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揚垂眸,正在整理著辦公文件。
桌面擦得乾淨,等待著我的到來。
徐渭悶不做聲地垂頭,笨拙地使用著光腦,錢圓圓探頭過去,準確地找到了我的短視頻。兩個人沉默地看著。
我凝視著這些場景,片刻之後,輕笑道:「我不缺愛,讓他們……忘了我吧。」
我不能為了他們,不要我的爸爸媽媽。
【確定?】
「確定。」我沒有猶豫。
【如你所願。】
類似耳鳴的聲音響起。
我站立在虛無之中。
十三劇烈地咳嗽起來,茫然地抬頭,眼淚不知道為什麼流了下來。
「為……什麼?」
他茫然地發問,卻找不到答案。
景君青低頭,看著自己手中的一杯咖啡,慢慢地皺起眉:「奇怪,我總覺得少了一杯……不是,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養成的喝咖啡的習慣……我……」
黑髮青年頓了頓,環顧四周,一向懶洋洋的音調第一次流露出幾分倉皇,斷斷續續地:「我總覺得我忘了什麼……我不知道該去哪了。」
玉潮從消毒水的味道中醒來,垂頭,又抬頭,下意識地看向四周,片刻之後又回過神來:「睡迷糊了。」他低聲喃喃。
那漫長的鬥爭還在繼續,要麼死亡,要麼屈服。
徐渭神色陰冷,行走在黑暗的 23 區里,褲管沾著血液。狼不再有巢穴,於是靠殺戮繼續向前。
錢圓圓戴著墨鏡,早早地離開了 107 監獄,繼續去其他地方招搖撞騙,手中夾著鈔票,一擲千金。
我沉默地看完,閉上眼睛。
難以呼吸,我聽見耳邊傳來刺耳的,斷斷續續的電子音。
周身一片灰暗,來路不見光明。
系統化為一個陰鬱少女的模樣,靜默地看著我:「恭喜你,你可以回家了。」
我眨眨眼睛,試探性地對她說:「鏡一?」
「是我。」
她面無表情看著我,機械地點點頭:「蝴蝶的翅膀扇動,終於將我救出無數次輪迴的漩渦,我很感謝你的選擇,現在你可以回家了。」
「那你呢?」
我問。
「……」
她似乎迷茫了片刻,抬頭。
向上看去,是無數二進位組成的數字代碼,飛快地運轉,流逝。
「我輪迴了很多次,掙扎了很多次,我似乎已經忘了,我想要做些什麼。」
女生垂眸,盤腿坐下來,從自己的兜里掏出來很多紙片。
第一次輪迴:讓爸爸媽媽喜歡我。
第二次輪迴:希望他們不會討厭我。
第三次輪迴:不想死了。
……
第三百次輪迴:噩夢停下來。
……
最後的數字已經看不清了,只留下一句話。
結束一切。
我們頭對頭翻完了所有紙條,少女皺著眉,輕聲說:「結束掉一切。我很累,我想下輩子當株花,或者樹葉。什麼都好,只要不是人,很累,一遍一遍地,太累了。」
鏡一的聲音原來是融合著機械音,但在說話中緩慢轉變,慢慢地,露出她原本的音調。平緩、沉穩、古井無波。
「我從第一次輪迴的時候,就意識到了這個小說世界的存在。但每一次的輪迴,都礙於世界意志的影響,我必然會死亡。因此,在前幾次的輪迴中,我開始引入新的、來自其他世界的靈魂。我自己則化為提供能力的系統,將我原本的能力作為獎勵用的技能樹,為你們提供幫助。
「現如今,終於突破了限制,我是時候從噩夢中醒來了。」
鏡一站起身來,與我握手。
她的手沒有溫度,就像是握著空氣一樣。
這是我真正觸摸到她的唯一時刻。
後來,少女鬆開了手:「我該走了。」
她向另外一個方向走去,身影逐漸模糊,隱隱約約,我覺得她回過頭來,似乎在微笑。
我沖她揮了揮手。
算作告別。
「再見,祝你一切都好。」
她說。
我也說:「祝你如願以償。」
9
一切的經歷都在此時此刻戛然而止,完全不一樣的世界,不同的人類。
讓我有一瞬間的怔忪。
那些故事分明清楚地烙印在腦海裡面,卻在現實的衝擊下,一瞬間變得模糊不清起來。
我是真正地經歷了那一切,還是只是一個夢境?
