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
就一輩子都不要出現了!
玉潮在心裡憤怒地說。
但片刻之後,他又抿了一口酒,稍稍地找補了一下。
晚點也可以,但你一定……要出現。
只是,我等的有些累了,怕你見到我的時候,我已經不如現在這般漂亮。
那時候你會失望地轉身離開嗎?
2
母親喚他。
走過繁複的長路,他跪在了層層疊疊的簾幕前。
自從記事起,他的痛苦總伴隨著這個姿勢,無論是學習貴族禮儀出現的差錯,還是語句談吐細小的紕漏,都會被懲罰,沾著鹽水的鞭子重重抽在自己的脊背上,然後帶著一身傷在這裡認錯。
窗欞透過來的日光將他的銀髮染得金燦燦的,青灰色的煙從香爐之中升起,屋外只有侍女們刻意壓低的腳步聲。
一切都是寂靜的。
守舊的貴族家中很少有那些高科技的產品,更多的是珠寶與刺繡堆砌成的自欺欺人的華貴,貴族的傲慢如同是一種虛無的蛛網,緊緊地纏繞在每個人的靈魂上,包括他的母親。
母親是一名治癒者,她是劣質藥劑培養出來的幸運的少數人。在從籍籍無名到眾星捧月只在一個瞬息。
因此,她對治癒者這個身份幾近癲狂。
玉潮抬頭,只能看到墜著寶石的簾幕,以及身著華服的隱約身影。
那是從幼年到青年都無法跨越的鴻溝。
銀白的青年有一瞬間的恍惚。
「想做就做唄,你都有本事逃出來了。」
是一個懶洋洋的女聲。
「玉潮哥,你做的飯最好吃了,今天試試我做的?怎麼樣怎麼樣?」
這些聲音被打斷,陡然消失在空氣中。
「今天,還是沒有中意的?」
女人威嚴的聲音傳過來,讓他下意識地繃緊脊背。
「是的,母親。」
「我已經給你了兩年時間,你仍舊沒有給我一個答案,我會覺得你在愚弄我,我的兒子。」
母親的語氣已經足夠嚴厲,玉潮知道,這是最後通牒。
「請您,再給我一些時間。」
玉潮深深垂首,低聲請求,青蔥般的手指緊緊攥著自己的衣服。
「沒有時間了。」母親冷笑一聲,「我已經給你選好了聯姻對象,定一個合適的日子,成婚。」
「他是一個人品不錯的治癒者,你是他的第二任伴侶,放心,有玉家在,他也不會把你怎麼樣的。」
3
玉潮覺得,他應該反抗。
逃離這個讓人感覺窒息的家族,去任何一個地方都好。
他甚至已經找關係,得到了一個監獄的職位。
可是……
他有些茫然地看著天空。
鞭子的破風聲響在耳側,打得皮開肉綻,玉潮已經很久沒有挨過家法了。
雪白的肌膚上,鮮紅的血液濺射開來,竟有幾分帶著痛楚的妖艷,如同雪原上綻放的艷麗的彼岸花。
他像是不覺得疼痛一般,只是抬著頭。
可是,他分明也覺得自已應該同一名治癒者結婚。
他應該是歡喜的。
為什麼現在,胸膛像破了一個大洞。
大風無休無止?
