,廠長叔叔一家會在這個風口浪尖站出來為我發聲。
「據我們所知,慕棠是她奶奶在垃圾桶旁邊撿的,誰家父母會把孩子放垃圾堆里?
除非不是人,是個人都不能幹出來這樣喪心病狂的事情。
現在看孩子出息了,就想盡辦法要上來咬上一口,天下哪有這樣的事情。
再說,親子鑑定做了嗎?
就上來要認親,空口白牙就往孩子身上潑髒水,這是為人父母能幹出來的事情嗎?」
再多的惡評和咒罵我都沒哭。
看著視頻里廠長叔叔和阿姨義憤填膺地控訴和維護,我不知不覺地就淚流滿面。
真好,我還是幸運的。
命運之神總還是眷顧著我的。
10
輿論並沒有因為廠長叔叔他們的發聲而平息。
反而被人扒出了他們真實的身份後,又開始了許多的風言風語。
「慕棠長那麼漂亮,那麼大廠子的老闆都為她說話,他們之間沒點什麼的話,打死我都不相信。」
「懂得都懂。」
「那慕棠豈不是小三?」
...
我怎麼樣都無所謂,可我不能任由髒水往廠長他們一家人身上潑。
這是我最不能忍受的事情。
我把監控視頻原版發了出來,甚至一絲一毫的剪輯都沒有。
他們如何氣勢洶洶地上門,又是如何不講理地摔了我的手機。
監控畫面都很清晰地拍下了他們的所作所為。
視頻發出一個小時後,我妝容精緻地打開攝像頭開啟了直播。
「如果我是被拐賣的,他們也真的是我的親生父母,且這些年一直在盼我回去的話。
我一定會認他們。
可我是被扔到外面的,被扔到冰天雪地的冬天,放在髒污的垃圾堆旁邊。
我理解的是,他們把我像垃圾一樣扔掉了。」
我頓了頓,喝了口水,從容淡定,不卑不亢。
一個情緒穩定又講道理的成年人是很博好感的。
成熟的、體面地跟大家解釋這件事的前因後果,這是我對這場鬧劇的一個交代。
民事調解的博主因為這件事也陷入了一個塌房的境地。
野蠻與暴力是他們遇到不配合的調解人最簡單粗暴的處理辦法。
可恰好我是個長腦子的硬茬子。
過往那些被欺負不敢發聲的人。
現在也都敢陸陸續續出來揭露這幫人以前種種的劣跡。
幾十萬粉絲的博主把一個千萬網紅給干趴下。
我的帳號熱度直線攀升,沒幾天粉絲就突破了五百萬。
而那個叫夏軒自稱是我弟弟的男人,也被人扒出欠了一屁股賭債不說。
更是某會所的嘎嘎頭牌。
近日更是因為腳踏好幾條船,被金主們給狠狠收拾了。
走投無路之下,打起了認親的主意。
看上的也不過是我粉絲量背後的掙錢能力罷了。
對我來說,事情到此為止已經可以了。
親子鑑定什麼的也完全沒必要去做。
即便是親人又如何?
我根本不會跟他們相認。
永遠都沒有相認的必要。
所以後續所謂的爸爸媽媽三番五次以相認為由要來見我時。
我都是直接冷處理。
不見面,不回應,不搭理,不給錢。
一毛都不給。
想都不要想。
11
再次得到他們的消息就是夏軒被債主逼得要賣老家的房子。
而老兩口氣得昏厥後被送到醫院的消息。
這些事情我吃早餐的時候刷到便划走了。
掀不起一絲波瀾。
這件事看似我大獲全勝,可我自己卻清晰地知道,我也並沒有占到什麼便宜。
夏軒惱羞成怒的時候曾說過:「慕棠,你就是一個沒人愛的可憐蟲。」
「爸爸媽媽當初就像扔垃圾一樣的把你扔了出去。」
「你就是個垃圾,所以上天不會眷顧你的,註定一輩子孤單。」
...
