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存疑完整後續

1

喬喬和衛介離開之後，我猛地甩開鶴知舟，轉身便往書房走，正關門，橫空伸進來一隻骨節分明的手。

我心裡冷笑，手裡力道一點也沒減，「嘭」的一聲，便將那手夾在門縫中。

聽得門外「嘶」的一聲，我轉身去了炕上。

鶴知舟捂著手走進來，道：「你如今的氣性是愈發大了。」

我道：「比不得爺張口就污人清白來得順手。」

他到炕上與我挨肩並臀地坐著，伸手將我摟進懷裡道：「怎就污人清白，你難道不是爺的人？人都住進爺的宅子裡了。」

我一把將他推開，起身道：「你是不是早就算計好了，當初誆我住進那宅子時，便沒安好心！」

他起身道：「這話卻越說越遠了，當時我怎能料到今日之事？若說得上沒安好心的，便是我想在你身上安上我的名兒，讓外人不敢覬覦罷了，這算沒安好心？我若當真沒安好心，你如今還能全須全尾地站在這兒？」話落便不懷好意一笑。

他這話沒臉沒皮的，我臉上一紅，旋即腦中似閃過一道微光，兀地反應過來。

鶴家如今正被聖上猜疑，他今兒暗中見了衛介一面，倒還好說，可安平公主是前太子的親妹妹，若是鶴知舟敢將她牽扯進鶴家的事中來，聖上知道了不定怎樣震怒呢。

且瞧著喬喬被嬌養成如此單純的性子，便知不論皇后還是聖上都對她極為寵愛呵護，鶴知舟不會去犯這種忌諱。

如此說來，他今兒那個乞求的眼神只能是刻意做給我看的。

他在騙我？！

轉眼見他一副樂呵呵賤兮兮的模樣，我更是篤定了心中猜想，不免道：「鶴子穩，你分明知道我要的是什麼，你既做不到，又為何要做出這些事情來，沒得讓人厭煩。」

他臉上的笑容頓失，朝我看來，半晌才道：「你以為我今日有意讓你跟安平公主親近是為了什麼？」

我愣了愣，心裡隱約划過一個猜想，便瞧著他沒吭聲。

2

不久後，便傳出嘉寧公主要擇婿再嫁的消息。

坊間傳聞，嘉寧公主偶然間得了個話本，本是無聊取興之物，不想卻令她驟然轉變心意。

而那話本的名字就叫《徐青青改嫁之後》。

因有嘉寧公主的影響，此書現在不僅在民間流傳，還傳進了世族大家之中，斷斷續續還有不少世族貴女再嫁的消息傳出，一時竟有打破女子改嫁這條法令多年不能順利推行之僵局的形勢。

