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過,不要你教。」
「是教你背詩。」女孩的聲音有點慍怒,「你每天都惹淑妃生氣,再這樣,我就不管你了。」
他想了想,乖乖坐下了。
女孩指著一行蠅頭小楷。「東坡詞讀過麼?」
他搖了搖頭,女孩一敲他的腦袋,拖著聲音念:「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但願人長久啊。他想。
他現在依然討厭讀書和背詩,東坡詞也沒有背下幾闕,但他很記得其中一首,幾乎只看過一遍,就能默寫下來。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十年了,卿埋泉下孤且冷,我在人間無故人。
你知道我很想你麼?
其實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了,和遇見你的時候一樣,但你不會再對我伸出手了。
他想起他十幾歲的時候拉著那個女孩子的手看煙花,她仰著頭,他在地上偷偷算了一卦,水山蹇,困龍在淵。
這座城把他們都困住了。
後半夜的時候,趙淇終於忍不住,輕輕問他:「陛下真的已經忘記謝娘娘了嗎?」
他搖搖頭:「想不起來了,我每天拚命想她,但她的眉和眼都一點點模糊了,我仔細想啊想,想到她笑,想到她哭,想到她要我帶她回家,但就是想不起來她的眉和眼。」
回憶是一種很殘忍的東西,朦朦朧朧的,像影子,抱不住的懷,拉不住的手,擦不到的眼淚,最後它散成煙,連溫暖都不留下。
天光里貞靜的女孩對他伸手,說:「我是鍾粹宮的謝婕妤,我會保護你的,你跟我走。」
他對著滿庭月色笑得流下眼淚,最後說,好。
遇見司空離的時候,阮征正低頭點燃一支煙,車簾掀起,冷風掠過整條長街。
武士捧著白綾和鴆酒,女人仰著頭,像凝固的白玉美人雕。
「九王殿下鈞旨,私入禁宮,罪當誅。」
「猜到他不會那麼好心。」司空離冷冷地轉身,面對阮徵車駕的方向,「你也是來殺我的麼?」
「別總把我想的那麼糟。」阮征皺眉,冷冷地掃視武士們,「都回去,轉告你們殿下,收了不該有的心。」
武士們諾諾散去了,阮征懶散地彈了彈煙灰:「要見見阿昭麼,她就在後面的車駕。」
「不用了。昨天夢到媽媽了,她說她傳授我推星定命的才能,是要我實現所想,不是要我為了一個男人把自己的前程毀掉,我得回家去,向她認錯。」
「妖精和鬼居住的地方麼?」
「也沒有那麼糟糕,反正是在那裡長大的。」
「不把符信留下嗎?」
司空離一驚,想要說什麼,但阮征的聲音並沒有預想中的冷峻,反而那麼輕,像青草尖上的風,溫和寧靜又漫不經心:「帶走也可以,新法派有很多有理想的年輕人,把他們保下來吧,我相信你。」
「你會這麼善心?」
「不殺你,是因為有一句話要問你。」阮征意味深長地笑,「十六年前,孝成皇帝向天下讖星師問卜,是誰向先帝進言,說阮家將出帝星?」
司空離微微一怔,記憶的碎片像凌亂的潮水,很多年前的春天,藤蔓瘋長,山中的幽靜被打破,京中的車馬湧向觀星學者們的居所,遞過皇帝的筆貼,那天她清晰地看到正宮帝星離開了太清垣,閃爍在鎮北的破軍星盤。
帝星出將垣,反叛之兆。
母親垂著眼睛不說話,宗門弟子們也緘默,所有人都知道這句話將帶來怎樣的變故,內監有些焦急地催問:
「星象何解?」
「臣等愚鈍。」母親低下頭,「不能解。」
那時候她年少,鋒芒畢露,迫不及待要在四海之內傳揚自己的名聲,她突兀地站起身,說出了那句註定帶來腥風血雨的讖言。
「阮家將出帝星。」
十數年來她一直躲避阮征,他身上的陰冷讓她無數次惶恐自己的失言,但她又有什麼錯,星象學者的責任,不就是代天立言,有變則諫麼?
