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潮回來的時候,我還在十三那裡。
我教他玩象棋。
這是從張子揚那裡順來的。
十三沒玩過這種棋,但學得很快。
這只是第四局,隱隱就有壓我一頭的優勢。
雖然我也不咋會,但我爹是一個臭棋簍子。
所以我會耍賴。
十三坐得端端正正地坐著,眼睛亮亮地看著我,等我走下一步。他的手臂疊在一起,跟小學生上課時的坐姿一模一樣。
我正思索著怎麼悔棋時,接到了張子揚的通信。
1
「玉潮……噢,他回來了?」
我還反應了一下,才想起來是哪位。
「嗯,您還是別……」張子揚欲言又止,重重地嘆了口氣,「快回辦公室,他在等您。」
「這就來。」
我掛斷通信器看向十三。
雖然我還沒說,他就已經意識到我要走了,失落地垂著眼瞼,扣著手中的象棋。
「我要走了。」我說。
他悶悶地點頭。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工作性質,我沒有在員工名單上找到十三的名字,他也不能出去,所以我們只能在這裡相見,他對他在做什麼緘口不言,我就也不多過問。
大多數時候,他就是這麼目送我離開。
我收拾了一下物品,就準備走人。
他猛地站起身,拽住了我的衣角。
「嗯?」
青年將小本本遞了過來。
【你,還回來一起玩棋嗎?
【我可以看不見你悔棋!】
我:「……」
我:「今天可能不來了,明天一定,還有,咳咳,我那叫戰略性撤退,不叫悔棋嗷,不叫!」
完了,下棋名聲要和我爸一樣臭了。
2
「您又去那裡了?」
回去的路上正好碰見張子揚。
他看著我,神色複雜地問。
我:「是呀。」
張子揚嘆了口氣,搖搖頭:「您真是,這點要聽聽我勸啊,他不是什麼善茬,您還是少和他打交道。」
「沒說服力,駁回。」我也把頭要搖了撥浪鼓,聽別人說什麼傳聞,都不如真實地與對方相處,我相信自己看到的、觸摸到的,而並非他人口中的道聽途說,「要麼列出證據,要麼不聽。」
張子揚:「……」
他側頭,看我的眼神十分無奈,繼續細細碎碎地叮囑我:「算了,既然這樣,您還是要留一個心眼。萬事不要全盤托出,也不要做多餘的事情,更不要……」
這麼說著,他抬頭,神色頓了頓:「……玉潮。」
因為當初建設的時候便資金緊張,這條長廊陰暗而窄,對向的門是暗褐色的鐵門,頭頂是冰冷的白熾燈,於是就顯得更加逼仄壓抑。我約了師傅過幾天把這裡的燈給換一換,本來想要再再加幾盆綠植,卻被張子揚無奈扶額,一聲聲「獄長,這裡是監獄,監獄」給勸了回去。
而此刻白髮青年正站在辦公室門口。他將白髮束在腦後,僅有額頭垂落幾縷髮絲,柔軟的青色風衣柔和了建築的冷硬,讓這裡的壓抑一掃而空,多了幾分愜意的柔軟感。
玉潮看起來風塵僕僕,眉宇間難掩疲憊,他也看到了我們,沖我們微微頷首:「獄長,子揚,好久不見。」
「?」
打招呼竟然還有我的份?
我有些驚訝:「好久不見。」
「最近家裡面來了貴客,一直在那邊幫忙打理,所以回來得晚了些。」
他破天荒地對我細緻地解釋道,聲音很疲憊,卻沒有我熟悉的厭惡的語氣:「不知為何原定離開的日子,那位貴客一直往後拖,因此我也脫不開身,不然的話我早就能回來了。」
我對他為什麼這麼著急回來這件事情上一頭霧水,見他一直盯著我,我就只得說:「沒關係,這裡一切還好,不需要太過掛心。」
在景君青離開的第二天,一筆來自家族的贊助撥款便到了監獄帳上。
同時,竟然還有三百萬的信用點出現在我的私人帳戶上。
還有一串備註。
【那錢哥出,自己的錢自己拿著花。】
聽語氣就知道是景君青。
這筆錢給我了很大的幫助。
最起碼監獄入不敷出的局面有了很大的改變,拖欠工作人員的工資都結清了,還把伙食改善了一下。工作人員們見我都熱絡起來,除此之外,經常去的 D 區裡面,其他犯人也對我都熟悉起來,也沒發生過威脅到我人身安全的事情。
與此同時,我的權限也高了起來,偶爾能去 B 區逛一圈,但是必須有人陪同。
將這些錢投入到基礎建設之後,我的等級也隨著任務的完成而水漲船高,現如今已經進入了中級治癒者的行列。
一切都似乎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錢暫時還夠,我便沒再冒險去那一家地下拍賣場賣穩定劑。
「吃飯了嗎?」
他問。
我撓撓頭:「還、還沒吃。」這麼說著,我有些無措地看了一眼張子揚。
張子揚微微皺起了眉頭,說:「玉潮,你還是先去休息吧。」
「我沒事。」
玉潮說。
「可你的精神狀態不是這麼說的。回去休息休息,穩定了再來吧,獄長畢竟是一個普通人。」
張子揚向前一步,把我擋在身後。
我分出一點點精神力,探測了一下。
雖然只是淺顯地感觸了一下,但我已經能夠感覺到青年身體里厚重黑暗的陰雲,不由得咋舌。
確實有一點點嚴重。
奇怪了,回家還回出精神力暴動來了?
