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過門口的狗都得戴個嘴套。
大課間的時候,郁燃不知道從哪裡聽說了吹冷風傷頭。
趕緊給我買了頂小熊帽。
又感覺跑操只有我自己戴太突兀。
乾脆給全班都買了一頂。
學校里都開始傳,高三 K 班有自己的一套規則怪談。
1.歡迎來到高三 K 班,請嚴格遵守以下規則。
2.老師只允許下課時候說話。
3.學生只允許在操場上說話。
4.有任何問題都可以找郁燃。
5.沒問題也不可以找許盡歡。
6.跑操戴小熊帽的一定是 K 班人。
看出來了,期末快臨近了,大家也快被逼瘋了。
剛開始備考的時候,我會焦慮,也會緊張。
馬上就要考試了,這些感覺反而都沒有了。
唯獨有一點讓我有些不安。
那就是許耀祖。
上次找過我後,我也沒再見過他。
不知道是被打,還是故意躲著我。
馬上考試了,他別整什麼么蛾子就行。
臨近考試的第二天。
我媽來了。
我恨我爸,卻沒那麼恨她。
我挨打的時候,她也會替我受著。
兒子是她在村裡的面子,她會偏心,我不怪她。
來的那天,她身上只穿了件夾棉的小襖。
她什麼也沒說,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塑料袋。
塑料袋裡是報紙,一層又一層,像洋蔥一樣。
剝到最後一層的時候,是張一百元的紙幣。
她把錢塞給我,我沒接。
她蹙眉,語氣都凶了起來。
「你這孩子,拿著!」
「你弟說你得去參加什麼考試,出去了不比在學校里,別餓著自己。」
「媽是對不起你,媽也沒辦法……」
我沒說話,低頭踢著路邊的石子。
淚蓄滿了眼眶。
錢,這些年我都沒收到過。
這樣的話,這些年自然也沒聽到過。
我明明不想哭的。
「錢我不要,學校會安排車送我去考試。」
「你早點回去吧,冬天黑得快,路不好走。」
我聲音悶著,說完轉身就走。
走出去沒幾步,就聽到沉重的一聲響。
回頭看的時候,我媽已經倒在了地上。
「媽!」
15
我千防萬防,他們猜准了我會防著許耀祖。
所以讓我媽來了。
我出去扶起她的瞬間,手腕被她緊緊抓住。
「閨女,對不起。」
下一秒我就沒了意識。
再睜眼的時候,我手腳都被捆著,躺在一輛破舊麵包車的後面。
「這個死丫頭,居然想參加什麼考試。」
「要不是耀祖也送城裡去上學了,把我們都瞞過去了。」
「那個考試怎麼說來著?」
許耀祖接上我爸的話:「拿了名次就可以去申請國外的大學。」
「現在國外很看重這個競賽。」
「可……」
我媽想說話,又被我弟打斷。
「媽,我姐就是想跑。」
「她純白眼狼,你都白養她這麼大!」
我爸搖下車窗,啐了口痰。
「正好,那個蠢校長給了五十萬,隔壁村那個光棍老王也給了二十萬。」
「明天把你姐給他送去,拿到那二十萬,咱們就走,離開這窮地方。」
許耀祖也開心極了:「有了七十萬,那還不得吃香的喝辣的。」
「何止,再給你娶個媳婦,讓你媳婦給我生個孫子!」
我媽沒說話,她轉過身看向我。
我來不及閉眼,和她四目相對。
那瞬間,我以為她會像以前一樣喊出聲。
可是沒有,她只是看著我,眼神里全是擔憂。
偏房裡堆了很多從種地的機器上換下來的零件。
我爸在偏房外落了鎖。
「給她下的藥夠多吧,別明天還沒送過去呢,人先醒了。」
「夠多,醒不了。」
「媽,還是你好使。」
他們一家三口的聲音不斷在門外響起。
我死死壓住自己的哭聲。
只落淚,不出聲。
門外人聲漸弱後,有人拿鑰匙開鎖。
是我媽。
她從懷裡掏出一個肉包子。
「我知道你醒著,吃點吧。」
「你爸給你找的那家人就是年齡大了點。」
「他家有錢,女孩怎麼都得嫁人,你過去,是享福的。」
我淚眼婆娑地看著她:「媽,我不想這樣,你讓我去考試,我以後能賺大錢的。」
「我賺了錢都給你,別說七十萬了,七百萬我都能賺。」
我媽嘆口氣:「女孩子賺這麼多有什麼用,早晚都要嫁人的。」
「你嫁了人,我也就放心了。」
「可是老王今年都五十八了!我才十八!」
「媽,你也是不到二十就被迫嫁給我爸了,我問你,這些年他這麼打你罵你,你真的過得幸福嗎?」
「這真的是你想過的日子嗎?」
我媽沉默了。
她把包子放我手裡。
「哪有男人不打自己老婆的,一代一代都這麼過來了。」
「他只要養活家就可以。」