她捏了捏手裡的符信,那枚玉符已經染上了她的體溫。
他的聲音又縈繞在耳邊了。
「你要活下來,保住所有人……和阿昭。」
「不是我。」司空離咬了咬牙,「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先帝忌憚阮氏,遲早都會有緣故。」
「這樣麼?」阮征有點疲倦地揮了揮手,「走吧,離開這裡,這裡只有權力、黃金和死亡。」
女人點點頭,向長街盡頭走去,身影即將離開視野時,阮征掐滅了煙,冷冷地說:「最好不要騙我,也不要再回到京城,否則,我會親手殺掉你。」
身影一頓,然後消失在長街盡頭。
他抬起頭,月光正灑下來,和積雪混在一處。很多年前他和朋友們同心協力才走進這座城,現在終於到了同室操戈的地步,在這裡,每個人都像披著錦衣的野獸。
或許宮城之中本就沒有朋友。
小公主躲在帷幕後,帳幔低垂,掩蓋了她的身影。
長刀在鞘中發出躁動的嘯鳴,阮徵用一隻手按在刀柄上,刀就安靜下來。
皇帝抬眼,很疲倦地看了他一眼:「要喝酒麼?」
「不要造作你的身體了。」阮征皺眉,「多活幾天,阿昭年齡還小。」
白梅的香氣和清晨的風一起,幽幽地浮動在殿中,藺琰斟了一杯酒,抬手向他一敬:「又是白梅的季節了,阿征你還記得麼?剛認識的時候,你說要用白梅花做胭脂,只有太清殿後這幾株老梅樹最合適。我們用一錠金賄賂了內監,準備了花囊和織錦袋,但那天太冷了,你說明天再來……但晚上下了雪,就和今天一樣,大風把花都吹落了,花瓣和雪在一起,雪都是香的。那時候覺得花一直在,第二天來也可以,但並不是這樣……很多東西錯過就不在了。」
「你知道那盒胭脂是為誰調的麼?」
皇帝搖搖頭,阮征冷冷地看著他:「為我姑姑,從前的淑妃。」
「小時候我只喜歡調胭脂,討厭打打殺殺,又不在詩書上留心,大家都覺得我頑劣不成器。只有姑姑對我好一點……但她在宮裡,我不能常見她,那時候覺得自己真是孤獨啊,有個朋友就好了。但等我認識你的時候,最難過的日子已經結束了,我已經學會裝成大家眼裡聽話的孩子,仔細想一想,好像最真實的自己早就死掉了,活下來的是另一個我。」
「可有了朋友還是會很開心,我為你打過架,也殺過人,自詡待你不薄。但我不明白,鎮北之戰,你怎麼忍心看著我被圍困,就那麼看著?」
「當時燕北已成圍攏之事,我只能請援,不能沖陣。」皇帝沉沉看著他,「你一向顧全大局,怎麼會不懂當時的情勢?」
「為什麼你可以不顧一切地去救司空離?我不如一個只會算星的妖精麼?」阮征直視他的眼睛,「我比她認識你更早,為你做的也更多,難道在你眼裡,我只是一把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刀嗎?」
「我去朔方和雲中請了援軍……我想救出所有人,你,你父親,和所有的將士。」皇帝很悲哀地笑,「可我做不到,我帶著千軍萬馬來,那時候鎮北已經是一片焦土了。到處都是屍骨,腐爛的肢體和頹圮的城牆,中原人和燕北人撕咬對方的喉嚨,他們的屍體抱在一起……像最親密的兄弟。」
「我找你找得幾乎要瘋掉,我和打掃戰場的兵士一起收斂每一具屍骸,我想見到你,又害怕是你。他們問我如何處置俘虜……我忘記我如何回答了,那時候我以為你死了,你死了我就殺光所有人。」
阮征猛地灌下一口酒:「你救得了誰?我從鎮北戰場上爬出來,身邊是我父母親族的血,我走了八百里來到京城,最落魄的時候,和路邊的野狗搶一塊生肉。我身邊什麼都沒有了,只剩父親傳給我的槍,小時候我那麼討厭它……我知道到了京城就有會辦法,你會收留我,會幫我洗清冤屈,你最清楚阮家沒有謀反。」
「不要說了。」皇帝痛苦地低下頭,「對不起。」
「但我聽到的第一樁事,是十一殿下誅殺殿前行刺的淑妃,她的頭顱就掛在東市的示眾桅上。我真的很想問你,你不知道她是我最後的親人麼?」
「我以為你已經不在了……那或許是唯一讓先帝看到我的機會,如果有一天我握住天下的權柄,就幫所有人洗清冤屈。所以我恢復了你的爵位,又加封你做天下兵馬指揮使,讓你重建鎮北軍,我不知道如何補償你……就像那樹梅花一樣,已經過去的,再也不會回來了。」
「可天下不信。」阮征忽然站起來,「他們說先帝聖明,阮家那個註定篡奪帝位的逆臣就是我,天子永遠都不會錯。阿琰,我想問你一句話,我們是不是都錯了,我、你、和白照吾?」
皇帝微微詫異:「什麼?」
「規定天子無罪的制度,從根本已經腐爛了,我們選擇變革,或是守護,都只是耗費一生,為一個行將就木的社會續命?」
「說起阿照……你們兩個總是不和睦,可你又何必趕盡殺絕?他是大家公子,千金之子不上重刑,你是清楚的。」