我這麼問自己。
不管怎麼說,生活還在繼續。
我回到了未穿越前的生活狀態,只不過剛開始的時候,我總是能夢到穿越的事情,一睜眼還分不清我究竟在哪個世界,我眼前的一切,是現實還是夢境。一切都朦朧起來。
這就是穿越後遺症。
我後來花了很長時間才慢慢好轉。
後來,興許是夢境變少了,我終於清楚地意識到,我回家了。
我穿越了那遍布霧靄與硝煙的沼澤之地,穿過被黑暗籠罩的山野,終於回到了我的家園。這裡並不是那個沒有法律,光怪陸離的世界。它有可以被我理解的社會秩序,能夠被我習慣的科技。
這裡是普通的,循規蹈矩的,屬於我的人生。
我撲入媽媽的懷裡,皂香味將我包裹。
每次想到這些,我都覺得萬幸,萬幸我回來了。這裡只過去了半天,我不過在自己的屋子裡面躺了半天啥都不幹,出來的時候挨了一頓罵,便能糊弄過去。
「多大的人了還撒嬌。」
媽媽笑著說。
「餓了。」
我鼻子一酸,悶聲說。
「昨天才吃了好的,今天又想吃?」
看手機的爸爸放下手機,抓住機會揚聲說:「老婆,我也想吃。」
「吃吃吃,大的就知道吃,教會小的學會吃。」媽媽翻了個白眼,罵了一句,「把衛生打掃了,我去買菜。」
爸爸一轉眼眼珠子:「老婆,我幫你提菜。」
好,和以前一樣。
我悶聲說:「狡猾的老臭棋簍子。」
爸爸毫不退讓:「耍賴的小臭棋簍子。」
兩個人下棋的時候偷偷摸摸移動的子可能比下的都多。
我媽眉毛一豎:「你倆誰也不要說誰,把這裡打掃乾淨,然後一起去買菜。」
「唉。」我爸憂愁地嘆氣。
10
日子就這麼平緩地過去。
我的夢偶爾還是會做一些關於穿越的那個世界的故事,但不會那麼平凡,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遺忘的過程。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世界這端的我遺忘他們,還是世界那端的他們遺忘我。
夢到一雙猩紅的淚眼,充斥著哀傷和癲狂。
他站立在冰冷的實驗室里,伸臂擁抱著空氣。
在他的身後,是屍山血海。
「蟻穴都被清理完畢了。」
「是時候清除掉他了……」
「就是一個瘋子,幻想一個不存在的人。」
「哪裡有鏡一這個人……」
那些竊竊私語都帶著畏懼和厭惡。
最後青年腳下燃起熊熊火焰,火舌將一切都舔舐乾淨。
或者是冷靜的黑髮青年割斷男人的喉嚨,面無表情地將頭顱拎起,鮮血濺了一臉。
綠眼睛的少年變成了青年,卻沒來得及從青年變成老年,便死在了某個角落之中。
臨死前,他睜著混沌的眼眸,對一個普通人說:「是你來救我了嗎?」
抬起的手被人嫌惡地繞開。
「快死的人了,真晦氣,走開。」
他沒有握到那雙手。
青年有些遺憾,不舍地閉上了眼。
這像是一個個的結局。
沒有人應該記得我,果然是夢境。
我無比清楚地認識到那些都是假的,是活躍的大腦在半夢半醒的時候隨手挑選拼湊,成為沒有邏輯的故事片段。但是人心都是肉長的,我深刻地知曉我們不會有再見的那一天,我們隔著文字,隔著世界。
但我們曾經走在同一片大道上,看黃昏日落,看暴雨傾盆。
我希望他們能在那個世界過得好。
優柔寡斷受傷的只會是雙方,於是我在離別的時候乾脆利落地選擇不告而別,並且完全地清除掉他們的記憶,刨除掉鏡一這個角色。世界是流動的,會很快補全,他們可能會經歷短暫的沒來由的難過,之後慢慢適應,便會忘記已經被刪除的角色。
這麼想著,我偶爾會思考。
我在生活中那些沒來由的難過, 會不會只是為了懷念一個曾經在我生命裡面真實存在過的人,只是她為了讓離開不成為我的負擔,選擇獨自背負那些記憶, 穿行進另外一個世界。
後來,時間長了, 那些紛亂的夢境逐漸演化為灰暗不見天日的雨夜。
延伸,拓展, 我在雨夜裡迷路,無法走出那片暴雨。
我所走的路隨著時間向前蔓延, 最後打碎了我的夢境, 在即將甦醒的時候, 我偶爾能見到還是系統狀態的鏡一。
她用冰冷的機械音問我:「你還想不想要回去?」
我沉默片刻,搖搖頭, 回答:「那不是我的人生。」
【確定嗎?】
「確定。」
「你怎麼樣了?」
【我?】
「對,你怎麼樣了?」
【我是系統。】
「不,你已經不是系統了,你忘了嗎?你沖我告別,然後離開了故事世界。」
【我想起來了。】
「你去哪了?」
【我成了一朵花,一朵開在懸崖峭壁上的花。】
「然後呢?」
【很多人想採擷我,但是他們攀爬不到那個地方, 我自由自在地開著,然後凋謝, 死亡。】
「那還不錯。」
我說。
【我也覺得。】
我還想和她再說一會兒話的時候,她會說:「我要走了。」
這時候已經變成了原來的女聲。
「這次要去哪?」
「當條魚,海洋里的。」
「記得回來告訴我感覺怎麼樣。」
「當然。」
然後她消失不見。
我從夢中甦醒。
我不會回頭,也不會懷念。
向前走, 一邊失去, 一邊得到, 身邊沒有狗血的事件,沒有波瀾起伏的愛恨情仇。就像是一道筆直的直線,雖然中間會有細微的分叉, 但對結局並沒有多大的影響。
這才是我的一生。
這才是平凡的我。
我認識,並且接納。
今天天氣很不好, 隱約覺得似乎要下雨了,天陰沉著臉, 等待一個讓人猝不及防的時間下一場瓢潑大雨,把所有沒有帶傘的人都淋成落湯雞。
我垂眸,摩挲了一下手臂, 看了一眼天氣,加快了步伐。
到秋天了, 冷風吹起來。
然而天不遂人願。
離家還有一段距離,已經開始下起了雨。
雨點剛開始很小,又在極快的速度內變大。
我暗罵了一聲,垂著頭,不讓雨砸到臉上,借用餘光搜索著附近避雨的地方。
突然, 雨停了?
我心中納悶如此古怪的天氣,抬起頭,卻只看到漂亮的傘面。
好心人大雨天幫落湯雞撐傘?
我內心嘀咕。
目光從雨傘下移。
我猛然瞪大眼睛。
「你?!」
「好久不見。」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