虛空居士再次聲名鵲起，比以往更盛，從民間傳入深宮，再傳入世家大族的耳中。

皇后娘娘派遣身邊的大璫孔公公前來宣旨，讓我進宮覲見。

虛空居士的身份，再也瞞不住。

坤寧宮的里，皇后、賢妃、嘉寧公主和安平公主都在。

我行禮之後，喬喬便上前將我扶了起來，對座上三人道：「母后、賢妃娘娘、皇姐，這就是春娘，就是寫《徐青青改嫁之後》這個話本的人，你們快瞧瞧。」

皇后一身大紅宮裝，鳳儀凜然；賢妃一身淺紫色宮裝，面容溫和；嘉寧公主清秀之姿，與身上的淺藍色宮裝相得益彰，嘴角帶笑，目光好奇又打量。

嘉寧公主道：「竟是個小姑娘，年歲幾何，怎的如此會寫書？」

我道：「回稟嘉寧公主，過不久就十四了，當不得公主這句夸。」

賢妃笑著對皇后道：「竟還未及笄，我看了她的書，想著定是有些經歷的人兒才能寫出來，誰知竟如此年幼，當真是我眼拙了。」

皇后亦笑道：「安平早說過了，只我們都不信，我這才把人傳喚了進來，便是為了讓大家都好生瞧瞧，如今見了真人，我才是信了。」

笑了笑，又道，「這人若是通透的，便不以年紀論深淺，小怎麼了，小卻能讓你的心肝回心轉意，再不起那落髮出家的心思，這便是本事。」

說罷又對我招手，道，「快，走近些，讓本宮看看。」

我看了安平公主一眼，她點了點頭，拉著我走到皇后身邊。

皇后上下將我仔細打量了一回，道：「你在外邊生活得自由自在的，本宮本不想驚動你，沒得擾了你清凈，只是本宮這心裡，實在有幾處不解，再有賢妃和嘉寧也是對你好奇得很，安平又對你讚不絕口，聽說前兒個衛介那小子還親自給你送去了一幅他早年的畫作，弄得本宮也心癢難耐。你只別怕，就當回了自個兒家一樣，權當陪我們幾個說說話，做個消遣。」

我心道這皇后娘娘當真隨和，喬喬便是跟她一個性子出來的，只是我怎麼敢把這兒當自個兒家一樣啊，便笑道：「民女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皇后道：「這第一處，你怎麼會想到寫一個女子改嫁的故事的？據本宮所知，本朝女子，尤其是民間，女子改嫁多被視為不恥。當年本宮建議聖上將這條法令推廣時，便遭遇了不少阻力，世族中人且不說，民間百姓的想法極不易改變，你又是怎麼想的？」

3

我將當初看見的海棠的事情說了出來，又道：「民女當時便覺得，有什麼天大的理由，還能夠逼人去死呢？海棠本不想死，也不必死的，只是被逼得沒了法子，這才生出尋死之心。她那夫家娶了她去，卻不愛惜，整日流連花樓，自個兒兜里銀子沒幾個，便家來搶了海棠的嫁妝去典當。這樣的人，無論是海棠，還是換作別的女子，都是定要離開的。海棠不過勇敢了一次，想的不過是有個新的開始，轉頭卻被娘家人逼死了。想來逼死海棠的，又何止她前面的夫家，或是娘家人，追根究底，還是那些個腐舊觀念害人。民女便想，這樣的悲劇能少一樁是一樁，這樣的人能少一個是一個，可若想轉變人腦子裡的想法，只一味講理恐行不通，且考慮到民間百姓正經讀經史子集的人並不多。民女便想若是將些情理融入話本傳記等故事中，若能傳將出去，說不定能達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說到這兒，我不由笑了笑，才繼續道，「這人嘛，大多都不喜聽人直接講道理的。民女寫這話本時便打算好了，若是效果不佳，也認了，不想卻有意外之喜。」

說罷我便看向嘉寧公主，笑道，「說來還要感謝嘉寧公主，若不是您聰慧通達，一點就通，起了個帶頭作用，也不會有如今的好勢頭。」

嘉寧公主笑道：「自是你寫得好，我才想得通，就像你說的，以前母后和母妃跟我說了許多大道理，都是好的，我卻一味自憐，一句都沒聽得入耳，直到看見了這個話本，我竟像悟了般，覺得以前那樣當真不值得。我真羨慕書里的徐青青。她不過跟婆婆對了一句嘴，就被丈夫給休了，平白背了個不孝不順的罪名。可她離開夫家後，卻活得那樣好，那樣快活，不因閒言碎語而自棄，亦不因境況坎坷而自憐，只一個不聽不看，一味向前，最後竟自學成才，成為一代書法大家。」

話落便捂嘴一笑，看向皇后和賢妃，繼續道，「還開山立派收徒，連男子在她面前也要矮她一截，要尊稱她一聲先生呢。以前那些個傷她害她的人，在她面前都閉了嘴，瞧了當真讓人痛快。這樣的心性，我竟是想都不敢想。」

「最最喜人的是，她因此覓得良緣，那闃然身為一方哲士，慕名前來，對徐青青一見鍾情，二人最後情投意合，攜手一生，不知比她前面那個愚孝的夫婿強多少。」安平公主一邊說一邊盯著嘉寧公主瞧，顯然在擔憂嘉寧公主還陷在前事中出不來。