「……」
玉潮垂頭,放在身側的手緊了緊,「嗯。」
3
「玉潮這是,怎麼了?」
回到了辦公室,我才開口問道。
「不知道,」張子揚表情也有些凝重,「他的家族裡有治癒者,回去一趟精神力應該更加穩定才對……可能出了什麼變故。」
我點點頭,作為一個普通人監獄長的職業素養,我並沒有再問下去,而是收拾了一下桌面上的文件,又看了一眼手錶。
還有半個小時才下班。
我坐下來,打開了光腦。我前不久才加入了監獄長們的群聊,本來這個群的建立就是為了讓監獄長們互通有無。我之所以這麼長時間才加進去,是 107 監獄監獄長更迭得太快了,踢踢進進進進踢踢的,都尷尬。於是最後默契地不再邀請 107 監獄長進群。
沒想到我乾的時間竟然超過了一個月,最後才被試探性地加到了群里。
現在群里十分活躍,好像在討論什麼活動?
我眼角餘光瞥見身邊的張子揚欲言又止。
「怎麼了?」
我問。
「您,不再問了嗎?」
「你們又不和我說,我知道的,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我老老實實地回答。
青年表情僵了一瞬,似乎想起來了當初他像是說過這麼一句話:「這……這不一樣。」
沉默片刻,一向能言善辯的副官才磕磕絆絆說:「您,您要聽嗎?」
「你說我就聽。」
我暫時沒往上翻,合上光腦,看向我的副官。
4
玉潮的精神動亂似乎比想像中的更加嚴重。
晚上的時候,我去了一趟 D 區,同錢圓圓和徐渭說了一會兒話,回來的時候正好看到了白髮青年站在窗邊抽煙。一呼一吸間,肉眼可見地,身上附上薄薄的白霜,又頃刻間消失。他的眼睫上已經掛上了厚重的霜,幾乎要成為一個冰人。
異能開始不受控制,就是進化者精神動盪的先期表現。
「獄長?」
還是他先看過來,微微眯著眼睛,淺色的眼瞳折射點點指尖香煙燃起來的赤紅色的光,看起來竟然有些妖媚。
我本來還在思考究竟要不要多管閒事,這下倒好,直接被抓包了,只得沖他打了聲招呼:「玉潮,這麼晚了怎麼不睡啊?」
「你不是也是嗎?」他呼出一口氣,掐滅了煙,垂著眼瞼看我,「病人多,剛剛才完成工作,就出來透透氣。」
他把頭髮放了下來,月光下,平添了幾分柔和。
我不由自主地回憶起下午的時候張子揚告訴我的關於玉潮的事情。
我知道玉潮是一個大家族的公子哥,事實的確如我所料,但是還是有一些不同的。比如這個家族等級森嚴,壓抑到爆炸。即便玉潮是一個進化者,也被刻薄地對待,每日必須要學習上流階層要求的東西,什麼鋼琴啊、禮儀啊之類的。
他之所以很討厭治癒者,是因為他的母親是一個治癒者,她要求玉潮也必須娶一個擁有治癒能力的人。而被禮儀規劃的貴公子,最離經叛道的一件事情就是來到這個建議裡面擔任一個醫生,藉此來逃脫已經被規劃好的未來。
他的每一次回家,都會遭受到懲罰。比如幾天不能吃飯的禁閉,或者是鞭刑之類的。
但是為了救人,他不得不向他的母親低下頭去做出妥協,請求她的幫助。
「看你的眼神,張子揚和你說了?」
我:「我沒聽多少,如果你介意的話……」
「沒什麼好介意的,都是真實發生的。」
他聳聳肩,語調沒什麼起伏:「這一次,我母親已經給我下了最後通牒了,我再回去的話,就真的出不來了。」
「你見過那個人嗎?」
我問。
那個已經定親的治癒者。
「沒有,也沒必要見。不管對方長什麼樣子,只要有那個能力,我都必須要娶她。這是我媽對於治癒者的執念。而且,他們大多都是矯情而自我的,畢竟從小就是被眾星捧月到大的。」他搖頭,「已經可以望得到頭的人生,真讓人覺得,絕望……」
我:「倒也不至於這麼一棍子都打死……」
但的確我弟弟就是這樣的人。
「監獄長,不然,我娶你吧?我覺得一個普通人也很不錯。」
玉潮冷不丁又說。
我瞳孔地震:「?」