這些話我以為我不會放在心上,可午夜夢回的時候。
一字一句都像是惡魔的詛咒在我耳邊一遍遍地迴響。
童年時期,從小學開始便遭受著同學們的霸凌。
到了高中更是到了一提起去學校我便嚇得高燒不退的地步。
我永遠忘不了奶奶佝僂著背去學校要給我撐腰討公道的那天。
公道沒討回來,被同學們一頓數落和嘲笑。
老師來了,也只不過一個蔑視的眼神。
不耐煩地斥責我:「慕棠,學習不好的話,能不能跟同學們搞好團結,不要總是因為你發生矛盾。
就沒見過這麼不省心的孩子。」
奶奶追上去想要分辨幾句的時候,老師已經走遠了。
根本沒有人要聽我們說什麼。
我們骨子裡的窮和自卑讓他們覺得可以高人一等地跟我們說話。
我退了學。
壓彎的脊樑一直到我存夠了人生第一個一百萬才直了起來。
但每每回想起那段時光,總是覺得日子一下子就變得黯淡無光。
我知道我在內耗,那些無足輕重的話本不該傷到如今的我。
可我總是無法徹底放下過去。
因為那些創傷總是在結痂和復發之間反覆橫跳。
心裡那道坎從未被撫平過。
12
李阿姨帶著許厚望來找我的時候,我正扣了一整板的降壓藥準備往嘴裡送。
三天三夜的失眠,行屍走肉般的我看著黑漆漆的窗外。
突然覺得活著是一件很沒意思的事情。
那是一種突然爆發的鬼迷心竅般的厭世感。
隨手拿起手機下單了一大堆的藥。
附近的藥店被我盤了一個遍。
我扒拉出一堆名字一樣的藥擺在一起,盤算著哪一種能徹底放倒一個人。
水溫剛剛好的時候,李阿姨急促的敲門聲把我從思緒中拉了回來。
我猛然清醒,水杯應聲落地,驚起一陣後怕的茫然。
我到底在做什麼呢?把藥隨手扔進馬桶趕緊去開門。
「棠棠,我把小望先放你這裡,你照顧好他吃喝,每天按時接送他上學放學就行。」
不是我不肯,是李阿姨的臉色很不好。
我扯住急匆匆轉身就準備走的她,把她拉進屋裡強制她坐下。
「阿姨,發生什麼事了?」
她滿臉的惶恐和不安,欲言又止,話到嘴邊卻又都咽了回去。
「棠棠,沒事的,一定會沒事的。」
這話不知是對我說,還是安慰她自己。
李阿姨整個人焦灼不安,倒杯水給她的功夫人人就不見了。
門口還散落著一隻鞋。
我趕忙追出去,連個人影都沒看到。
許厚望忐忑地盯著我,濕漉漉的眼睛裡滿是不符合他這個年齡的深沉和惶恐。
「小望乖,你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爸爸已經好多天沒回家了,媽媽報警也沒找到。」他努力地想憋住眼淚。
「今天家裡來了很多奇怪???的人,拿著鐵棒子把家裡全砸了,還打了媽媽好幾巴掌。」
許厚望哇地哭出聲,身體也陷入回憶的顫抖。
我也被這一段信息量極大的話震得愣怔了好大會兒才緩過來神。
李阿姨他們遇到麻煩了。
天大的一個麻煩。
這是我下意識的結論。
有點廢話了。
13
一夜無眠,我不認為現在送許厚望繼續上學是一個明智的決定。
那些人都敢明目張胆地到家裡打人砸東西。
那別的還有什麼事是不敢幹的呢?
為了保險起見,我和許厚望一番改頭換面的喬裝打扮後。
我帶著他從地下車庫偷偷地走了,我的第六感告訴我。
我家也許大概也不是那麼安全的了。
思來想去,我直接在公安局旁邊的酒店帶著孩子安頓了下來。
我動用所有的人脈打聽廠長家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真相還沒搞清楚的時候,卻看到了廠長叔叔橫死街頭的新聞。
身份已經確認了,是他沒錯。
死因卻是心梗。
以許厚望委託人的身份去認領屍體的時候,我才知道報道說他是心梗去世這個消息有多離譜。
心梗不會讓人渾身布滿可怖的傷口。
更不會缺失一顆心臟。
我要求屍檢,報警要求全面徹查廠長叔叔的死因。
可一句「你跟死者是什麼關係?」
就把我所有的合理請求變成了不合理。
這是相當不正常的一件事。
許厚望還在眼巴巴地等我回去,我顧忌重重地無功而返。
更讓我心焦的是,李阿姨也失蹤了。
好好的一家人,一個死無全屍,一個生不見人。
剩下最小的這個孩子,每天都做噩夢。
總是在深夜哭泣中醒來。
這不是好人該有的結局。
我去找了廠里那些領導,一個個的不是閉門不見,就是面露難色地一言不發。
再後來,我又去找在廠里上班的那些員工,幾番打聽,終於找到了幾個人。
可他們先我一天已經被勞務公司拉走去了很遠的地方,據說薪資翻了好多倍。
我很難過。
累死累活竟然一點線索都沒有。
很糟心,十分的糟心。
被收破爛的大爺撞翻在地的時候,我的鬧心更是到達了頂峰。
「對不起哦,小姑娘,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都能把我撞飛兩米遠,膝蓋都破了。
這要是故意的不得撞死我。
可抬眼,那雙眼睛使勁的在給我使眼色。
是孫大爺!
廠子的看門大爺。
14
深夜,我七拐八繞地終於趕到孫大爺偷偷塞給我的紙條上的地址。
護城河邊飄著的簡易木板房上,他正佝僂著背蹲坐在一個鐵桶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