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真有……
如果程景曦轉專業成功,他也會像這位醫生一樣,給各種女患者做手檢?
「聽老師說,程景曦給他發了郵件,想申請轉到他科下。」醫生看了我一眼,含笑著問,「你想問的其實是程景曦吧?」
「不……」想找藉口,想說謊話,但沉默片刻後,我點了點頭,「嗯。」
醫生換了另一邊繼續檢查,隨口道:「我雖然比程景曦高了幾屆,可他的名字也不是完全沒聽過。南大醫學院是國內頂尖的專業,錄取著全國最拔尖的一批人,我當年也是市高考狀元呢。」
醫生戴著口罩,看不清臉上表情,但她眨了眨眼,頗為青春靈動。
她繼續道:「能在南大醫學院讀書的人,都很厲害。醫學的探索是沒有邊界的,但醫科的種類是有難易之分的,難度最高也最難攻克的是腦科,程景曦大學還沒畢業,已經在腦科領域有了研究成果,這意味著程景曦會在……這個圓——」
醫生另一隻手在虛虛的空中畫了一個圓:「如果這個圓是現有的能代表腦科的所有已知領域,那程景曦將來很可能會……這樣。」
醫生在那個虛虛的圓上,輕輕外勾了一下:「將這個領域擴寬,你知道這代表了什麼嗎?」
我緩緩點了點頭。
我知道。
「但他放棄了,」醫生輕嘆,「他提交了轉專業申請的事,校方應該還沒批准,我老師倒是激動到恨不得在校門口放鞭炮慶祝,這小老頭藏不住話,現在師門上下所有人都知道,程景曦要轉乳腺了,我們要有一個天才小師弟,乳腺科要來迎來重量級大神……」
說到這裡,她笑了一聲:「醫科有難易之分,醫生沒有高低差別,因為目的是一樣的,都是為了治病救人。乳腺科也好,胃腸科也好,甚至其他更私密的科室……對醫生來說,眼前這個人是患者,患者無性別之分,患者就是患者。
「如果程景曦能在乳腺科做出成就來,最大的受益人未必是他,但最終的受益人一定是病患。
「我不知道程景曦轉專業的原因是什麼,但結合實際來看,他確實放棄了於他而言更光明的未來,將要走上一條註定會被個別人戴著有色眼鏡看待的窄路。
「如果你不能接受,一定要和他說清楚。
「乳腺科的男醫生、泌尿科的女醫生,這兩種職業最需要另一半的理解和支持。
「說到底,治病救人,沒有任何錯,不應該遭受質疑非議。」
她說完,放下手,對我笑道:「可以了,沒觸摸到腫塊物,腺體柔軟,脂肪充盈,手法都看清楚了吧?每周自查一次,有問題隨時來找我。」
我無言地點點頭。
6
醫生拉開帘子走出去,反手將帘子又拉好。
我坐在病床上,邊穿衣服,邊想剛剛那些話。
帘子外,我聽見了開門聲。
「進來吧,檢查結束了。」醫生說。
「麻煩師姐了。」程景曦的聲音傳來。
我原本要拉開帘子的手頓了一下,隔著帘子聽他們說話。
「轉專業還沒成功,這麼急著加入師門?」醫生調侃。
程景曦言簡意賅:「很急。」
醫生忍不住笑:「乳腺科男醫生不好找女朋友,離婚率高達 50%,僅次於婦產科男醫生,這些你都沒關係?」
「沒有 50%,」程景曦輕描淡寫,「我的樣本數據為零,機率不計入方程式。」
「不一定吧,」醫生揶揄道,「人家小姑娘好像不是很支持你啊。」
「……」程景曦沉默下來。
他不說話,我莫名心裡一緊,一把拉開帘子,大聲說:「沒有不支持!」
程景曦轉頭看向我,眼波平平,嘴唇輕抿。
……如果不是錯覺,他這表情怎麼看上去是有點委屈的樣子?
「真的,」我悄悄攥了一下大衣衣角,疊滿勇氣 buff,聲音卻小得像一條線,「患者是患者,器官是器官,我尊重你,也理解你……」
光天化日,當著別人的面說這種話,簡直要了我的命。
程景曦還是不說話,看我的眼神已經從委屈升級到了幽怨。
「真的!