我慢慢向後退了一步:「小同志,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講啊。」
「我沒有亂講。」玉潮看著我,眸中映著月光,片刻之後,輕笑了一聲,重新轉頭看向窗外,「算了,當我沒說,時間不早了,你早點休息吧。」
我聽出了他趕人的意圖。
但是我看著他腳下已經開始凝結的薄冰,知道他沒有表現得那麼平靜。
這要是真就不管直接回去了,怕是得出事。
我不動聲色地注視著他的背影,身後精神力已經凝結成可見的物塊來。
趁他不注意,插入了他的大腦。
「唔!」
銀髮青年發出一聲悶哼,便軟軟地倒在地上。
我反應慢,伸出手的時候他已經栽在了地上,雖然這裡沒人,我還是尷尬地搓了搓手,小聲說:「失禮了啊,大哥,我怕你暴走把我辛苦改造的建築給砸了。」
這麼說著,我挪了過去,伸指按在他的太陽穴上。
腦內一片狼藉。
我一邊咋舌,一邊儘快幫他凈化黑色的霧團。
那些灰霧一樣的東西永遠生長在他們的大腦中。世界給予了進化者強大的力量,同時也讓他們永遠在懸崖的邊緣。亡和瘋狂從他們覺醒的時刻,便同他們的生命交織在一起,向前延伸。
如果不加以制止,黑霧會越來越大,不停地引誘進化者逐漸走向崩壞的邊緣,暴走、殺戮,最後在瘋狂中死亡。
還是原來的世界好啊,最起碼並不用操心這麼多的事情,也不用擔心不知從哪裡飛出來的子彈正中心臟。
更想回家了。
我抽了抽鼻子,收回了手。
黑霧一掃而空,最起碼能安生一段時間了。
我轉頭,望向窗外。
樹影婆娑,月亮也在風中搖曳。今天沒有霧,也沒有雨。在月光之中,遙遠的青黑色的建築輪廓隱約可見,冷風從窗戶外吹了進來,很涼快。
這裡就像是沒有夏天一樣。
我緊了緊身上的制服,垂頭看了一眼還昏迷的玉潮,深刻地反思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多事。在又一次權衡利弊之後,我肯定了我的做法。
否則的話,他在這裡,就像是定時炸彈一樣。
「你抽完煙,就回房間了,什麼都沒有發生。」
我低聲說。
【暗示。】
是升級完後我獲得的一個新的技能。
能夠用精神力影響對方對於一件事物的認知,在潛意識中模糊事情的經過,當然必須只是一件小事。但如果對方對事情產生了十分深刻的印象的話,暗示的作用就只能說聊勝於無了。
這次是偷襲,猝不及防,問題應該不大。
我暫時還是不想暴露這個能力。
我看了眼表。
再過五分鐘,他就會醒了。
我垂眸嘆了口氣,匆匆離開。
5
第二天吃飯的時候,我竟然在食堂看見了玉潮。
經過了一晚上的休息,他的臉色看起來比昨天要好上不少。
他一進門,就將目光鎖定在我身上。
我炫飯的手頓了頓,有些不妙。
「玉潮竟然來食堂吃飯了耶。」坐在我旁邊的錢圓圓也覺得奇怪,小聲嘀咕,「這貨脾氣可龜毛了,嫌東嫌西的,今天竟然一大早往這裡來了。」
精神穩定的 D 級區域的犯人也相當於半個員工,憑意願也可以來食堂吃飯。本來他倆懶得來,見我天天早上來這裡吃飯,才都跟了過來。
徐渭垂著頭,悶不作聲只顧著吃飯。
我瞥了他一眼,只看到他毛茸茸的頭頂。
奇了怪了,每天徐渭吃得也不算少,但是每次吃飯都跟餓死鬼投胎一樣。
「嘿,我和他都是從孤兒院裡面長大的,你知道孤兒院是什麼地方,更何況是 23 號生活區的孤兒院。所以見到吃的就會全部塞肚子裡面,直到什麼都吃不下為止,誰也不知道下一頓會是什麼時候。」
錢圓圓見我的目光,笑著解釋道。
徐渭也聽見了錢圓圓的聲音抬頭看了過來,眼瞳翠綠:「想吃?」
還沒等我回答,他就將餐盤裡面最大的雞腿夾起來:「給你。」
青年習慣了用手,用筷子還有些不適應,但還是用一種詭異的姿勢很艱難地將大雞腿放在了我的餐盤裡面。
他打量我的餐碟片刻,露出細微的滿意的表情點點頭,叮囑了句:「瘦,多吃。」
