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張儉。
對於這位自幼教養自己、管束自己、訓斥自己的人,遼興宗的感情複雜至極。既敬之如父,又怵之如雷。
年少的抱怨,在他登上皇位後並未立刻轉化為感恩,反倒生出了一絲難以名狀的疑心。
他開始想,張儉真的是清廉如雪,節儉如訓?抑或只是為了做給我、做給天下人看?
這疑念如同一粒沙,落入心頭,久久無法釋懷。
於是,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中,他做了一個極小卻極隱秘的「測試」,那天,張儉進宮議事,遼興宗笑語盈盈地招呼他落座。
末了,命貼身內侍以「賜茶」為名,悄悄趁張儉起身行禮之際,用炭鉗在他袍袖內側燙下一個小洞。
火點極細,只留一指肚般大一塊焦痕,藏在寬袖之中,肉眼難辨,連張儉自己也未察覺。
遼興宗滿意地眯起眼睛,這不過是個小試,若過些時日見張儉換掉衣袍,便可斷定他「節儉」不過是口頭禪,若衣袍仍在,洞痕尚存,那他便徹底服這位老臣。
但此事一出,宮中戰事驟起。
西夏邊境兵馬異動,遼興宗臨朝調兵,親征在即,朝野風聲鶴唳,他在風沙中駐營半年,再回上京已是翌年春天。
一年時間,足以讓許多記憶風化。
可當他在春日朝會上再度見到張儉時,腦中那道被塵封的試題卻赫然浮現。
他望著張儉,那件衣袍,他認得,那是一件舊制粗布長袍,色澤已洗得發灰,領口邊角有幾處明顯的手工縫補痕跡。
他的目光一點點往下滑,最終落在右袖位置,心頭驀然一震。
袖上的那個小洞,果然還在,只是如今已被一塊顏色略深的粗布小補丁密密縫住,邊緣壓得整整齊齊。
一股難言的羞意湧上心頭。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那點心思是多麼稚嫩、可笑。
他設的局太輕,輕得張儉竟根本未曾察覺,他試探的對象太重,重得哪怕知曉了,也斷不會輕易棄袍更衣。
他那點君心的試探,在這位老臣的三十年粗布衣前,竟顯得像孩童嬉戲。
他沒有立即發作,也沒有當眾驚訝,他只是命人暗中將那件衣袍取來,送至寢殿細看。
待親眼確認那補丁確然是舊年所留破洞所縫,他獨自坐在御座之上,默然良久。
黃昏時分,他召張儉入內殿。
遼興宗轉身,快步走向殿門,大聲命人:「開國庫,任太師自取。」
內侍們面面相覷,不敢多言,遼興宗卻語氣堅定:
「他要拿什麼,只要拿得走,朕皆許他!」
第二日清晨,國庫大門應詔開啟,金銀珠寶、綾羅綢緞、夜明珠、和田玉,一件件陳列如山,耀眼奪目。
宮人們站在門口,看著張儉緩緩步入,心中都在猜他會拿什麼,是傳世寶劍,還是漢唐舊玉?是紫檀箱中珠翠,還是錦緞萬端?
然而張儉在庫中足足走了一炷香的工夫,最後卻只命人從角落取出三匹灰布,用麻繩紮好,輕輕抱在懷中,默默走出國庫。
遼興宗看著他那背影,良久無言。
那日之後,他在朝堂上不再直呼「張儉」,而改稱「太師大人」,語氣鄭重,神色肅然。
而張儉,卻依舊兩袖清風,不改舊衫,只是將那三匹粗布妥帖收起,靜待下次補衣之時,再續這段「君試臣、臣不欺」的舊事新緣。
一策退兵得歲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