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我撲棱了一下胳膊,「這已經很企鵝了。」
衣服又厚重又寬大,從頭罩到腳,連同圍巾帽子,想不當胖企鵝都難。
程景曦看了看我伸不出來的手,把手套放回去,手穿過袖口,在袖子裡握住我的手。
「走吧。」
6
我和程景曦出了門,沒在小區里轉,而是出了小區,走上主路。
新年伊始,路上的綠植被覆上各種彩燈,路燈上懸掛紅艷燈籠。
大馬路上沒有車輛,也沒有行人。
高高矮矮的樓體,陽台上噼里啪啦響著鞭炮聲。
「過年了啊……」我輕聲地自言自語。
「年夜飯吃了,餃子吃了,春晚也看,到現在才發現過年?」程景曦問。
「不是,」我晃著交握的手,笑著說,「這幾年我一直在民宿過年,民宿的老闆老闆娘也會邀請我吃年夜飯,可我不敢答應,一到下午就躲出去……」
「躲去哪?」程景曦問。
「快餐店啊,24 小時營業的那種,」我回憶著說,「從下午一直到十二點,過了十二點就過年了。我每一年都在過年,但我又好像很久沒過過年了。」
袖子裡的手被驀地握緊。
我安撫地朝程景曦笑了笑:「那是以前了,現在,我不是在過年嗎?」
「以後會一直陪你過年,」程景曦單手摟著我的腰,把我整個人抱在懷裡,「於栩栩,你不是一個人。我也不是了。」
我靠在程景曦肩上,抬頭看向樹梢上閃爍不定的彩燈。
是啊。
我不是一個人了。
我有程景曦。
還有他帶給我的一切——包括他的家人。
這樣的新年,明明從這一刻才開始,但我已經期盼起下一年了。
-
我和程景曦在外面溜達到凌晨。
因為穿得足夠厚,回去的時候手腳都還是暖的。
我住客房,程景曦住我隔壁。
外面的爆竹聲隱約不停,我翻了個身,整個人埋入被裡,睡得很沉。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敲門聲敲醒的。
意識還沒回歸,就聽見程阿姨的聲音:
「栩栩,醒了嗎?」
我一個激靈,迅速清醒:「醒了!」
「新衣服,我給你掛在門上了,起床記得換。」程阿姨說。
新衣服?
我掀開被子下床。
門外,程阿姨已經走了,門把手上掛著個袋子。
我把袋子拿回臥室,拆開後,是疊得整整齊齊的一套衣服。
洗漱完,換好衣服,我對著鏡子扯了扯裙擺……又扯了扯裙擺……最後輕咳一聲,拍了拍臉,跑出臥室。
「栩栩!」
客廳里,坐在沙發上的程阿姨招呼著我:「快過來。」
「阿姨過年好,」我先是低頭,又看向澆花的閆叔叔,「叔叔過年好。」
「過年好。」程阿姨摸出一個紅包,「給你的。」
我推遲:「你都給我買新衣服了……」
「家長給孩子買新衣服是應該的,」程阿姨說,「景曦也有。紅包是長輩給晚輩的,拿好。」
程阿姨都這麼說,再拒絕實在不應該,我接過紅包。
「栩栩,」程阿姨把我拉到她身邊,低聲說,「一會兒有客人上門拜年,你要是不想見,就和景曦去畫室玩,別勉強自己……還有啊……」
「爸媽,」程景曦的聲音打斷了程阿姨的話,「過年好。」
「過年好。」閆叔叔放下小噴壺,拿出紅包,「給你的。」
「景曦穿這身衣服還不錯誒!」阿姨看了過去。
她這麼說,我也抬頭看向程景曦。
這一看——把我看沉默了。
我身上這套,是紅色連衣裙搭配白色針織開衫。
程景曦身上的,是白色長褲搭配紅色針織上衣。
我看程景曦,程景曦看我。
從他的眼神里,我看出了揶揄和笑意。
不臉紅,不臉紅,經過大風大浪,情侶裝這點小事,沒必要臉紅!
我佯裝無所謂,往嘴裡扔核桃仁。
7
阿姨說有客人要上門拜年,又擔心我會覺得有陌生人覺得不自在,她很貼心,但她沒想到,我非但沒覺得不自在,我甚至想給人家磕個頭!
大神——
都是大神!
大師——
全是大師!
我早該想到的,大年初一上門拜年,肯定都是閆叔叔的學生好友。
三十不算驚喜,初一才是過年!
那些人對我的存在,也有疑惑,可再看我和程景曦的穿著,以及程阿姨閆叔叔對我的態度後,盡數瞭然。
……得到了無數大神的親切問候,我覺得,此生圓滿,人生無憾。
上門的客人絡繹不絕,送禮不送煙酒,大部分是字畫。
閆叔叔每一幅都打開看,看完再給評價。
那些聲名赫赫的國畫大佬們在老師面前,也得小心翼翼,畢恭畢敬。
夢回小學時被檢查作業的情景。
來一波走一波,再來一波,再走一波。
我一口後槽牙都快咬碎了,在心裡不停重複——這是程景曦家裡,這不是漫展,那是真大師,那不是 coser……千萬別衝上去求合影!