「政治不是趕盡殺絕還是什麼?」阮征低聲說,「我對他最大的尊重,就是按他親手書寫的律條為他定罪。」
「趕盡殺絕?」藺琰怔怔看著他,「那阿昭呢?你也要殺她麼?」
「別胡思亂想,有我在,就有你和她的平安。你了解我,我追求均衡的極致,政治上的事情,唯有西風與東風勢均力敵,才能憑臨不動。現在我需要你,我不想讓你那個瘸子哥哥一家獨大。」
「我?」藺琰自嘲地笑笑,「我病得很重了,如果你真有此意,不如保下司空離。至於阿昭,我不願她摻進政治里來。」
阮征一挑眉:「為什麼?她很有政治上的天分。」
「大廈將傾,她又是女孩子,作為父親,只想她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阿昭和謝婕妤是兩類人,不要再苛求她像她的母親了。」阮征嘆了一口氣,「這些年,為這個吵了多少次,你總想讓她學吟風弄月貞靜溫馴那一套,想從她身上找出她母親的影子來……但阿昭就是她自己,不是任何人,也不必像任何人。」
「我……我和她不剩下什麼了,阿昭慢慢長大,也不像她,我總想留住她,但她所有的痕跡都無可挽回地消退了。」
「有想過給阿昭議親麼?」阮征想起對蓮夫人說過的話,猶豫著提起,「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定她做廷顯的正妻。」
「廷顯?」藺琰搖搖頭,「燕北窺伺,你們阮家兒郎遲早要上戰場的吧,我們都見過戰爭,生死剎那,若他不在……守著回憶過一生,太累了。」
阮征從袖中抽出一份帛書扔給他:「這是燕北送來的書報,你自己看。」
「是長樂要回來了麼?」他迫不及待地展開帛書,恍恍惚惚地讀了兩遍,「公主出降?他們讓公主嫁給誰?」
「中原皇帝若把獨女送到蒼原做人質,燕北便相信中原議和的誠意,待公主長大,聘與燕王諸子不襲王位者為正妃。」
「我們有開戰的資本嗎?」皇帝有些絕望地抬頭看著阮征,「天災、北伐、變法,這些年,國庫還剩下什麼?」
他自我安慰般地、木然地笑了:「蒼原已經統一,燕王諸子都是有爵位的貴族, 何況燕北婚俗,不輕廢正室。把阿昭送過去……也好。」
阮征走到他身後,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問:「是因為想給她找個安穩的去處吧, 把她送到一個九王伸不到手的地方。」
皇帝點點頭。阮征忽然放聲大笑,笑得眼淚都要流出來。
他的聲音迴蕩在重重宮闕中,每一個字都敲擊著小公主的耳膜。
「聽到了麼?你父親要把你送到燕北做人質, 為帝朝換一點時日無多的和平!因為你是公主,因為國庫疲乏,燕北勢強,他要用你換他的國家了。」
皇帝的心一寸一寸地冷下來, 他已經看到自己的女兒,那個瘦小的身影從藏身處走出來, 隔著一重一重的帷幕,靜靜與他對視。
「阿昭!」他踉蹌起身, 眼前一陣陣發昏, 「你……你過來啊,別站在那裡, 今天風冷。」
女孩向後退了幾步,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逃離一樣地跑掉了。空曠的大殿中只剩下他的咳聲, 和阮征含著快意的笑。
「你還在恨我啊……有什麼就衝著我來,別打我女兒的心思。」
他抓住阮征的衣領,眼睛通紅, 他終於明白報應的涵義,他射殺了阮征的姑母,現在阮征要讓阿昭離開他。
阮征只是淡淡地笑, 風度雍容地拂落他的手, 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燭火空搖,簾幕遮住了殿外的月光,數十年後,他終於又成為了那個被遺棄的孩子。
冷白色的女孩仰頭看著月亮,夜風冷,吹得人心裡空空蕩蕩的。
溫暖從身後襲來, 男人半跪在雪裡,為她系上絨袍, 用慣握長槍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擦拭她的眼角。
「不要哭, 也不要怕。」阮征的聲音帶著令人心安的低沉,「他要拿你換千秋太平, 我不換。他盡不到父親的職責,我來替他。以後在鎮北侯府住下好麼,我做你的老師, 有一天, 讓所有人都仰望你,仰望你捭闔天下的絕世風姿。」
阿昭靜靜地站著, 一滴淚從她眼尾落下, 他幾乎疑心自己看到古卷上刻意描繪的魅靈,小公主轉過身,凝視著他的眼睛,然後張開雙臂, 輕輕抱住他,像尋常人家受了委屈找父親撒嬌的孩子。
她貼在他耳邊,輕聲說:「好啊。」
聲音縹緲得像一場夢。
-第十四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