「我說真的!」
被他看得心裡打鼓,我走到他身邊,稍微拉高了聲線,但也還是不太好意思地說:「……我相信你,支持你。」
哄人不是我的專長,幸好程景曦還算好哄。
他矜貴地「嗯」了一聲,幽怨和委屈煙消雲散,轉身看向醫生的時候,甚至還挑了一下眉。
這不是得意,也不是炫耀——太崩高冷校草的人設了。
醫生被程景曦的表情給逗樂了,把就診卡還給我的時候,附帶了一句:「其實我剛剛那些話都是假雞湯,你不用太在意。」
我:「……」
這碗雞湯我乾了,你隨意。
離開醫院等校車的時候,程景曦忽然說:「我轉專業和你有關,但關係不大。」
我詫異地看向他。
程景曦沒有再說話。
校車人多,上了不少看起來身體極不適的同學,座位被推讓著坐滿,我和程景曦拉著欄杆扶手,在車門旁站穩。
車開起來後,車廂里陸陸續續響起交談的聲音。
程景曦的目光始終看向車外。
涼薄冬季未能奪走江南的綠,滿眼依舊青翠,卻不復春夏朝氣,被蒙上了一層深冷。
程景曦的眼神似古井止水,平得不起一絲波瀾。
他多大了?
我腦子裡忽然冒出了這個念頭,程景曦多大了?
他是醫科專碩,應該二十多歲,看起來也確實是這個年歲的樣子,可除了這張臉,他渾身上下竟也沒有半點青澀朝氣。
就連程景曦的師姐,已從業多年的醫生,在偶爾的小表情里還夾著靈動狡黠,反觀程景曦,此時此刻的模樣,莫名讓人覺得滄桑落寞。
淡漠微垂的眼睫下,漆黑瞳眸像失去焦距一樣地凝固著,不知所想,了無生氣。
「……於栩栩?」
程景曦忽然出聲。
因為我捂住了他的眼睛。
我一愣,才意識到自己的手擋在他的眼睫前,他緩緩眨動了一下眼睛,纖長的眼睫像小刷子,在我的掌心裡軟軟剮蹭。
我閃電般收回手,尷尬得不知道該怎麼解釋自己的行為。
「我,」我斷斷續續地說,「我是看你……看你……」
看你的眼神於心不忍,甚至有一瞬間感覺到心酸,忍不住去遮掩。
這句話沒說出來,司機一個急剎車,我猝不及防,在身體要被甩出去的同時,腰緊緊被箍住。
我倉皇抬頭,看向程景曦。
程景曦低眸看我,似乎在辨認什麼,腰間的力道逐漸加重,我不得不輕聲開口:「……程師兄,輕,輕點,我能站住。」
程景曦驀地一震,緩緩卸下力道,同時慢慢鬆開手,低聲說了句:「抱歉。」
「沒事,我該謝謝你。」我對他笑。
程景曦嗯了一聲。
聊天這種事,只要有了開頭,就不再那麼拘謹。
我趁機問:「你之前不是說是因為我才要轉專業,為什麼剛才又說和我關係不大?」
程景曦垂在身側的手指微收了一下。
我大著膽子猜:「你是怕我有壓力?」
天之驕子因我改變人生賽道。
這事兒四捨五入就是讓未來的腦科新星直接隕落——罪過可太大了。
「不是,」程景曦不假思索說,「和你沒關係,轉專業是我自己的決定。」
「……好奇怪啊,」我看向他,說,「如果你怕我有壓力,當時為什麼要告訴我呢——因為如果不這麼說,邏輯不能自洽嗎?你要讓我相信你的重生之說,就必須拿出證據,可這種事根本沒有證據,為了加重我的信任,也為了救我的命,你才決定轉專業的吧?」
程景曦要是騙我,圓這個謊言的代價可太大了。
沒人會賭上自己的事業和人生,去開一個荒誕不可信的玩笑。
程景曦更不會,他之所以這麼做,只可能是……真的。
三七三七三七。
我心裡默念。
「當時是為了說服我,現在是怕我真信了,會把斷了你前途的責任扛在自己肩上,所以才說和我關係不大……」
