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皮橡皮——塞進去!
畫紙!快,塞進去!
「不過,看你的樣子還算正常,所以說,是程景曦的問題?」妍妍挑眉。
「沒問題沒問題,我們都沒問題,」我背起包,慌慌張張道,「我先走了,拜拜!」
「跑什麼啊……」妍妍嗤笑,「膽小鬼,小屁孩。」
哦拜託!
她自己不還也是一樣——妍妍看著嫵媚張揚,骨子裡卻堅持寧缺毋濫。
入校至今,追求者如過江之鯉,可她不喜歡,是連將就都不願意將就的。
我母胎 loso,她又好到哪去,裝什麼過來人經驗咖,嘖!
跑到宿舍樓下時,我看了眼天色。
才下午一點多,居然快黑天了。
再仔細看,也不是黑天,是陰天。
「……作法還真有用啊。」我自言自語。
口袋裡的手機振動了好幾下,我拿出來一看,是程景曦的電話。
「栩栩。」
接通後,程景曦說:「你在哪?」
「宿舍樓下,」我往外走,「準備出校了。」
「外面陰天了,可能會下雨,」程景曦說,「我有一節導師的課走不開,今天晚一點去吧,下了課我送你。」
「不用,」我笑著說,「你上你的課,我帶了雨傘,而且校門外就是地鐵站……你只要晚上來接我就好了。」
我得在門禁前回校,那時候晚班地鐵公交都停了,程景曦承擔接我回校的任務。
程景曦猶豫了一下,說:「還是我送你,我和導師請個假。」
「你別請假!」我連忙急道,「你就要去醫院輪值規培了,現在上的課每一節都很關鍵,況且還是你導師的課。」
再因為我的緣故耽誤程景曦,自己都沒辦法原諒自己。
程景曦半晌沒說話。
我遠遠看見地鐵站,安撫他說:「我到地鐵口了,放心吧,雨再大也澆不到我頭上。你老老實實上課,我安安穩穩學畫,我們都有美好的未來。」
程景曦低笑了一聲,說:「好,我晚上去接你,如果下雨了,就在畫室等我,別站在外面。」
「知道了,」我下了地鐵口,「先這樣,晚上見。」
掛斷電話後,我匆匆刷卡過安檢,擠進了即將關閉車門的地鐵里。
長長地鬆了口氣,自覺運氣不錯,趕上這趟,不然還得多等七八分鐘。
地鐵行駛起來,我一手拽著拉環,一手拿著手機,看依朵的微博。
依朵一直是我崇拜的插畫大手。
以前說不出她哪裡畫得好,只覺得看她的畫有種直衝瞳孔的震撼美。
可經過陳仲和閆叔叔這麼長時間的教導——尤其是閆叔叔,每周回去吃飯,都要給我講解國畫用墨用色和布局意境,讓我的審美水平直線上升。
從一開始明白依朵到底哪裡畫得好,到現在覺得自己努努力說不定也能行。
業內傳聞,依朵很年輕,所以能畫出這樣的水平,實屬不易。
可我的眼光卻被閆叔叔用他和閆老先生的畫打磨過的。
與真正的國畫大師比,依朵的畫顯得小氣了許多。
閆叔叔說,字如其人,畫如亦如此,期初我並不懂,現在也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
只看依朵的畫,我大概能推測出她的性格。
孤傲,執著,堅毅,鋒利。
從畫面上看,她鋪色艷麗,筆觸利落,追求極限的唯美。
每幅畫都很「驚艷」,是任何人都能看得見的好看,無論內行外行——但也僅止於此。
將插畫結合國風,就要取後者渾厚濃重、氣勢綿延的優勢。
這一點,依朵不得其法。
「……好看是好看,但距離『美』,還差很多啊。」我悄聲喃喃。
話雖如此,我也只能稍加點評,畢竟自己的水平和依朵比,能差出十個程景曦,或者……一百隻豬?
