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背影都快冒火了,她氣急了,踢了爸爸一腳。
三個人吵吵嚷嚷消失在走廊。
關上門,我放肆地笑出了聲。
笑到彎下腰,撐著桌子。
忽然,幾滴雨水滴落,砸在我剛拿出來的馬丁靴上。
洇出一朵盛大的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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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不再回老家,可過年前發小的孩子滿月,扛不住她的三邀四請,我還是坐高鐵回去了。
拖著行李箱來到酒店入住時,我仿佛成了異鄉客。
滿月席上,有不少老朋友老同學,我們聊著過去,感慨歲月如梭。
飯吃到一半,發小把睡著的孩子放下,坐在我身邊,拉著我不撒手。
「瑤瑤,你真準備以後定居在外地,再也不回來啦?」
我點點頭,沒有說多餘的話。
她拍拍我的肩膀:「都懂都懂!」
她悄悄湊近我耳邊:「所以我請你回來的事,都瞞著錢琳呢。」
說完,她拿起橙汁跟我碰了碰杯:「我很開心,你終於看清了。」
她說的「終於」二字讓我突然在意。
我問:「你早就知道了?」
她摸了摸腦袋:「只是猜測。」
「你媽上學的時候是不是總說你,用什麼東西都沒有妹妹那麼愛惜。」
「是!」
她無奈搖頭:「有一次我去你家寫作業,你和錢琳出去洗水果了。」
「我閒著無聊把筆芯拔了,發現你媽前腳剛給你們買的新筆有問題。」
說到這裡,她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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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發現……」
她又湊近了些:「錢琳的筆芯是原裝的,你那支筆芯是幾塊錢一大盒的那種黑管的。」
「那種筆芯可不禁用。」
我吃驚地張大嘴巴。
那時我把筆帶去學校,沒用兩天就不出水了。
還以為是某個同學惡作劇給我換了。
沒想到這個秘密被發小撞破。
她不好意思地說:「你還記得我那會兒總試探你。」
「你每次都說媽媽對你很好,對你和妹妹都很好。」
「我以為是賣筆的老闆偷摸換的,就沒當回事了。」
「至於後來長大……哎,也許真相比謊言更殘忍。我就沒說。」
我理解地點點頭。
這種事總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發小滿臉歉意,我直言安慰她。
「幸好是現在才真正意識到。」
她疑惑地望向我。
我抿了一口橙汁:「如果在我還沒有經濟能力的時候就知道了,那我會更難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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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足飯飽後,我迷迷糊糊回了爸爸媽媽的家。
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敲響了門。
爸爸開門見是我,面上驚喜。
「瑤瑤,你可算願意回來了,快進來。」
「怎麼穿這麼少,外面冷不冷?」
我進了屋,不一會兒廚房裡傳來媽媽的咳嗽聲。
她披著披肩,端著水杯從出廚房走出來。
「老錢,我的感冒藥放哪兒去了?」
「就是那個藍色盒子,瑤瑤專門買回來寄給我的特效藥。」
「你說琳琳怎麼回事,我都病好幾天了,她人在外地,連問都不問一下。」
「是不是被那個外地的小子迷暈乎了……」
話說到一半,她看見我,站定在原地。
臉色由白轉成慘白,語氣彆扭道:「你還知道回來。」
「哎呀,你可別說了吧,孩子好不容易願意回來了。」
爸爸急得直拍大腿。
或許是生了病的緣故,媽媽突然變得柔軟起來:「回來就好。」
「快把取暖器打開,屋裡冷。」
接著,她又追問道:「是不是琳琳走不開,讓你回來看我了?」
18
看著媽媽鬢角來不及染黑的白髮,我忽然覺得她好可憐。
「琳琳沒有聯繫我,我早就拉黑她了。」
劉春蘭的臉色更加不好。
「她應該是忙著談戀愛吧,沒空關心你。」
劉春蘭翻箱倒櫃地找藥,手一抖,藥瓶滾落到地上。
「瑤瑤!別說了。」爸爸忍不住,出言制止了我。
我不說,事實就不存在嗎?