我自顧自地說著,看向程景曦,眨眨眼:「那你到底是希望我信,還是希望我不信呢?」
我以為我給了程景曦一道送命題,可程景曦也只是怔了一瞬,隨即語氣平淡地反問:「那你現在是信了,還是不信呢?」
踢皮球啊這屬於。
他不正面回答我的問題,我也不打算正面回答他的問題。
校車走過一站後,又擠上來不少人。
程景曦再度伸出手,沒有去摟我的腰,只是虛虛將我擋在身前,脊背微弓,自上而下看著我。
人撞人,車顛車。
我的肩膀時不時碰到程景曦的胸口,一抬頭就能看見那雙漆黑澈亮的眼,也在看著我。
不似剛剛的空洞無神,而是盛滿了星輝月燦的瑩潤。
「……程師兄,」我淺聲開口,在只有我和他能聽見的微弱音量里,笑著說,「我應該比你想像的要更堅強一點,雖然你說和我無關,但有關無關我自己最清楚。別後悔告訴我那些事,也別自責給了我壓力,除非你在將來籍籍無名,否則的話,乳腺權威和腦科權威一樣,都是榮光。
「至於我……
「我,與有榮焉。」
程景曦緘默不語,我空出來的手摸了摸耳朵,很燙。
雖然但是,我都已經這麼竭盡全力地抒情了,他就一點反應都沒有?
程景曦不是沒反應,他在沉默良久後,忽然問:「我能……牽一下你的手嗎?」
7
我:「???」
「就一下。」程景曦補充,「可以嗎?」
我頓了一會兒,小幅度點點頭。
程景曦輕握住我的手腕,長長的手指慢慢挪移,自手腕下滑到手心,指骨交疊,十指相扣。
隔著皮膚,彼此跳動的脈搏頻率相同急促。
很難形容的一種感覺,有點酥,有點麻,還有點酸……臉上滾燙,心怦怦直跳,但就還——還很貪婪,這種感覺太舒服了,是足以上癮的奇妙。
「……大學的時候,青春年少的時候,和心儀的人或坐或站,擁擠中共乘一輛公交,走走停停,看沿途的風景,風景未見得多好,但身邊的人足夠歡喜。」
「什麼?」我不甚明了地看程景曦。
「你以前的願望,」程景曦低聲說,「可最後成了遺憾之一。」
「啊那——」我乾笑,「我上輩子還挺幼稚的……」
說完,又意識到了後面的重點。
「我有很多遺憾嗎?」
「很多。」程景曦回答。
「比如?」我追問,「展開舉例說明。」
程景曦想了想,漠然地勾了勾唇,恍若自嘲:「你最大的遺憾,是我。」
哦。
死得太早,沒能和程景曦天長地久,那確實挺遺憾的。
在到站前,程景曦放開了我的手。
沒有了交握的溫度,我不舍地動了動指尖,冬天可真冷啊。
這一通檢查耗費掉整個上午,到校時已經是午休時間了。
「中午一起吃飯?」程景曦問。
我剛要點頭,微信語音就響了。
是江暉。
接通語音,江暉先問:「你回校了嗎?」
「回了,剛到。」我答。
「檢查結果怎麼樣?」
「很好,沒什麼問題。」
「沒問題就行,」江暉話鋒一轉,「中午有時間嗎,一起吃飯?」
我看向程景曦,遲疑:「中午啊,我可能……」
不等我拒絕,江暉就說:「你早餐都沒給我送,午飯總要送吧,職業精神啊於栩栩,我可是你的 VVVVVIP。」
我耐心解釋:「我昨天晚上就給你發過微信了……」
「我不是沒看見嗎?反正我早上是沒吃飯,中午再不吃,下午肯定扛不住,」江暉煞有其事地說,「我要是有個什麼萬一,你罪過就大了,不但害體院損失了一院之草,還害校網球隊損失了主力精英,千夫所指,萬古罪人,你思,你細思——恐不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