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把傘,兩個人,都在等我的選擇。
江川定定地看著我,眼底有著近乎祈求的光芒。
那一瞬間,我想起了高二那個暴雨天。
同樣是這樣的雨,同樣是他的黑傘。
可是已經不一樣了。
我走向沈敘,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
「謝謝寶寶,還好你來了。」
沈敘的臉色這才好看了一些,緊緊地將我護在傘下。
「走吧,我送你回宿舍。」
我沒有回頭看江川。
但我能感受到,身後那道灼熱的視線,一直跟隨著我們,直到消失在雨幕中。
都過去了,江川。
有些路,一旦錯過,就再也回不去了。
9
江川明明知道我和沈敘都不歡迎他,可他偏偏像塊牛皮糖一樣,死死黏著我們。
我們去食堂吃飯,他也來。
沈敘來陪我上專業課,他也來。
甚至連我和沈敘去小賣部買零食,他都能「巧遇」。
「江川,你是在我們身上裝了 GPS 嗎?」沈敘終於忍不住了,「我們去哪你都能出現,這也太巧了吧?」
江川一本正經地回答:「可能是心有靈犀?」
沈敘翻了個白眼。
更過分的是,每次江川都有各種理由。
「我正好路過。」
「我也想吃這家的飯。」
「教室就在隔壁啊。」
那天下午,沈敘實在受不了了,故意問他:「江川,你在國外的英文名是不是叫 Steven?」
「為什麼這麼問?」江川愣了一下。
「因為 Steven 在英文里有『跟屁蟲』的意思。」
江川認真地搖頭:「不是,我在國外叫 Lewis。」
「那就是 Lewis 跟屁蟲。」沈敘立刻改口。
江川:「……」
我看著沈敘幼稚的樣子,又好氣又好笑。
他平時那麼成熟穩重,怎麼一遇到江川就變成小學生了?
不過我也確實偏向沈敘,每次三個人一起時,我都會主動挽著沈敘的胳膊,給他夾菜,跟他說話。
江川就坐在對面,安靜地吃著自己的飯,偶爾抬頭看我們一眼,眼神里有種說不出的落寞。
就這樣,我們三個人的關係詭異地穩定了下來。
然後這種平衡沒有持續太久。
10
那天下課後,我抱著厚厚的專業書準備回宿舍。
我剛走出教學樓,就被一個熟悉的身影攔住了去路。
江川的母親。
三年不見,她依然保養得極好,從頭到腳都透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優越感。
只是那雙眼睛,比記憶中更加尖酸刻薄。
「阮衿衿。」
她直接叫出了我的名字,語氣裡帶著毫不掩飾的厭惡,她上下打量著我,仿佛要把我看穿。
「三年了,你還是這副模樣。」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不過倒是學會打扮了,知道戴隱形眼鏡了,知道化妝了。」
「怎麼,是覺得自己現在有資格勾引我兒子了?」
周圍開始有學生注意到這邊的動靜。
我能感受到那些好奇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我身上。
就像三年前的那個下午。
我又一次被她推到了眾人面前,成為被審判的對象。
但這一次,我不會再退縮了。
「阿姨,我不明白您在說什麼。」
「不明白?阮衿衿,你這個小狐狸精!」
「江川居然為了你放棄牛津大學,回到 A 大做什麼破交換生!」
「你知道他錯過了什麼嗎?那可是牛津大學!世界頂級學府!」
「你告訴我,你到底用了什麼下三濫的手段?我告訴你,別以為他現在為你瘋瘋癲癲就是好事!等他將來回過神,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第一個恨的就是你!你要是還有點良心,現在就滾得遠遠的,別再禍害我們江川!」
三年前的我,也許會被她這番話擊垮。
但現在不會了。
我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地開口:
「阿姨,我不知道江川回國的事,更何況,我早就有男朋友了。」
「至於您說的什麼手段,我想您可能誤會了什麼。」
她顯然沒想到我會這麼回應,愣了一下。
「誤會?」
她冷笑一聲。
「那你解釋解釋,他為什麼要放棄那麼好的前程回來?」
「如果不是因為你這個狐狸精,他會做這種蠢事?」
「阿姨。」
我抬手,面無表情地揮開她指著我的手。
「江川已經是成年人了,他有權利為自己的人生做選擇。」
「您作為母親,應該尊重他的決定,而不是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
「你——」