可笑的是,媽媽這一生都一心撲在自己小女兒身上。
小女兒卻連她生病都不聞不問。
明明我和妹妹之間出生時間只差了 16 分鐘,怎麼在她心裡就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懶得追究原因。
我徑直走向房間,拿走了我的戶口本。
對著坐在取暖器旁的他們說:「我不是來看你們的,我來拿走我的東西。」
媽媽看著我手裡紅棕色的戶口本,心下瞭然。
爸爸顫抖著聲音問:「你是真要離開我們家啊?」
媽媽攔住他:「讓她走。」
「我說過再也不會求她。」
「又不指望她養老,留她做什麼。」
爸爸一聲長長的嘆息,被風掩在門後。
我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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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節,我留在出租屋過年。
一個人的春節似乎並不寂寞。
因為我發現,當一個人開始愛自己的時候,可以擁有很多樂趣。
我花錢辦了舞蹈課年卡,學了一直想學的古典舞課。
我開始買之前捨不得買的那些「非必要消費」,鮮花、DIY 手帳等等。
春節公司發下的禮品卡,我給自己換了一台馬歇爾的音響。
不用考慮每年要給家人包多少紅包, 需要按工資漲幅遞增多少。
不用一味壓制自己的慾望, 只為想儘快攢錢給家裡換棟大房子。
就這樣悠閒地過了幾天,初三晚上,我接到了一通陌生電話。
電話那邊傳來抽泣的聲音。
「姐, 我好想你。」
那一刻,說不上是厭惡還是什麼情緒一涌而上。
我好像已經對他們厭倦到麻木了。
正想掛斷電話,妹妹像是有感應似的急忙說:「別掛!」
「姐你不用回應我,你就聽我說說話,好嗎?」
她止住抽泣, 幽幽地說:「你還記得咱倆第一次為了個蘋果吵架的時候嗎?」
那一年,我們七歲。
妹妹又一次因為感冒去了附近診所。
她在打點滴,媽媽讓我陪她,看著藥水。
不多時,媽媽下班了, 拎著一袋蘋果來接我們。
妹妹拿著啃了一半的蘋果,盯著我手裡的:「姐姐,我要跟你換。」
「我這個甜。」
我縮回手:「不換。」
妹妹看著媽媽, 撇了撇嘴。
媽媽看向我:「瑤瑤最乖了, 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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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裡不樂意, 可是我喜歡媽媽誇我乖, 我想繼續當她的乖女兒。
於是我伸出手, 跟妹妹交換。
妹妹拿到後吃了一口,吐了出來。
「姐姐, 你這個還沒有我的好吃,我要跟你換回來。」
我一動不動。
我剛剛吃了,這兩顆蘋果味道一模一樣。
媽媽見狀, 溫聲對我說:「瑤瑤, 妹妹在打針, 你要讓著……」
咚的一聲, 我把蘋果砸進垃圾桶:「我不!」
妹妹當場哭了出來。
媽媽氣得一巴掌拍在我屁股上。
我一個沒站穩,被她的巴掌推到桌角, 磕著了下巴。
那是媽媽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動手打我。
我那時隱隱察覺到,媽媽的乖女兒不如撒潑打滾的小⼥⼉。
她從來沒打過妹妹, 更沒對妹妹說過⼀句重話。
這段過往好似被我封塵起來,鎖在回憶深處。
似乎也是從那個時候,堅定了我要做「好孩子」的⼼。
我不願再挨打。
妹妹說著說著, 泣不成聲。
「姐姐,我不是真的討厭你。」
「我嫉妒你身體好, 嫉妒你懂事乖巧。」
「你的成績好, 工作也好。」
「我只有靠爸爸媽媽的愛, 才能贏過你一點點。」
「可是現在爸爸媽媽也不愛我了, 他們只念著你的好。」
「我知道錯了, 你可以原諒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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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傷疤被重新揭起。
他們⼀家⼦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對我的道德束縛,享受著我的報答。
只有我像個跳樑小丑。
「說不上原諒。」
我的語⽓沒有起伏,沒有生⽓:「咱們不是早就沒關係了嗎?」
「他們沒告訴你?」
電話那頭倒吸一口涼⽓。
伴隨著再次傳來的嗚咽聲,我掛斷電話。
窗外啪的炸出⼀束煙花。
我快步⾛到窗邊, 望著滿天紫⾊藍色紅⾊的星點墜落。
心⾥⼀直積壓的懊惱隨著一聲聲爆裂聲逐漸消散。
我不是被人捉弄的小丑,我只是捧著一顆真心交付錯了人⽽已。
窗台櫃⼦的 iPad 正播放著隨機循環到的歌曲。
歌詞寫著:
「⽐起愛別人,更難的反⽽是愛自己。」
「你⽣命中粗厚的年輪, 那也是你的一部分。」
【凜冬已過,暖春將至。】
音樂節奏在耳邊跳躍。
再次抬頭看向窗外,玻璃上映著我的笑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