新的計量單位。
一程=十豬。
我竊竊地偷笑,深覺這個換算沒毛病。
腦內想著亂七八糟的事,手上繼續翻頁,想看下一張圖,地鐵卻忽然停了。
急速行駛中的地鐵驟地停車,慣性差點把我甩出去。
我抓緊手機,攥緊扶手,驚魂未定地看向車內。
2
大部分人慌張地去撿掉落的手機書籍,還有些人狼狽地摔在了地上。
「怎麼回事?」
「地鐵怎麼停了?」
「車內廣播沒通知啊。」
周遭喧譁不絕於耳。
我也覺得奇怪,這麼緊急地停車,是前面出什麼事了嗎?
還不等我細想,就聽見有人驚叫:「進水了!」
我低頭看向腳下,淺淺一層水已經從車門外滲了進來。
還沒來得及反應,又聽見有人喊:「前面塌方了!」
伴隨這句話的,是源源不斷湧進車廂的積水。
幾分鐘內,原本只在鞋緣的水,直接漫過了小腿。
「都站到座位來!讓小孩和老人先上!」亂糟糟的車廂里,這一聲尤其大。
我連忙讓開位置,又扶著一個年邁的老人站上了座位。
「要不把門敲開吧?」有人喊,「我們從外面出去!」
「不行!」又有人喊,「我們現在還在隧道裡面,你知道這裡離出口有多少遠嗎?外面的水位比裡面高,出去更難走。」
「那也不能等死啊!手機剛剛還有信號,現在一點反應都沒有。到底有沒有人知道我們被困在這裡?!」
「肯定知道,地鐵公司不可能不知道!再等會兒,等會兒就有人來救援了!」
「怕等不了了,這水都上腰了!」
「讓個子矮的也上來!」
地鐵里吵鬧得厲害,有人繃不住開始哭,老人和小孩的哭聲尤其大。
座椅上已經站得滿滿當當,我身邊一個高大的男孩扯著我說:「你也快點站上去!」
我身高不算矮,水將將沒過腰線。
「我不上去了,」我學著他,扯過另一個比我矮了許多的男人,「你上去!」
那男人個子不高,但年紀卻不小,看著與閆叔叔差不多大的樣子。
他苦笑道:「被人嘲笑了半輩子的小矮子,今天倒是派上用場了……我不上去了,小姑娘,你上去——這種時候,老人小孩女人優先。」
「男女早就平等了!」我眼瞅著水還在繼續往上升,就拚命推他,「快上去!」
他被我連推帶拽的,總算站在了座位上,又伸手要拉我。
我看向那一絲空隙都沒有的座位,搖搖頭,笑得勉強:「算了,沒位置了。」
車廂里的水位還在上漲,我費力踮起腳,水位才勉強維持在胸口以下。
按照這個速度,用不了十分鐘,我怕是就要被淹沒了。
沒淹死在河裡海里,卻要淹死在地鐵里。
一瞬間,我甚至有點想笑,可這點笑意,轉眼間又被無盡的絕望衝散。
我害怕,我怕得眼淚直掉。
有人或許想過死亡,可有幾個人能在直面死亡時依舊鎮定自若。
我做不到。
我怕,我怕極了。
我一邊咬著牙哭,一邊費力地在按著手機螢幕。
所有人的手機都沒了信號,我也一樣。
訊息發不出去,我只能把那幾個字輸進對話框,然後關掉手機。
從背包里摸出裝著鉛筆橡皮的透明袋子,把手機放進去,纏緊,纏死。
「大叔。」
我喊了那個男人一聲,對他說:「幫我個忙。」
把背包遞給他,我嗆了兩口水,咳嗽道,「這個,放在最上面……別讓裡面進了水。」
他接過背包,把背包帶纏在最上面的扶手上。
除非這輛地鐵都被淹沒了,否則至少這個包和包里的東西,還是好好的。
3
水位慢慢過了胸口,呼吸被擠壓,很多人的哭聲弱了下去。
我的眼淚停不下來,意識卻無比清醒。
想程景曦,控制不住地想程景曦。
和他說了晚上見,他也等著和我晚上見。
可這句話,怕是要實現不了了。
……如果沒遇見程景曦就好了。
我忽然這麼想,如果沒遇見程景曦,死了就死了。
我無親無故,沒人會因為我的死而過分傷心——養父母會,但也不至於悲痛欲絕。
可程景曦不僅會悲痛欲絕。
我不敢去想他要怎麼面對我的死,上一世他失去了我,這一世他又失去了我,他會怎麼辦?他該怎麼辦?他能怎麼辦!