我快要崩潰了,小聲又歇斯底里地喊道:「他真的養活家了嗎?」
「家裡現在不是靠你在廠里粘紙殼賺錢嗎!」
我媽沒再說什麼,關門落鎖離開了。
偏房裡有扇小窗戶,被雜物堆得只剩一點點縫隙。
我不知道外面過去多長時間了。
一開始還有點光透進來。
越等,光越弱。
直到光徹底照不進來了。
我媽又開門進來,這次她拿了個盒裝的純牛奶。
16
牛奶在家裡是只給許耀祖喝的。
可是盒裝的牛奶上有吸管。
我手腳都被捆著,沒有吸管,我一口也喝不到嘴裡。
我賭她對我還有那麼一絲感情。
只要有一絲,有那麼一絲,就可以了。
「媽,你跟我走吧。」
「放了我,我帶你跑。」
「離開他們,我帶你去過好日子。」
「你以為他們拿著七十萬,還會顧及你嗎?」
「到時候,我爸找小三,我弟娶老婆。」
「你,就是下一個被拋棄的我。」
我媽頓了一下,眼神里充滿掙扎。
「媽,這是我唯一一次能從山裡出去的機會了。」
「也是你唯一一次能從山裡出去的機會了。」
我小聲啜泣:「媽,別丟下我。」
「我不想死在老王家裡。」
我媽徹底動搖了。
「我只想過安穩日子……」
「跑,真的能從山裡出去嗎?」
我用手肘半撐起身子:「能!不跑才出不去!」
「秀霞,你幹什麼呢!拿個花生米怎麼磨磨蹭蹭的!」
裡屋響起我爸的聲音。
我媽趕緊應了一句:「來了。」
臨出門的時候,我媽只關上了門,沒落鎖。
偏房裡的零件邊緣還算鋒利。
加上他們以為我暈過去了,沒有綁得太死。
使勁劃了幾下,手上的繩子就開了。
我把門推開一條縫,謹慎地走出去。
堂屋能聽見我爸喝酒咂嘴的聲音,我弟的笑聲也夾在其中。
大門敞開著,門下面還放著一些零碎的錢。
都是我媽做的。
我眼一熱,撿起錢揣進懷裡。
剛要貓腰往外跑,迎面撞上一個人。
門上的燈泡還發著昏黃的光,我看清了他的樣子。
是郁燃。
後面還跟著一群人。
都是 K 班的同學。
我爸聽見聲響,拿著鏟子就出來了。
許耀祖跟在他後面,手裡還搓著花生米往嘴裡送。
一看這麼多人,直接傻眼了。
四隻手哪裡敵得過一群人。
「老登,就是你和你那蠢兒子欺負我們許姐是吧?」
我爸梗著脖子還想掙扎:「這是我女兒,我怎麼著都行,你們管不著!」
郁燃的棒球棍在地上摩擦出聲響。
「別以為生了孩子,你就配當爹了。」
許耀祖被他打過,知道他的厲害,一個勁兒往後躲。
一邊躲一邊指著我爸說:「打、打了他,就不能打我了哈。」
郁燃冷冰冰地看著他倆,一步步靠近他倆。
「要不是你們把她抓來這兒,這個點,許盡歡早該睡美容覺了。」
我爸徹底怕了:「秀霞,報警!報警啊!」
我媽哆嗦著從口袋裡掏出手機。
我喊住她。
「媽!別管他了!」
「我帶你走!」
我爸不敢和郁燃他們硬剛,可看見我媽不聽他的話,立馬急了眼。
抄起那把鏟子就要打她。
我媽應激性地站在原地,連躲都不會躲了。
郁燃飛起一腳把我爸踹開了。
他拿著棒球棍還要繼續打下去的時候,江月氣喘吁吁地跑進來。
「郁燃,停下!」
郁燃手裡的棒球棍掉在了地上,聲音也小了起來。
「姐……」
江月身後跟了一群保鏢。
衝著我爸和我弟就過去了。
慘叫聲和鄰居家的狗叫聲此起彼伏。
比郁燃自己出手狠多了。
「你別管,這事咱媽來解決。」
「要是和當年一樣動了手,你又說不清了。」
「忘了當時那個人販子怎麼倒打一耙汙衊你的了?」
17
江月安排得很全面。
我和 K 班的人坐她來時的那輛考斯特回去的。
看上去是公交車的外形,可進門的地方連紅地毯都有。
走的時候江月沖我眨眨眼。
「你就安心備考,這邊有我安排。」
「我弟弟要是敢欺負你,隨時聯繫我。」
一路上,郁燃緊緊牽著我的手,嘴皮子也沒停過。
我知道,他怕我還沒從剛才的噩夢裡走出來。
更怕我一遍又一遍去反芻那些不好的記憶。
他在用他的辦法,不停地吸引我的注意力。
「江月是我姐,還沒跟你說過呢。」
「我和她是龍鳳胎,不像吧,我姐看上去老靠譜了。」
「前幾天我把你弟揍了之後,被她知道了。」
「結果和她吵了一架,所以一直沒來得及讓你倆認識。」
「許盡歡,你別不說話,我害怕。」
我歪頭看他:「我聽著呢。」
「那我跟你講講我家裡的事吧。」
「我爸媽是聯姻,沒有感情,離婚之後一人一個孩子。」
「我沒姐姐那麼好運,爸爸第二年就有了新家庭,也不怎麼管我了。」
「後來我被拐走,拿小刀捅了人販子一下。」
「誰知道人販子倒打一耙,說我故意傷人。」