她氣得臉色漲紅,舉起手中的名牌包就要朝我砸過來。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突然沖了過來。
「住手!」
沈敘及時攔住了她的動作,將我護在身後。
他的胸膛微微起伏著,顯然是一路跑過來的。
「這位阿姨,請您注意言辭。衿衿是我女朋友,輪不到您來指手畫腳。」
「你就是她現在的男朋友?」江川媽媽上下打量著沈敘,眼中滿是不屑,「小伙子,我勸你趁早離她遠點,這種女人專門禍害男人,你現在還年輕,別被她毀了。」
沈敘的眉頭皺了起來,我能感受到他身上散發出的怒意。
就在這時,人群後方又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媽。」
江川快步走了過來,臉色鐵青。
他先是看了看我,確認我沒有受傷,然後轉向他母親。
「您怎麼來了?」
「我不來怎麼行?」
看到江川,她的情緒更加激動。
「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為了這個女人,連前程都不要了!」
「媽,這是我的選擇。」
「我的人生,我自己負責。」
「你——真的是反了,居然敢這麼和你媽說話,肯定都是這個狐狸精幹的好事!」
「我一定要舉報到你們學校領導那邊去!讓她被勸退!」
「撲通」一聲。
江川突然跪了下來。
所有人都震驚地看著這一幕。
江川是我見過最驕傲的人,他從不向任何人低頭,可現在,他跪在地上。
他母親也愣住了,顯然沒想到江川會做出這種舉動。
「媽,我求您了。」江川的聲音哽咽了,「是我自己要回來的,跟衿衿沒有關係。我求你,別再逼她了。」
「放過她,也放過我。」
「江川,你瘋了嗎?快起來!」她慌張地四處張望,生怕被更多人看到,「這麼多人看著,你不要臉我還要臉!」
可江川沒有起來。
他的膝蓋牢牢貼著地面,背脊挺得筆直。
「媽,我知道您對我的期望很高。但我真的不快樂。」
「在英國的那三年,我每天都在想衿衿。想她過得好不好,想她會不會恨我,想她是不是已經忘記我了。」
「我失眠,胃病加重,甚至開始厭學。您覺得這樣的我,真的能在牛津有什麼好的發展嗎?」
江川母親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你這是在威脅我?用你的身體健康來威脅我?」
「不是威脅。」江川搖頭,「我只是想讓您明白,人生不只有成功和失敗,還有快樂和痛苦。」
「您希望我成功,我理解。但如果成功的代價是失去我真正在乎的人,那我寧願不要這種成功。」
周圍的學生們開始小聲議論起來。
「他媽媽也太過分了,都成年人了還管這麼寬。」
「就是啊,兒子都跪下了,太狠心了吧……」
江川母親聽到這些議論,臉色更加難看。
她環顧四周,發現越來越多的學生圍觀,終於意識到再鬧下去只會更加丟臉。
「好,很好。」她冷笑著點頭,「江川,你真是我的好兒子。為了一個女人,連親媽都不要了。」
「媽……」
「別叫我媽!」她打斷江川,「從今天開始,你的生活費,學費,一分錢都別想從我這裡拿到!你不是很愛她嗎?那就和她過去吧!」
說完,她轉身就走,高跟鞋踩在地面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江川還跪在地上,看著母親離去的背影,眼中的光一點點熄滅。
11
江川又一次從我的世界裡消失了。
悄無聲息,就像三年前在高中時一樣。
江川的反抗,在那個龐大家族的絕對權力面前,從來都脆弱得像紙糊的拳頭。
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前程,但他身上背著的東西太重,重到他自己都扛不起來。
家庭的權力是明面上的枷鎖,而他父親那個在外的私生子,是懸在他母親頭頂的一把刀,也是一條鎖住他腳踝的暗鏈。
他再怎麼鬧,也掙不開這兩道捆。
再見到他,是在行政樓下的林蔭道。
他來辦退學手續,準備回英國。
深秋的陽光透過稀疏的梧桐葉,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破碎的光影,像他這個人一樣,支離破碎。
他瘦得厲害,眼下的青黑幾乎要陷進骨頭裡。
他抬手撥開被風吹亂的額發,就是這個不經意的動作,讓他寬鬆的衛衣袖口滑了上去。
我的呼吸,在那一刻猛地停滯。
他小臂內側那片本該乾淨的皮膚上,布滿了縱橫交錯的疤痕。
新的,舊的,深淺不一。
將那片本該光潔的皮膚割得面目全非。
後來我才從別人嘴裡零碎聽到些隻言片語。
說江家老爺子把那個私生子接回本家的那天。
