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窮那年,為了奶奶三萬的手術費,我到廠里故意攪碎了兩根手指。
廠長心疼地皺著眉頭,要賠我八萬,我愧疚地只要了三萬。
時過經年,奶奶已去世多年。
我卻看著熱搜新聞說,當年的那家廠如今已經湮滅於一場大火。
廠長心梗去世,其妻失蹤不見。
十二歲的兒子被送進了孤兒院。
看著螢幕里那雙無助又恐懼的眼睛,我把即將要倒進口中的藥衝進了下水道。
那麼……重新活一次吧。
為了當年的那三萬塊。
1
時隔多年,每每看到我的斷指,我的心頭還是會湧起濃濃的愧疚。
可若回到過去,我知道我還是會那樣做。
因為那時的我,真的是走投無路了。
我是奶奶在雪天的垃圾桶旁邊撿回家的,要是沒有她,我肯定早就凍死在那個冷得刺骨的深夜了。
她得了胃癌,醫生說手術費加後續治療最少得八萬。
我們的老破小單間加上屋內不值錢的家具,傾盡所有。
也只能賣五萬多。
還差三萬。
「不治了,棠棠,我也活夠本了,總不能以後讓你睡大街吧。」
我搖頭。
「我寧願睡大街,也不能沒有奶奶,咱……得治啊。」
奶奶把我摟在懷裡,嘆息聲夾雜著嗚咽,我們倆一起哭。
那是一個絕望又寒冷的深夜。
我們倆都清楚,這三萬塊對我們來說是天文數字,上哪兒湊這筆錢呢?
奶奶沒有親人,她只有我。
可我……卻沒有能給她治病的三萬塊。
但十九歲的我,擁有無限可以戰勝困難的膽量和勇氣!
把手指塞進飛速旋轉的齒輪里時,我痛得幾乎要昏厥。
可在驚慌失措的同事眼裡,我又看到了生的希望。
奶奶,有救了!
這是我目前能為奶奶選擇的唯一的生門。
2
廠長是一個很好的人,他趕到醫院的時候,我的手指已經包紮好了。
他半蹲著身體,心痛地想要觸碰我的斷指,卻又無措地不知道該從哪兒下手。
最後只剩下一句夾雜著濃重嘆息的心疼:「孩子啊,你還這麼小,以後可怎麼辦啊……」
我把頭轉過去,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不是一個好孩子。
配不上他真誠的心疼。
廠長的妻子李阿姨親自來照顧我,事無巨細。
她會幫我把亂糟糟的頭髮輕柔地梳理整齊。
也會把水果切成小塊,溫熱後一點點喂給我吃。
這種媽媽一樣的細膩和溫柔。
是我第一次感受到。
和奶奶給我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
來看我的同事悄悄告誡我:「小心他們這是溫柔陷阱,就是為了後續少給你一點賠償。」
我瞬間警覺。
開始想要拒絕他們對我的好。
可他們一如既往地照顧著我的身體,也寬慰著我的心情。
完全不顧我刻意的冷漠。
出院後,廠長和李阿姨親自送我回家。
奶奶捧著我禿了兩根指頭的手掌,無聲落淚。
久久地說不出一句話,哽咽得整個人都在顫抖。
此刻,我開始有點後悔用這種方式籌錢了。
廠長夫婦倆也不停地抹著眼淚。
我們家徒四壁,奶奶臉色青黃,一看就是身體很不好的樣子。
他們拿出了八萬塊現金,整整齊齊擺在桌子上。
奶奶驚慌站起身,不知所措地擺手,惶恐得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只能沉默不安地偏頭看著我。
「這是廠里對慕棠的賠償,你們收下吧,後續的醫藥費廠里也會繼續支付的。」
我羞愧地低下頭。
這個賠償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諮詢過律師,他給我說的金額遠遠低於廠長給我的賠償。
而且這只是個小廠,廠長都需要天天親自出去跑業務的這種。
每一分錢都來的很不容易。
我缺錢,但……我不能毫無底線昧良心的要多餘的錢。
雖然我不知道現在的我還有沒有良心這個東西。
「太多了,我不能要這麼多。」
李阿姨摸著我的頭,輕聲說:「孩子,不用不好意思,以後的路還很長呢,拿著這筆錢,去學一門吃飯的手藝吧。」
我低頭,眼淚怎麼也擦不幹凈,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能梗著脖子倔強地不停搖頭。
我只拿走了三萬,剩下的決絕推還給他們。
奶奶驚詫地看著我留下的三萬塊錢。
三!
