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閣的燈光映出女人的影子,蓮夫人正把煮好的乳茶分進杯盞,甜香搖晃著溢出來,泛起曖昧不清的白霧。
「不要哭了,簡直不成體統。」阮征有點厭煩地看著兒子。
廷顯用手抹著眼淚:「就是哥哥拿了我的,昭姐姐都沒有見過他,哪裡會送他東西。」
阮征揉著眉心:「男孩子,整天哭哭啼啼的,讓人看笑話。」
他對幼子一直很寵溺,這不乏蓮夫人的緣故,阮侯喜歡這個年輕的女人,說她簡直是個洞察人心的妖精,太聰明,似乎要把他看穿了。
蓮夫人輕輕替他解下披風,有點嗔怪地看了兒子一眼:「顯兒你也太不知事,哥哥喜歡,就送給哥哥好了,阿娘再給你做新的。」
「知道了。」廷顯低下頭。
「男兒有淚不輕彈,以後可不許再這樣哭。」蓮夫人收起衣服,細細地看著兒子,忽然噯呦一聲,「怎麼打成這樣,嘴角都青了。」
阮征向兒子招招手,臉上的神色緩了幾分:「誰先動的手。」
「是哥哥。」廷顯似乎找到可以訴苦的機會,「我問了兩句,他急了,就要打我,大家都看到的。」
「親兄弟,動手打人總是不對。」蓮夫人柔聲補充。
「這是廷昀的錯,他生性冷僻,焉知沒有他母親絮叨的緣故。」阮征推開蓮夫人遞來的乳茶,眼睛依然看著廷顯,「今天你見到昭公主了?」
「是。」
「你覺得她怎樣?」
「她有點凶。」他怔了一下,「但很漂亮……」
阮征終於笑了,笑得很開懷:「以後讓她嫁給你,你要不要?」
「這怎麼可以呢?」蓮夫人很驚訝,「不是說讓顯兒給九王世子做伴讀麼?」
「政治是均衡的藝術,我無意廢掉陛下,扶持九王,只作彈壓新黨之用。如今白照吾一死,新舊兩黨勢均力敵,我也無意再打壓新黨,讓公主和顯兒定親,一則為安撫新黨,窮寇莫追,二則,陛下只有這一個女兒,娶她也能拔擢顯兒的身份。」
「陛下允准麼?」
「從前他說過,兩家門第登對,公婆夫婿能尊待公主就好。阿蓮你願意麼?」
「駙馬的身份,對顯兒的仕途也有助益,妾一定善待公主。」
「母親願意,兒子就願意。」廷顯大聲說,「反正她很漂亮,以後我討厭她,就納妾。」
所有人都笑起來,西閣的氣氛很歡快,侍姬端來鮮切的嫩羔片,父母和孩子圍坐在爐火旁,菌子湯咕嘟咕嘟地冒泡,冷冬里,再沒有什麼比家人一起涮肉吃更熨帖的了。
「青葉沒有了,小菱去取一碟來。」
侍姬答應著,剛一推開門,險些撞到門口的黑影,嚇得倒退幾步,蓮夫人不滿地看著她,剛要說什麼,冷風吹亂暖霧,門口瘦長的影子讓她不便開口。
廷顯面無表情,狠狠把筷子撂在桌上,別過臉不看他。
阮征站起身,長子身量高,性格又孤僻,他緩緩抬起頭,漆黑的天空在他身後拉長,北風浩蕩,陰冷的身影幾乎要融進黑夜裡。
「不要用這種眼神看人。」阮征微微皺眉。
廷昀做了手勢:「父親可以出來麼?我有話要說。」
阮征點點頭,放下筷子,弟弟在身後抱怨:「讓不讓人吃飯了。」
父親沒有理會弟弟,轉過迴廊,廷昀停住腳,父子兩人默默對視了一眼,阮征拍了拍兒子的肩:「今天為什麼動手?」
廷昀不解釋,遞過一張小紙片:「可以讓公主見一見陛下麼?」