快到中午的時候,該走的人都走得差不多,閆叔叔唯獨留下了一個人。
保姆阿姨在廚房忙活著,我本想去幫幫忙,卻被程景曦拉到畫室。
畫室里,閆叔叔和那個人正坐著喝茶,見我進來,放下茶杯招招手:「栩栩,過來。」
我走到閆叔叔身邊。
閆叔叔笑著看向對方:「這是栩栩。」
說完,又對我道:「栩栩,他叫陳仲,在素描上頗有建樹。」
陳仲……素描……
「柏悅畫室,陳仲老師!」我脫口而出。
陳仲笑了起來:「你認識我?」
「認識!」我激動到差點把頭點折了,「南大美院半柏悅。您的畫室是專門為頂尖美院培養藝術生的。」
一個學畫畫的高中生想考入美院,除了高考成績外,還需要通過專業考試。
為了這個考試,大部分人會選擇去私人畫室培訓。
畫室的好壞,直接影響考試的結果。
反過來說,畫室的學生能考到哪個學校,也代表了這所畫室的「升學率」。
柏悅畫室鼎鼎有名,就是因為「升學率」高到離譜。
超過一半的學生都能達到南大美院專業線,這樣的成績在國內獨此一家。
柏悅畫室的創始人陳仲,在考生心目中的地位無人可及。
「你也是藝術生?南大美院的?」陳仲問。
「我是南大的學生,不過,我是讀的是公管系……」我小聲回答。
「是這樣的,」閆叔叔笑呵呵道,「栩栩對畫畫有些興趣,我想把她交給你,讓你領她入門。」
此話一出,我只覺得整個人跟被雷劈了一樣,傻傻愣愣,呆滯當場。
讓——讓陳仲領我入門?!
陳仲瞭然地「哦」了一聲,倒是沒說別的,只是看向我,例行地問了有沒有基礎,幾歲了,學畫幾年之類的問題。
我回不過神來,跟機器人一樣,雖然有問有答,但其實已經魂游天外。
「還是有些基礎,」陳仲思忖,「不過,斷的時間太久了……」
說到這裡,他看向閆叔叔:「老師,您也知道,畫畫這事,不容懈怠。扔下畫筆容易,再要重新撿起來,可就難了。」
「難嗎?」閆叔叔笑得溫和,「我覺得,也不難吧?」
「……是,」陳仲賠笑,「您說不難,那也不難。」
閆叔叔慢悠悠道:「栩栩和景曦……哦,我都忘了和你說,栩栩呢,是我自家的孩子,照說應該我來教她,可她想學的方向是插畫。插畫一道,需要基礎打底,素描必須得學。我的學生里,素描畫得好的不少,可我思來想去,還是覺得把孩子交給你最放心……另外,你師母也看重你,說你這些年一直和學生打交道,不像我們這幫年歲大的人,也不知道該怎麼和年輕人溝通。我想讓栩栩先跟著你學一段時間,素描有成後,再由我教她國畫,將來她的作品出了名,師從自我,肯定也少不了你……」
「老師,您這麼說太折我了,」陳仲放下茶杯,「栩栩是您和師母家裡的孩子,那就是我師妹,師從不敢說,我一定幫您教好。」
「我對你一直很放心。」
閆叔叔看向程景曦:「景曦,去把桌上那兩幅畫拿過來。」
程景曦拿過來兩個長長的盒子。
閆叔叔把兩個盒子推到陳仲面前,笑著說:「這是我父親的一幅小作,《鹿山林雪》,還有我去年秋天在洛邑畫的一幅畫,你收下吧。」
「老師!」
陳仲顧不得喝茶,整個人站了起來,「這我不能收。我是您的學生,我幫您教孩子是理所應當的事。這——這也太貴重了。」
「這算不得貴重,」閆叔叔端起茶杯淺淺抿了一口,似笑非笑道,「畢竟, 畫再貴重,也貴重不過家裡的孩子,是吧?」
陳仲凝了凝臉色,提著一口氣, 鄭重其事道:「老師放心,我一定竭盡全力, 親力親為, 不辜負您的囑託。」
閆叔叔笑了笑, 又看向我:「栩栩。」
我早已從天外回過了神, 也很清楚在這短短的談話之間,閆叔叔為我做了什麼。
輕輕抿著唇, 卻在嘴裡, 狠狠咬了舌尖。
「閆叔叔。」我平靜回應。
「嗯,」閆叔叔和顏悅色地望向我, 「以後, 你跟著陳仲學素描。景曦說你還要上課,那就下課以後再去他的畫室,這樣可以嗎?」
「可以。」
我忍著心口湧上來的酸脹, 像對自己的父親一樣,毫不猶疑地說:「我會好好和陳仲老師學,絕不讓您失望。」
「栩栩可比景曦有天分多了,是個好苗子……」閆叔叔又閒聊般地對陳仲說,「午飯應該快好了,一會兒陪我喝兩杯。」
閆叔叔和陳仲離開畫室後, 我還站在原地,低著頭, 一動也不動。
程景曦走到我身邊,摟著我的肩:「正月初一, 不許哭。」
「……沒, 」我鼻音有些重,「我忍住了,沒哭。」
「真的?」程景曦聲音含笑,「我不信。」
他的手指在我眼下拂過。
颳走了眼睫上的濡濕。
「果然是假的, 」程景曦輕斥, 「愛撒謊的小騙子。」
我吸了吸鼻子,抬起頭,眼眶微紅地看著他:「我一定要好好學!」
「嗯。」程景曦點了點頭。
「就算學到死——也要學!」我有些詞不達意。
程景曦卻笑了, 湊近了問:「像學高數那麼努力?」
高數……
我反應過來,氣得想捶他肩膀:「你這個人怎麼這麼會破壞氣氛啊!」
眼淚都快掉下來,又被逼了回去。
「好了, 」程景曦攥著我的手腕, 把我拉近了,說,「別太感動, 也別掉眼淚,我爸會這麼做是對家人的正常付出——父母愛子女,總是傾盡全部也在所不惜,這是人之常情。」
父母對子女這樣做, 那子女該怎麼回報父母?
我想了想,忽然往外跑。
「栩栩?」程景曦在背後喊我。
「我去做菜!」我頭也不回擺擺手,「我會做好多下酒菜!」
-第八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