我怕死。
怕死是人之常情,可我更怕程景曦因我的死做出傷害自己的事。
他是那麼感激又小心翼翼地對待著自己的重生。
我毫不懷疑,他會在失去我後,繼續他的「重生」。
程景曦也會死。
他一定會。
絕望之中,我又恨極了這荒誕的重生。
我們明明還有這一世,為什麼不能讓他如願以償,憑什麼不能讓他得到所愛!
重生是命運對我們的戲弄嗎?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我情願程景曦從來沒有重生過。
水已經漫過肩膀。
我分不清臉上是污水還是眼淚,腳下站立不住,力氣漸漸抽空。
我握不住扶手,手指幾欲脫離。
就在我費力呼吸,眼前發昏時,忽然聽見「轟」的一聲。
車窗被什麼東西砸碎了。
外面有人喊:「不要砸車門!水位降到窗戶下了,把人從窗戶送出來!」
這句話所帶來的希望,讓所有人為之沸騰。
窗戶被挨個敲破,有人抱著孩子往外送,有人把老人往外推。
「小姑娘!」
我手臂被拉了過去,站在位置上的男人朝我笑了一下:「這次,你先走。」
我身上沒什麼力氣,只覺得自己的身體不止被一個人推,是很多人,很多人在背後發力,把我推出了窗口。
身體露出去的瞬間,我整個人被抱住,生生抱到了外面。
隧道外探照燈刺眼,我看見抱住我的人,通紅的一雙眼眸。
「於栩栩!」
「於栩栩!」
耳朵里嗡嗡作響,周圍雜亂無章,我甩了甩頭,才真正看清楚這雙眼睛。
「程景曦……」
我下意識地喊他。
被用力抱回去的時候,我才真正意識到這個人。
4
我繃不住眼淚,死死箍著他的腰,恨不得把整個人鑽進他心窩裡,哭著喊他的名字。
「栩栩,聽我說!」程景曦只抱了我一下,就把我推出去,粗重地喘著氣,「你跟著人群走,一直走,後面是地鐵站,別停留,馬上到上面去。」
「你呢?」我死死攥著他的手。
「裡面還有很多人,水只是暫時退了,難保不會有別的塌方,要儘快把人轉移出去……」程景曦說完,把我推了過去,「快走。」
隧道里的空間狹窄,只容兩人通過,再不走只會讓後面的人步行艱難。
我沒有多餘的力氣,根本幫不上他的忙。
看了程景曦一眼,我不再耽擱,轉身跟著撤出的人往後走。
人多,走得慢,我邊走邊回頭。
程景曦站在地鐵窗口外,拉出了一個女孩,放下她後,又拽住一個男人……
車停在了站與站之間的地下,平時幾分鐘的路程,步行要足足半個小時。
終於看見前方有亮光,周圍的人都歡呼起來。
我卻還在回頭。
只是後面漆黑,再也看不見程景曦了。
我聽他的話,走到地鐵站,順著扶手往上跑。
一直跑出了地鐵口。
外面下著暴雨,逃出生天的人都不管不顧地癱坐在地上,有的大哭,有的大笑。
只有我,守著地鐵口,死死看向下面台階。
沒多久,穿著橘色衣服的救援人員匆匆趕來,進了地鐵站。
專業的人來了,程景曦可以出來了。
我眼睛一眨不眨,身體一動不動。
不知道等了多久,只隱約感到身邊的人漸漸散了,地鐵口又源源不斷走出剛剛獲救的人。
又不知道等了多久,我腦中的某根神經忽然斷了。
我猛地拉住上來的一個人,大聲問:「你看見程景曦了嗎?他在下面,他上來了嗎?」
「程什麼?」被我拉住的人也很驚慌,「我不認識這個人。」
「他——他是醫生,他很高,他——」
「我真不認識!」那人劫後餘生,掙開我的手,跑得老遠。
我癱坐在地上,暴雨之下,眼淚也一起淹沒了。