是三萬啊!
多麼讓她熟悉的一個數字。
老太太疑惑、震驚,眸底又……閃過一抹瞭然的心痛。
誰也不知道奶奶為什麼會突然放聲大哭。
只有我,低著頭不敢看他們任何一個人的眼睛。
我害怕看到他們的眸子裡我的臉龐是那樣的卑劣、可恥、醜陋。
最終,廠長他們還是沒拗過我,被我冷著臉趕了出去。
連帶著那五萬塊也被我丟到他們身上。
我知道自己這樣做很無禮,可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樣才能拒絕他們這份溫熱的善良。
奶奶那天哭了一夜。
沒有人比她更難過。
我只是後悔為什麼沒再藏好點,一下子就被奶奶發現了。
第二天我們就收拾行李搬出了這間老破小,住進了醫院。
也徹底告別了這個家。
我和奶奶唯一的家。
我沒有家了,但我還有奶奶。
有奶奶,我便還有家。
3
奶奶的手術做得很順利,出了院,我們卻沒地方可去。
在橋洞下面支帳篷安了家。
租房也好,住小旅館也罷。
都會耗費相當大的一筆錢,我們手頭的每一分錢都要花在刀刃上。
奶奶後續的治療到底要花費多少,我心裡沒底兒。
只能儘可能地縮減開支,很多時刻,我是有點後悔沒收下那五萬塊的。
可又清晰地知道,若是時光倒流,我依舊不會要。
如果要了,壓彎的脊樑怕是一輩子都抬不起來了。
奶奶在經歷了兩次化療後,身體明顯的吃不消了。
我們搬進了租金低廉的胡同,她不能在四面漏風的橋洞再住了。
冬天來了。
很冷。
我找到了一份送外賣的工作。
一邊照顧奶奶,一邊像不知疲倦的機器。
插空還會去夜場做兼職,酒推、氣氛組,能試的我都試了一遍。
只要能掙錢。
那是我距離墮落的深淵最近的一次,看到了無數可以掙快錢的法子。
最後是理智把我拉了回???來。
如果真墮落了,奶奶知道的話怕是死都不會再接受治療了。
廠長和李阿姨這期間又來看過我們一次。
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如何費盡心思打聽到我們的地址的。
他說:「慕棠,其實你可以重新回廠里上班的,給你調到一個輕鬆一點的崗位。」
我的指甲重重嵌進掌心。
倔強又滿含敵意地開口:「輕鬆一點的崗位工資肯定不高,你要心善的給我拔高工資嗎?」
他毫不遲疑地點頭。
我卻並不領情:「可我並不需要啊,你是在可憐我們嗎?我靠自己同樣可以把奶奶照顧得很好的。」
他們夫婦倆嘴巴張張合合,一臉心疼,卻什麼也沒再多說。
奶奶似乎在害怕什麼,笨拙地一直擺手拒絕:「我們棠棠不回去上班了,謝謝你們了,真的謝謝了。」
她摩挲著我的斷指,眼底滿是驚恐。
廠長他們最後只留下一聲沉重的嘆息,就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
我看著他們的背影呢喃:「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原諒我的無禮,原諒我這顆醜陋又陰暗的心。
我一切堅強的偽裝都是以卑劣做支撐,我不是一個好人。
至少現在我不覺得是。
奶奶也哭:「是奶奶連累你了,棠棠,我這個老不死哦,怎麼能這樣拖累一個半大的孩子呢。」
我害怕地轉過身緊緊抱住奶奶:「你不許這樣說,我只有你了,奶奶,你好好的,我們一定會好起來的。」
可真的會好起來嗎?