賢妃見狀忙接話道：「喬喬說得是，可見遇人不淑也不是什麼要命的事兒，好的都在後頭呢，如今你好容易跨出了一步，萬莫再走回頭路了。」

嘉寧公主卻看向了我，道：「春娘，你覺得，我能成為『徐青青』嗎？」

此話一落，另外三雙眼睛也都轉過來盯著我。

4

我頓時感到如刺在背，又不能耽擱太久，想了片刻，便開口道：「那便要看您是怎樣看待徐青青這個人了。若是嘉寧公主死盯著徐青青書法大家這個身份不放，說句不好聽的，這世上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天賦，但話又說回來，每個人的天賦又不一樣。咱們只需挖掘出自己的天賦與才能，做到自己的力所能及的事，便是沒有徐青青那樣的成功和耀眼又如何？努力咱們盡了，責任咱們擔了，便也不比誰差，儘管讓那更有天賦和才幹的人去做更大的事兒，只要咱們都做了自個兒當做的，這輩子也無悔了。」

我觀嘉寧公主若有所思，安平公主連連點頭，皇后和賢妃也未露出怒跡，才繼續道，「再者天賦一道乃上天所賜，又豈是能隨意攀比的？要我說，這世上多少人身負大才卻沒用到正道兒上，又有多少平庸之人因為堅持和努力而收穫了超出自個兒想像的結果，兩廂一對比，後者不知比前者強到了哪兒去。其實徐青青也不是什麼天賦異稟之人，她反而屬於後者。她跟大多數人一樣，有一些天賦，但不多；有一些才情，卻不盛。但她敢想敢闖，且把心思用到了正道兒上，於她而言，重獲新生便只是順理成章的事。嘉寧公主一味艷羨別人，為何看不見自個兒的光鮮之處呢？」

「自個兒的光鮮？」嘉寧公主近乎呢喃。

我道：「您身為公主，在身份上就已經勝過了這世上千萬人，錦衣玉食，父母愛護，面貌秀美，性子溫柔，讀書識禮，琴棋書畫無一不通，這些都是您強過多少人的地方，您怎麼的就看不見呢？」

世人總習慣於去看自己沒有的，而忽略自己已有的，連一朝公主也不例外。

安平公主拍手道：「春娘你說得太好了！」

又對嘉寧公主道，「皇姐你就是性子太軟弱了些，此番若是能支棱起來，定能讓外面那些看你笑話的人刮目相看！」

嘉寧公主拉住賢妃的手道：「母妃，我現在不要嫁人了，我要先看看，我能做些什麼，就像這徐青青一樣，先活出個鮮亮來，想來我如今愁的不是嫁人，而是個方向。」說到此處轉眼向我看來，一雙美眸閃閃發光，道，「我說得可對？」

我笑道：「公主悟性極高。」

賢妃與皇后對視一眼，喜道：「只要你徹底想通了，有什麼不成的？有母妃和你母后在，你只管去做。」

這時我才徹底明白過來，皇后此次召見我，實際上最根本的目的，是想借我之口，開解嘉寧公主，想來之前關於嘉寧公主擇婿再嫁的消息不是十成十的真。

後來我才從喬喬口中得知，原來這消息的來處是當時嘉寧公主看了《徐青青改嫁之後》一時激動，脫口而出所致，被宮人聽了去，便歡天喜地去稟告了賢妃，想要邀功，傳言就是這樣傳開的。

我陪著皇后、賢妃和兩位公主說了許久的話，她們還將《張晚晚誤落風塵》拿出來與我討論了一番，直至掌燈時分，留我吃了晚飯，又賞賜了一堆珠寶華器，臨出宮時，天都黑透了。

皇后命人取下一盞蓮花金燈賜予我，命宮人舉著，送我出宮，並道：「此燈可助你在宮中一路暢行。」

後來這盞蓮花金燈便被我安放在了書鋪後院的書房裡。

宮門處，帶路的宮娥將蓮花金燈遞給我，便轉身離開。

宮門外，一輛帶著鶴家火紋標記的馬車停在角落，如意在馬車旁守著。

我將燈熄滅，走向那輛馬車，如意上前掀開了車簾。

車廂內，鶴知舟正在閉目養神，我心裡頗為忐忑，才坐下，馬車就動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