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鐘一到,那些煙團立刻朝門外沖了出去。
我們三個緊跟其後。
跟著那幾團白煙繞過村口的大榕樹,繞過河邊,繞過村裡的公共墓地。
然後糰子們在墓地邊緣停下。
之後便一個俯衝,衝進了一個墳包里。
墳包下面有個大洞,裡面竟然是中空的。
只是那個洞太小,就算是我也只能剛剛鑽進去,爸媽就更別提了。
很快,裡面傳來憤怒而驚恐的尖叫。
一個黑影猛地從洞裡鑽出來,後面緊跟著幾個白糰子。
一共六個,不多不少。
那個黑影是奶奶,她現在身上已經不臭了,臉上滑嫩無比,看上去頂多三十幾歲,而非九十歲。
不過更詭異的是,如此年輕的奶奶周身卻圍繞著一股黑氣。
那一層濃郁的黑氣,即使在深夜都如此明顯。
以至於我們能清楚地看到纏在她身上對她瘋狂撕咬著的六個白糰子。
尖叫、痛呼,不斷從奶奶口中溢出。
一開始,她還有反抗之力,甚至不能讓那幾個白糰子近身。
可慢慢地,她似乎越來越力不從心。
只是……弟弟呢?
奶奶和白糰子們都出來了。
被奶奶擄走了十二個小時的弟弟在哪裡?
我看向那個小小的洞口,鑽了進去。
裡面很擠很擠,我趴在裡面幾乎動彈不得。
眼前漆黑一片,只能用手摸索前面的路。
身後是瘋狂的尖叫和崩潰大哭,身前,是漆黑一片。
我不得不繼續向前,弟弟很有可能還在裡面。
好在很快,我就摸到了一個軟軟的,仍然帶著熱氣的小小身體。
只是還溫熱而已。
顯然,他的體溫已經開始流失了。
我們還是沒來得及救下弟弟。
他最終會變成一具屍體,再然後,就變成那些白糰子中的一個。
眼淚不受控制落下來,我小心翼翼將弟弟的身體護在懷裡,慢慢往後退,一點一點磨蹭著退回洞外。
奶奶還在和白糰子纏鬥,只是現在,她狼狽了許多。
甚至稱得上可怕。
她身上的肉幾乎被白糰子們撕咬殆盡,露出嶙峋的骨架。
渾身上下,只有一個腦袋還稱得上完整。
白糰子們在她骨架當中鑽來鑽去,似乎在探索什麼上古遺蹟。
奶奶漸漸沒了力氣,癱倒在地上。
其中一個白糰子忽然朝我們撲過來。
爸爸下意識護住我和媽媽,還有弟弟的身體。
可那白糰子似乎根本沒看到爸爸,橫衝直撞地沖向我。
媽媽護在我前面,不過卻被白糰子撞開。
我下意識閃身躲避,可萬萬沒想到我身後躺著弟弟。
一切都晚了。
白糰子撞在弟弟身上,竟然發出「砰」的一聲。
然後白糰子整個小了一圈。
這時候我們才發現這個白糰子比其他五個都要大一圈,現在才變成和其他糰子一樣大的樣子。
就好像……弟弟吸收了白糰子的一部分。
我腦子裡蹦出一個不可思議的想法,連忙去看弟弟。
弟弟的臉色竟然漸漸紅潤起來。
接著身體慢慢有了溫度。
之後便沒了任何變化。
他就像個睡著了的瓷娃娃。
此時天已經快要亮了。
媽媽帶著弟弟去了醫院,爸爸跟我守在奶奶的屍骨旁,還有六個白糰子,也無聲無息地躺在奶奶身旁。
「你們沒事吧。」
天光大亮的時候,道士終於找到了我們。
他看上去比我們還狼狽。
好像下一秒就要昏迷了。
7
我和爸爸嚇了一跳,連忙起身扶住他。
「能不能先給我點吃的,我要餓死了。」道士被我爸扶著,艱難地說完這句話。
我……
好吧,還以為他是為了救弟弟才把自己弄成這樣的。
都忘了前些日子他是為什麼暈倒在我家門前的了。
我們收拾了奶奶僅剩的骸骨回家。
短短一夜,她的骸骨都已經變成了黑色。
正常人類不可能有這樣的骨頭。
爸爸給道士弄了點吃的,然後著手準備奶奶的後事。
媽媽從醫院打來電話,弟弟被救活了,但目前還沒醒過來。
醫生說他身體太過虛弱,極有可能永遠也醒不過來。
道士知道這個消息後沉著臉,有些懊悔。
「我要是再快一點,可能你弟弟就不會出事,他魂魄離體時間太長,對他身體造成了不可逆的影響。」
「對了,其中有一個白糰子曾經撞到我弟弟身上了,撞到之後白糰子就小了一圈。」我忽然想起那一幕。
道士沉吟片刻:「那是他們感受到了親人的味道,把你弟弟的魂魄從你奶奶身體裡帶了出來,如果不是他們,你弟弟救不活。」
一切都明了了。
就算是那些白糰子報仇心切,但他們自始至終都記得親人的味道。
而本應與他們最親近的那個人,卻是一個一個殺死他們的劊子手。
「道長,當初的事情是我們不對,錯怪你了,現在能不能請你幫個忙。」