看著奶奶蠟黃的臉色,我心底埋下無助絕望的種子。
奶奶沒說話,氤氳在我衣袖上的淚水無聲地訴說著什麼。
一顆又一顆的眼淚,怎麼也流不完。
她太苦了,我怎麼能讓她沒享過一天福就離開呢。
絕對不可以。
但那天晚上,我們家門口莫名其妙出現了一個塑料袋。
上面是兩包老年人奶粉,下面整齊地擺放著五萬塊錢。
五。
也是一個敏感的數字,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是誰。
給廠長打去電話,卻始終無人接聽。
奶奶摸著我凍得發粗的手指:「棠棠,別打了,收下吧,以後……我們想辦法再還給他們。」
我定定地看著奶奶,那雙渾濁的眸子裡盛滿了讓人心碎的心疼。
我點頭,扭過頭讓眼淚流進暗影處。
那是屬於年少的我最後的隱忍和倔強。
4
那個冬天,是我最充實又最累的一年。
白天跑外賣,晚上去夜場兼職。
累到隨便坐那都能睡著。
是很累,可每個月的不菲的收入依舊還是讓我過得憂心忡忡。
奶奶三周一次的?ú?化療。
醫藥費、營養費這都是不能節省的開支。
醫生說如果吃得好,營養跟得上,化療的副作用也能減少很多。
那段時間,奶奶多吃一口飯、多喝一口湯都會讓我開心許久。
仿佛她吃進去的不是飯,而是生命值。
四次化療結束,要做一次常規檢查。
我在送外賣的路上,接到了主治醫生的電話。
「你奶奶的化療情況不太好,檢查顯示腫瘤……已經轉移到肝和肺上了。」
人潮川流不息,我站在街角蹲下身無助地放聲大哭。
為什麼?
為什麼我拼盡了全力還是要面對這樣的一個結果?
幸運之神真的不可以稍微眷顧一下我們嗎?
那天我提早下了班。
偷偷先去見了主治醫生,得到的後續治療方案是一聲聲不忍又濃重無奈的嘆息。
醫生是一個年輕的哥哥,他說:「帶奶奶回家吧,妹妹,不要再把錢花進醫院了。」
奶奶想吃什麼多給她吃點好吃的。」
我知道他是好心,可我一個字也不想聽。
像是死神在宣判死亡告知,這讓一直相信奇蹟會到來的我很是難以接受。
「如果我們就這樣回家,後續奶奶會怎麼樣?」
「會很疼,可能還會發燒、不想動、吃不下,又或者還會出現腹水。」醫生越說聲音越小。
他已不想再直視我的眼睛,低頭假裝很忙地看著電腦螢幕。
「如果我堅持要治療呢?」我還是不甘心。
醫生抬頭定定地看著我,壓低聲音說:「你堅持治療……你奶奶依舊還是會經歷這些。」
聞言,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地奔涌而出。
我在樓梯間裡想要擦乾眼淚再去病房找奶奶,可小小的眼睛裡怎麼能盛得下這麼多的淚水。
我擦了半個小時也擦不幹凈。
旁邊蹲著抽煙的大叔也是滿臉愁容,看著我哭,他麻木地遞了一張有些發皺的紙給我。
「哭久了眼睛會疼,擦擦吧。」他的滄桑和疲憊讓我忍不住聯想他是不是也有家人在這裡接受治療。
世人皆苦。
各有各的苦。
那麼……就想辦法讓奶奶人生的最後一程甜一點吧。
許是今天回來得早,我看到了廠長妻子李阿姨。
奶奶床頭還放著保溫盒,我推門進去,滿屋都是雞湯的香味。
這個味道很熟悉。
我鼻音濃重地說:「謝謝阿姨,明天就不用來了,這段時間謝謝您總來看奶奶。」
這次是真誠的感謝。
我不是傻子,早就該知道那些精緻可口的飯菜不是外賣。
外賣不會讓奶奶眼神躲閃地不敢看我。
外賣不會用高檔精緻的保溫盒送過來。
5
「奶奶,我們回家吧。」我使勁掐著自己的大腿,強忍著眼淚告訴自己絕對不可以當著奶奶的面哭。
她一愣,然後鬆了口氣似的笑著捏了捏我的臉:「好,回家,奶奶給棠棠包餃子吃。」
她什麼都不問,又好像什麼都知道。
我用剩下的錢租了一個有電梯的高層樓房,房間不大,陽光卻很好。
很溫暖,不潮濕,牆壁也沒有發霉的斑點。
眺望遠方,還能看到護城河上飛來飛去的白色的鳥兒。
我們過著倒計時似的生活,一切的美好卻都像是偷來的。
我的心裡一直充滿不安和恐懼。
奶奶每天都像是交代後事一樣。
「棠棠,奶奶走了你就還去李阿姨他們廠里上班吧,他們是好人,你好好乾。」
「這個餃子餡兒用油嗆一下味道會更好。」
「你的衛生巾不要再買那麼便宜的了,對自己好點。」
「奶奶隨便找個地方埋了就行,千萬別學城裡人買墓地什麼的,人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你好好的奶奶才能安心。」
......