4
因為有顧慮,有期盼。
從小被教育的服從。
這些加起來,讓銀髮青年無法逃離這個巨大的漩渦。
在與母親口中那位治癒者見過一面之後,他的後半生就已經塵埃落定。
治癒者對他很滿意,寬大的手摩挲著他的手指。
「我會讓你幸福的。」
噁心。
玉潮冷冷地甩開那雙手,頭也不回地離開。
他沒走多遠,就被抓了回去。
緊接著是家法,是禁閉,是親戚的勸慰。
「要是你口中那個治癒者也喜歡你,為什麼不來找你?」
「說明她有更好的人選,玉潮,你也要清楚一些。」
「我們都沒有聽說過有這樣一個治癒者,你是不是在做夢?」
每個人都在懷疑玉潮的愛人是否存在。
最後,連他自己都懷疑了。
於是他用自己的血在牆壁上一遍遍描摹夢中的身影。
求求你,出現吧。
哪怕是一眼,讓我知道我的執著並不是虛妄。
你真實存在,我的愛也是真實存在。
別讓我一個人,別讓我孤零零地在這個世界上生活。
5
當母親再次走進玉潮的房間的時候,有幾分驚訝。
牆壁上都畫著一個人的背影,模糊朦朧,卻能看出作畫之人濃烈的情感。
玉潮蜷縮在角落。
只有那個角落畫個那人的正面身影,雙臂伸開。
銀髮青年便蜷縮懷抱中沉睡著。
他的手腕傷口尚未結痂,還有血珠滾落。
雍容華貴的女人垂下眼帘,微微嘆了口氣。
沒想到自己的孩子竟然會是一個情種。
愛情可是這世界上最沒有用的感情。
女人思索片刻,目光落到了香爐上。
她有了一個對雙方都好的辦法。
6
玉潮覺得自己可能生病了。
他的思緒似乎都在一次劇烈的爭吵之後變得混沌不清,在之前,他還能看到女生清晰的背影,但現在連背影都成了泛著毛邊的顏色塊,朦朦朧朧,如午後乾燥的陽光。
在後來,他記不得了。
隱約中應該有一個人他不應該忘記。
但是,他努力去想,卻像是視網膜上感知的斑斕色塊,凝神去看的時候便消失不見。
算了, 算了。
玉潮被母親帶著, 見了幾次那位聯姻的人。
沒有喜歡, 沒有不喜歡。
他的感情似乎已經成為了一潭死水。
母親對他說, 進化者與治癒者的羈絆會讓他逐漸愛上其他人, 從此開始自己的幸福一生, 沒必要再去執著於睡夢幻影。
她這麼說的時候,輕柔地拍打著玉潮的脊背。
就像是回到了幼年,一切尚未崩壞之時,他和母親還算和諧的時光。
他牆上那些畫也不知不覺的慢慢變少了。
最後,變成了雪白的牆壁。
一切似乎都了無痕跡。
身影也了無痕跡。
隨後有了紅色的氣息, 一片喜氣洋洋。
明天就要舉行婚禮了。
家中都忙活了起來。
他的頭抵著雪白的牆壁, 有幾分茫然。
自己喜歡治癒者。
自己將要和治癒者結婚。
但是為什麼,心中還是空落落的,帶著細密的,被撕扯的痛意。
「別想那麼多。」母親看他的眉眼蘊著慈祥的光, 輕聲安撫, 「這位治癒者是一個很好的人, 你會幸福的。」
「是的,母親。」
玉潮柔順地低頭,像以前千百次那樣, 平靜地回答。
然後, 他用清冽的眼瞳,目送他的母親離去。
隨後,他小心翼翼地走到了角落, 用袖子蹭掉雪白的牆灰。
那裡有他之前用血畫的, 小小的人。
「我不會忘記你的。」
玉潮用沙啞的聲音, 小聲說。
隨後,青年眷戀地靠在小人旁邊,閉上眼睛。
7
玉潮死了, 雙腳離地,仰著頭死掉。
在喜慶的紅色簾幕中, 他一身白衣,銀白色的長髮垂落,像是流動的銀色河流。
在短暫的人生里, 青年都在低頭。
受鞭刑的時候,罰跪的時候, 與母親說話的時候,決定自己命運軌跡的時候……
但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終於揚著頭顱。
在瀕死帶來的幻境之中, 他仰望著那個身影。
夢裡, 他克制著自己企圖親近對方的願望,用疏離的舉動,口不對心的話語與她保持距離。
玉潮覺得這樣彆扭的自己有點傻。
應該好好說話,應該黏著她。
讓對方知道自己那顆為她熱烈跳動的心臟, 拒絕了也沒關係。
烈女怕纏郎。
如果一直不表露出來的話,誰會懂呢?
可惜,夢裡的自己還有機會。
還能夠為她做飯, 還能夠在她身邊。
現實中自己甚至連清楚地看見她的面龐都要用生命去交換。
窒息感讓他無法說出話來。
他眷戀地看著心心念念的人,心中有無數的話想說。
你瞧,我乾乾淨淨的。
你來帶我走了嗎?
我等你很久了。
我……
我……
我很愛你。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