爸爸摸著那幾塊木頭做的臨時牌位問道。
道士點點頭。
「幫我超度了他們,讓他們來世投個好胎。」
……
爸爸重新給他們立了牌位,奶奶的屍骨也已經埋到了公共墓地里。
保險起見,我求道士讓他在奶奶的墳上施了一個封印。
這樣奶奶就再也不會出來了。
姑姑伯伯們被超度,道士再三保證他們來世一定能投個好胎,爸爸才放下心來。
他最近脆弱又敏感,一時間接受不了自己孝順了一輩子的母親竟然是個老妖怪,所以受不得一點驚嚇。
道士要離開了,臨走的時候他特意避開爸爸,把我拉到一旁悄悄道:「你身上還有你奶奶殘留下來的氣息,時間長了對你身體有影響,我給你一張符,和上次一樣,千萬要貼身放著。」
說完,道士離開了。
爸爸在接媽媽的電話,弟弟已經醒了,不過醫生說情況並不容樂觀,因為弟弟不會哭了。
眼神呆滯,一點不如之前那樣靈動。
弟弟傻了。
他的智商將終生停留在一歲的時候。
爸媽徹底崩潰,有一次我不小心偷聽到他們說話。
爸爸說還不如當初沒有救弟弟,他死了或許也比一輩子成為一個傻子要輕鬆許多。
我當即衝進他們的房間,氣道:「如果你們不想養弟弟,那我養!」
從那之後,弟弟成了我一生的羈絆。
8
隨著弟弟長大, 他並沒有像醫生說的那樣智商永遠停留在一歲。
雖然他反應不如常人敏捷,但如果不做動作的話,他看上去是一個非常正常且漂亮的男孩子。
在我成年之後, 爸媽就離婚了。
他們果真沒有再管過弟弟。
離婚的時候也沒有人要弟弟。
我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學,一直把弟弟帶在身邊。
只是在我大二那年, 弟弟毫無預兆,渾身器官衰竭而死。
那年, 他整十歲。
我平靜地給弟弟舉辦了一個簡單的葬禮, 把他埋到了奶奶旁邊。
那裡躺著他的血親。
大學畢業之後,我留校當了老師。
在那個年代,大學老師是絕對的鐵飯碗。
後來, 我遇到了我的男朋友。
他也是學校的老師, 不過他是文學系, 我是化學系。
我和男友在我三十歲那年結婚。
一年後我們的孩子出生,是一個非常非常可愛的小男孩。
神奇的是我兒子和我弟弟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我固執地以為兒子就是弟弟的轉世。
直到我四十一歲那年。
老人說四十一歲是個坎, 要有忌諱。
我本來不信, 可我後來信了。
因為那年,我兒子高燒燒成了腦膜炎, 在我懷裡去世。
那年, 他也十歲。
看吧, 我說他是弟弟的轉世,就連去世的年紀都一樣。
那之後我消沉了一段時間, 多虧丈夫在身邊, 那之後我們又有了一個女兒一個兒子。
丈夫很喜歡女孩,他幾乎把所有的愛全給了我們的兩個孩子,尤其是女兒, 她簡直是在我丈夫懷裡長大的。
只是老天有時候真的很喜歡跟人開玩笑。
我女兒在她九歲生日那天,死於嚴重過敏, 她先是呼吸困難, 然後休克,最後還是沒能挺過來, 在重症監護室中結束了她短暫的一生。
後來, 我丈夫離世,我獨自帶大了兒子。
丈夫去世那天, 他拉著我的手,老淚縱橫。
對我說對不起。
是他沒有保護好我們的孩子。
我搖搖頭,我不怪他。
因為本來就不是他的錯。
我早就說了,一些不該存活在世上的東西,就應該儘早地死去。
就像我曾經有過的那六個沒有活下來的孩子。
就像我那個愚蠢至極, 妄圖讓一個半吊子道士來對付我的孫女。
就像那個臭道士臨走前, 塞給我的那張被我不知道扔在什麼地方的符紙。
就像喪失了心智,已經變成一隻怪物的孫女吸了魂魄導致傻了一輩子的孫子。
就像和那個傻子一樣, 被我現在這具身體生出來的那個兒子, 和女兒。
真正的小彩, 早就死於一場她以為的幻覺。
她那個蠢爹,我那個蠢兒子,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女兒早就換了芯子。
而我, 活了一百多年,並且會永遠地活下去。
因為這具身體的小兒子,也到了結婚生子的年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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