江川的媽媽在老宅的天台上,以死相逼。
而江川,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裡,三天三夜。
原來那些猙獰的疤痕,都是他跟整個家族較勁時,沒能遞出去的刀子。
最後,一刀一刀,盡數扎回了他自己身上。
「我要回英國了。」他開口,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不知道什麼時候……還能回來。」
「阮衿衿,你是不是很恨我?」
我用力地呼吸,才壓下喉間的哽咽,搖了搖頭。
「我從來沒有恨過你。」
我們之間,早就不是一個「恨」字能說清的了。
他眼裡的光,像是瀕死的星辰,微弱地亮了一下。
他朝我走近一步,喉結滾動,聲音輕得像風一吹就散。
「走之前……我能抱你一下嗎?」
「就一下。」
我的心尖狠狠一顫。
但沈敘溫和帶笑的臉,卻清晰地浮現在我眼前。
我攥緊了手心,指甲幾乎要嵌進肉里。
「只能……握一下手哦。」
他似乎察覺到了我的退縮,自嘲地笑了笑,眼裡的光徹底暗了下去。
「我明白了。」
他收回手,轉身。
我看著他孤單蕭索的背影,終於還是沒忍住,對著那個快要消失在路盡頭的身影,用盡全身力氣喊道:
「江川!」
他腳步頓住,卻沒有回頭。
「願你掙脫所有枷鎖,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風將我的聲音吹散,也帶來我最後一句哽咽的請求。
「還有,不要再傷害自己了。」
12
……
我和沈敘順理成章地走過了大學四年,又並肩考上了同一所學校的研究生。
象牙塔里的愛情簡單又純粹,沒有那麼多來自現實的阻礙。
我們一起在圖書館裡熬過通宵,也曾在深夜的街頭分食過一碗熱氣騰騰的關東煮。
畢業後,我帶他回了家。
我媽這個出了名的「丈母娘」,對著沈敘,那是越看越滿意,臨走時往他後備箱裡塞滿了土特產,不知道的還以為沈敘才是親生的。
後來,我去他家。
沈敘媽媽拉著我的手,悄悄跟我說:「衿衿啊, 我們家沈敘就是個悶葫蘆,也就只有你能受得了他。」
說著,她還瞪了旁邊正在削蘋果的沈敘一眼。
「你可得好好對人家姑娘。」
沈敘只是嘿嘿地笑, 把削好的蘋果第一塊就塞進了我嘴裡。
那晚, 在送我回家的路上, 沈敘突然將車停在江邊,從后座抱出一大捧玫瑰, 笨拙地單膝下跪。
他臉頰泛紅, 連耳朵尖都燒了起來, 眼睛卻亮得驚人。
「阮衿衿, 」他舉著戒指, 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發顫,「嫁給我。」
沒有華麗的辭藻, 只有最質樸的三個字。
我笑著點頭,眼眶卻濕了。
領證前幾天,我收到了一個從英國寄來的快遞, 沒有署名, 只有一個燙金的地址。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沈敘察覺到了, 他走過來,握住我微涼的手指。
「打開看看吧,不管是什麼,我都在。」
我深吸一口氣,拆開了那個小小的包裹。
裡面是一個深藍色的絲絨盒子。
打開,是一條設計簡潔的鉑金項鍊, 吊墜是一顆小小的星星。
項鍊下,壓著一張卡片。
上面是那筆鋒銳利、我熟悉到刻進骨子裡的字跡。
只有短短四個字。
【祝你幸福。】
落款是,江川。
我捏著那張卡片, 指尖冰涼,對著那條項鍊,久久地發著愣。
【江氏集團權力更迭, 創始人江老爺子突發重病,其子江川臨危受命,正式接管家族產業。】
標題下, 是一張江川的高清照片。
他西裝革履, 眉眼間的鋒利幾乎要穿透螢幕, 正遊刃有餘地應付著鏡頭。
我的視線,卻死死地定格在了他的左手上。
那隻握著話筒,骨節分明的手,無名指上, 戴著一枚銀色的戒指。
是我許多年前,親手敲敲打打做出來的那枚。
廉價,又粗糙。
和如今他上億的身家比起來,簡直是個笑話。
可他還戴著。
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不輕不重地撞了一下, 泛起一陣細密的麻。
但很快,我又釋然了。
廚房裡傳來沈敘溫和的聲音, 帶著笑意。
「衿衿, 菜快燒好了,準備開飯啦。」
我關掉手機螢幕, 那張鋒利又遙遠的面孔瞬間被黑暗吞噬。
取而代之的,是廚房裡飄來的飯菜香氣,是客廳里溫暖明亮的燈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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