當那抹橘紅再出現時,我整個人恍惚著,眼睛聚不起焦。
「栩栩……」
噪音之下,我聽見了程景曦的聲音:
「於栩栩!誰是於栩栩!」
不同於那微弱的呼喚,陌生男人的聲音極為洪亮。
我動了動僵硬的脖子,終於看見了程景曦。
他被救援人員扶著,半個身子歪斜著,臉色蒼白如紙一般。
「程景曦!」
我連忙站起身,步調蹣跚地跑過去,「我在這裡!」
程景曦看向我,笑了一下。
「程景曦!」我抱住他,哭得嗓子生疼,「你怎麼才上來……你怎麼才上來啊!」
「這小伙子不錯,在我們趕到前參與救援……你們是學生還是有工作的人?這種危機情況下的行為,可以申請嘉獎表揚。」
程景曦搖了搖頭,對我說:「我們走吧。」
我抹了一下眼淚,把程景曦整個人都扶到身旁。
我的力氣多少恢復了點,勉強扛住他的重量,整個人踉蹌著往前走,沒幾步就差點摔倒。
「小心。」程景曦摟住我的肩。
我瞥見了他手裡的東西,瞪大眼:「我的包!」
程景曦手掌里纏著帆布帶,下面掛著我的背包。
「要離開的時候看見的,」程景曦把包遞給我,輕出了口氣,「我現在沒力氣幫你拎……」
我接過包,在手裡攥了又攥。
程景曦問:「走不動了?」
我搖搖頭,看了看周圍,前面有個能避雨的公交車站。
我把程景曦扶到車站,讓他坐下。
程景曦是真的累了,後背靠在廣告牌上,慢慢喘勻呼吸。
我還捏著背包帶,捏得指尖都泛起了青色。
程景曦看向車站外:「雨好像小了……這種突如其來的暴雨容易讓城市內澇,再加上地鐵塌方,才會出事故,現在雨小一點,水退得就快一點……」
「程景曦。」
我打斷他的話,定定看向他。
「怎麼了?」程景曦回望我。
我深吸了一口氣,不說話,低頭拉開包上的拉鏈。
包掛得夠高,沒沾到多少水。
摸出透明袋子,從裡面拿出手機。
「在下面的時候,手機沒信號,想給你發消息也發不出去。」
說話的同時,我按了開機鍵。
手機螢幕亮起,我鬆了口氣:「幸好沒進水。」
「你給我發了救助消息?」程景曦問。
「不是。」
我看著螢幕,等信號滿了,才打開微信,把那條編輯好的消息發了出去。
程景曦口袋裡的手機振動幾聲,他拿出來,看了一眼。
原本蒼白脫力的臉色剎那間變了模樣。
他整個人坐直,先是看手機,然後看我,接著又看手機……
來來回回好幾遍,確認每一個字的正確與否。
我寫的消息,我發的訊息,我比他要清楚內容。
「程景曦。」
我背後還是連綿不斷的傾盆雨幕,自己是九死一生的狼狽模樣,面前是虛弱不堪的年輕男人,可我偏偏就笑了。
「你的生日願望,可以實現了。」
5
雨停了。
城市的排水系統發揮餘力,內澇在幾個小時內平復。
好像剛剛那場驚心動魄是在做夢一樣。
可我知道,那不是夢。
因為沒有夢能延續到這個地步……
「程景曦!你先別急,能不能休息一下?你不累嗎?」我被他拽著,恨不得一步跨三米。
我的身高不算低,但和程景曦相比,就完全不夠看。
他大長腿邁一步,我得匆匆追兩步。
「不累。」程景曦恢復了言簡意賅的本性。
「可你剛剛還累到起不來……我們等等可以嗎?至少等市內積水少一點,叫個車再回去。」
從這個地方步行,得走一個多小時才能回學校。
「不等,」程景曦聲音緊繃,「等不了。」
我哭笑不得:「我已經答應你了,不會反悔,你不用這麼急。」
「今日事,今日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