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段歲月。
只記得每一天都是伴隨著眼淚入睡的。
枕頭濕了干,乾了濕。
無助、恐懼、傷感、害怕離別。
可分離還是摁了加速鍵。
我的祈禱並沒有奏效。
奶奶離開的那天是深夜,她固執地要讓我帶她下樓。
輪椅駛行駛在昏暗的路燈下,我們茫然地也不知道該去哪。
奶奶骨瘦如柴,吊著一口氣問我能不能給她買塊雪糕吃。
她說她的肚子好像有火在燒,好難受。
那是一種特別不好的預感,我轟地一下就腿軟跪在了地上。
身體機械般地控制著大腦,著急火燎地推著奶奶到處找便利店。
我買了那個店裡最貴的雪糕,八十六元。
奶奶舔了一口,笑著說:「可真甜啊。」
雪糕吃完,她靠在輪椅上睡著了,嘴裡還有些神志不清地說:「終於不用再連累棠棠了。」
我只感覺到奶奶摸著我頭的手無力垂下,隨之落下的是我轟然倒塌的信仰和依託。
我低低哭出聲。
不可置信,可這份離別又早有預感。
輕輕牽起奶奶的手貼在臉頰,我再也控制不住地嚎啕大哭起來。
我沒有家,也沒有了奶奶。
心口鈍鈍地疼,我聽到心底有根弦兒「啪」地就斷了。
我推著奶奶從黑夜走到黎明。
又從白天走到黃昏。
麻木又茫然。
意識回籠的時候,我人已經站在了陵園售賣中心的門口。
「你們的墓地多少錢?」我的靈魂仿佛抽離,另一個我機械地看著如行屍走肉的我。
接待我的業務員是一個中年阿姨。
她近乎是崩潰地不可置信地問我:「你推著的不會就是逝者吧?」
我木然點頭。
她驚慌地招呼同事出來,眾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著我。
眼神有驚恐、有荒唐、有同情。
我都無所謂了。
「三萬塊,能給奶奶買到一塊好點的墓地嗎?」我艱難地吞咽著口水。
嗓子干啞得難受。
頓了頓補充道:「我只有這麼多錢了。」
聞言,幾人面露不忍,圍在一起商議許久,好像還打電話一直幫我跟誰申請什麼最低價。
最後那個中年阿姨說:「有一塊最便宜的地方,位置可能偏了點,兩萬一,你要不要。」
「要!」我重重點頭。
心裡盤算著剩下的錢還能給奶奶買個好點的骨灰盒。
他們給我又拿來了水和麵包,我吃得食不知味,嘴裡澀澀的有些發苦。
心口有個洞,冷風呼呼地往裡吹,所有的食物好像都從那裡漏走了。
6
奶奶下葬那天,廠長和李阿姨都來了。
墓碑前,我們三個人孤零零地站著。
我的眼淚似乎已經乾涸,只剩下麻木的絕望和悲傷縈繞在心頭,不知道該怎麼把它們揉開。
極簡的葬禮結束,廠長說:「走,孩子,一起吃頓飯吧。」
我點頭,倔強開口:「我請,如果不讓我掏錢,我就不去吃了。」
李阿姨笑著掏出濕巾擦乾我臉上的淚漬和汗漬:「好,聽你的。」
街邊的小館子,我盤算著口袋裡僅剩的三百塊錢,點了四菜一湯。
「慕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我沉默著低頭扒飯。
眼淚冷不丁的就滑進了碗里,酸澀地就著米飯吃進嘴裡。
這味道有些難以下咽。
未來?打算?
我還能有未來嗎?
奶奶不在了,我一個人又該如何去奔向那漫長的未來。
我囁嚅著開口:「您……早就知道了我是故意攪碎手指的吧?」
空氣一陣安靜。
我繼續說:「我師傅告訴我的,監控能拍到,那個位置並不是我以為的死角。」
我抬頭,廠長和李阿姨眼中盛滿了心疼,卻絲毫不見責怪和生氣。
這讓我的羞愧更加無所遁形。
他說:「慕棠,你知道嗎?你是一個很好的孩子。」
他說得很認真,前所未有的真摯。
我心裡掀起一陣驚濤駭浪般的驚詫,周身瞬間騰起的溫度灼得我臉發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