「我爸只覺得我是個壞孩子,丟他的臉。」
「是我媽回來解決的。」
「事情可以解決,人心裡的成見解決不了。」
「現在還很多人說我從小就捅人呢。」
郁燃像想起什麼好玩的事,揚嘴笑了起來。
「你知道我當時拿的什么小刀嗎?」
「什么小刀?」
「切面劑子用的,保姆阿姨給我買的,厲不厲害?」
他說得興高采烈,眼裡的光卻一點點暗下來。
「是不是嚇到你了?」
我回握住他:「我不害怕,那時候就是你救的我。」
「我怎麼可能害怕。」
18
郁燃和江月的媽媽解決事情很快。
家暴不應該是不外揚的家事。
我爸因故意殺人罪未遂被判無期徒刑。
我媽一直有裁縫的手藝,離開村裡後,她在自己喜歡的海濱城市開了家衣服定製店。
她還是帶著我弟。
我沒說什麼,也很少和她聯繫了。
不過這些, 這都是開春之後的事情了。
此刻, 我剛從競賽考場出來,用學校提前發的獎金給郁燃做了面錦旗。
我知道, 現在站出來替郁燃作證, 也消除不掉這些年他遭受的偏見。
但他會開心的。
那一刀不是傷人, 是自救, 更是救人。
那時候的他本來就是個小英雄。
長大的自己替小時候的自己收個錦旗而已。
郁燃收到那天沒忍住哭了鼻子。
這是我第一次看他哭。
後來,我申請到了國外的學校。
春末就可以先去讀預科。
郁燃沒忍住, 又哭了鼻子。
這是我第二次看他哭。
第三次看他哭全賴他姐。
他姐和我申請到了同一所學校。
走的時候,江月逗他:「我帶她走啦,你可別哭。」
誰能想到看上去又高又凶的校霸。
私下裡居然這麼愛哭鼻子。
我輕輕抱住他:「好好考試, 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少年時期的那份懵懂心意,我們誰也沒開口,就隨著春花落下。
轉眼盛夏已至, 郁燃和 K 班的高考成績都出來了。
K 班全員三十五個人, 五個本科生, 剩下的也去了還不錯的大專。
郁燃屬於五個本科生之一, 但他選擇了復讀。
校長沒想到 K 班能拿出這樣的成績,畢竟當初可是惡名昭著的魔丸班。
下一屆招生的時候,又成了他濃墨重彩大力宣揚的一筆。
我和江月都去了英國,她學的金融, 我讀的數學。
超憶症帶來的折磨依舊還在。
悲觀仍然是我這個人的底色。
直到郁燃再次來到我的身邊。
第二年的秋,他收到了和我同一個城市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那年隨春花落下的情感, 隨著秋果的盛開又回來了。
19
二十三歲那年,我申請到了本校的直博生。
學業更上一層,難度也更上一層。
人看上去更成熟了, 可是性格還像十八歲那年一樣。
壓力過大的時候,我會直接掛臉。
郁燃每次都會不厭其煩地引著我說出來。
我的情緒在他這些年的照顧下也變得穩定了很多。
⼈也在他的照顧下, 從不到九十⽄長到⼀百⼀十斤。
那年我們遇到⼀個鄰居, 一位獨居的奶奶。
聽說我研究數學,在我們去她家拜訪的時候, 她掏出一本厚厚的筆記。
她沒有從事過數學方⾯的任何工作。
也沒有讀過⼤學。
只是憑愛好, 用盡畢⽣空閒時間寫下了這個數學公式。
我掀開看了第⼀眼, 整個人就陷⼊巨大的⽆力感。
我該怎麼告訴她,她⼀⽣都在追求的事情……
已經有人分析透徹了。
只是因為她自⾝並不從事這行業的局限性, 所以並不知情。
那頓飯吃完, 我窩在郁燃懷裡⽆助地哭泣。
巨大的悲傷裹挾著我, 像是我自己的⼈生也被判了無意義的結局。
「郁燃,她寫下的那些公式,早就被⼈證實過了……」
郁燃輕拍著我的後背。
「沒有關係的。」
「這恰恰證明她和第一個發現這個公式的⼈一樣偉⼤。」
那個夜晚, 我悲觀的底⾊被郁燃盡數洗刷掉。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我鄭重地對郁燃說了句:「我想好好活著。」
「我想跟你⼀起,好好活著。」
這是我時隔這麼多年,再次看到他哭。
「許盡歡,你知道為這句話,我等了多久嗎?」
「在我這⾥, 這已經是普天同慶的⼤事了。」
我眼裡一酸,緊緊抱住他。
那一刻, 他終於不再惴惴不安,我是幸福的,他也是幸福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