「切,假殷勤。」錢圓圓翻了個白眼,小聲嘀咕了一句,隨後從自己的餐盤裡面夾出來另外一個大雞腿放在了我的餐盤裡,「獄長,我這個油脂少,不長胖。」
我看著放得滿滿當當的餐盤,無語凝噎。
「獄長。」
玉潮的聲音從我頭頂傳來。
我暫時放棄發愁這兩個雞腿要怎麼解決,抬頭看過去:「怎麼了?」
「大早上吃這麼油不好。」
他垂眸看了眼我的餐盤,又冷冰冰掃了一圈我身邊的兩人,隨後對我說:「我做了一些早餐,正巧要找您談點事情,就過來找您了。」
我當即決定將仇恨拋給玉潮:「有事?什麼事?」
「關於監獄的事,這裡無關人員太多。」
玉潮仍舊不留情面。
「噢,行。」我將兩個雞腿物歸原主,「你們吃吧,我差不多也吃飽了,我去看看啥事。」
徐渭翠綠眼睛中渾圓的瞳孔緩慢縮成了貓狀的豎瞳,陰鬱的青年略帶不善地看向玉潮。
「玉潮,你這可有些不地道啊。」錢圓圓皺著眉雙手抱臂,不滿地抱怨了一句。
「抱歉,的確有事。」
銀白青年微微頷首,言簡意賅,面上無半點歉意。
說完,他沖我比了個請的姿勢。
隨後先一步帶路。
我沖錢圓圓二人擺了擺手,才跟著玉潮一起離開。
玉潮的休息室很寬敞。
比我的寬敞多了,還有向陽的窗台,採光很好。
在桌子上的確擺放著兩個餐盤,看起來漂亮又好吃的粥正散發著熱氣。
「皮蛋瘦肉粥。」
我聞著香氣,篤定。
「鼻子挺靈。」
玉潮瞥了一眼我,說。
「那是。」我有些驕傲地說,「對好吃的,我可是太能分出來了。」
「嗯,先吃吧。」
銀髮青年表情沒什麼變化,點點頭:「記得洗手。」
我:「噢。」
6
「玉潮……」
我吃飽喝足之後,才想起來他說的,開口想問他。
「你昨晚……」
他同時開口。
我:「我就是想問,你說。」
他雙手交疊,指尖微微用力,手下的桌布起了褶皺,看得出本人猶豫而焦慮的心情,片刻後,他才開口:「昨晚,你回去了嗎?」
「嗯?我和你說完話就回去了。」
我眨眨眼睛,端得八風不動。
「……」青年垂下眼睛,流光飛速從睫毛尖划走,沉默半晌,「不知道怎麼回事,我腦內的黑霧,完全沒有了。」
「這可是件好事。」
我說得不痛不癢。
書中說,治癒會讓雙方,尤其是進化者產生依賴。
但是我早晚得離開這裡,也早就適應了那種不冷不淡的社交,此時此刻也不想給自己找麻煩,我沒有暴露的打算,一直沒有。
他搖搖頭:「我是一個高級進化者。」
我:「……」
「按道理來說,應該只有中級治癒者才能夠幫我,這麼徹底地凈化,除非是匹配值特別高的……」在我沉默中,他已經自顧自說下去了,神色糾結。
他一面討厭著治癒者,用自己的意志力來抵抗黑霧,又一面渴望著救贖,從無窮無盡的噪音與引誘之中脫出身來。
「你放心,我記得監獄裡面的安保也算是不錯。我會幫你排查的。」我展現出十分關切的表情,將自己撇得一乾二淨,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但我覺得一個治癒者閒得沒事幹跑過來幫你的機率很大,也有可能是你自己的腦子突然——呃,突然想開了?自己大清潔了一遍也說不準。」
雖然這句話我自己說著都想笑。
「是嗎……」
青年眸色沉沉,望著我,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隨後嘆了口氣:「那就麻煩你了。」
「小意思。」
我拍拍胸脯,答應下來。
「找不到……也沒關係。」
他搖搖頭,輕聲說。
我離開的時候,又聽見他說。
「之前的話,我是認真的,你考慮下。」
7
【這是什麼?】
十三戳戳我,遞過來一張紙。
我正抓耳撓腮想著下一步怎麼走,敷衍地抬眼看過去,頓時嚇得手一抖,棋子哐當落在棋盤上。
這是玉潮給我的他的個人簡介。
怎麼說呢。
就是十分的,精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