「她讓你說的?」阮征看著兒子,淡淡笑了,「她給了你什麼好處,讓你這樣為她說話?」
他搖搖頭,雙手抱在胸前,昂起頭等父親允准,阮征無奈地笑了笑:「下次進宮會帶她一起,你放心。」
廷昀行了一禮,轉身離開,阮征看著兒子的背影,終於嘆了一口氣。
「阿昭……真是個禍害啊,敢打我兒子的主意。」他笑了笑,「不過小女孩的心機如此淺顯,倒是可以放心了。」
門板連叩三聲,銅鐘鳴響,阮征猛然回頭,黑衣武士悄無聲息站在身後。
「宮中急報,司空國師面見陛下。」
「荒唐!誰放她進宮的。」
「衛妃密報,九王羞辱了司空國師,剜了她的眼睛,允許她見陛下一面。九王的算計是,縱然您護著陛下,但若陛下無求生之志,您是保不住的,屆時只有他能繼承大統。」
阮征的眼神冷得像霜:「他算什麼東西?陛下沒有均衡政局的才能,難道一個瘸了腿的情種就有麼?讓衛妃盯緊他。」
「車馬已經備好,君侯是否要即刻進宮。」
阮征點點頭:「昭公主不是想見父親麼?帶她一起去吧。」
燈火通明。
「司空你的眼睛……」
「剜掉了。」司空離淡淡地說,「你哥哥說,只有這樣,他才放心我見你。你別難過,不疼的。」
年輕人顫抖著撫上白綾,他的指尖冰而涼,顫顫巍巍地。
司空離看不到他的神色,但她感覺出他的悲涼與孤憤。
「他為什麼不來剜我的眼睛。」他從血里擠出一聲低吼,然後無力地喘息,「對不住,想護住你們的,對不住。」
司空離不想告訴他,她是怎麼把自己最隱秘不堪的思緒剖開讓藺珩嘲弄。
「寧可做個廢人也要見他?司空國師恐怕另有所圖吧。」藺珩用不信任的眼光審視著她。
「一個失去眼睛的廢人,見一見他,對您沒什麼威脅。」司空離勾起唇角,「一個女人陪著一個男人十五年,寧可死都要見他一面,您說,這是為什麼?」
藺珩終於笑了,笑得不可遏制:「你愛了他一輩子,他惦念一個死去的女人一輩子,我們神機巧思的國師大人,原來是個求而不得的女人。」
「有什麼辦法呢?」司空離笑得恬然,「所以請殿下成全一個普通的女人吧。」
世間情事,到最後無非是一句——「有什麼辦法」。
其實藺珩不應該把她當做一個普通女人。
她縛著染血的白綾進殿,在一刻鐘里議出了十六處殺局,她來見藺琰,只是為了拿到調動兵馬的符信。
藺琰搖了搖頭:「如果是為我,就不必要了,新法拔擢青年才俊甚多,你用這枚符信保住他們。」
趙淇急匆匆地進殿,她接到了九王的手令:「盯住太清殿動向。」
殿里空蕩蕩的,她心裡一緊,剛要喊人戒嚴,卻發現年輕人和縛著白綾的女孩坐在側殿的石階上看月亮。
「夜深露重。」她捧著貂裘行禮:「陛下要珍重身體。」
藺琰點了點頭,趙淇替他披上衣服,垂手站在他身後,他動也不動,只是繼續和司空離閒聊。
「我其實活不了多久了。」司空離看著天,「這些年我算了太多東西,壽數都要用盡了。」
「我也是,今天突然覺得自己還不到三十歲,有很多事情沒有做。但這十年過得又很長,長到讓我恨自己為什麼還不死掉。」
「陛下不要說這種喪氣的話,也不是全然沒有辦法。我的血可以救很重的病,你知道的。」司空離蒼涼地笑了笑:「當年你就用我的心脈血救過她。」
良久的沉默。
「我對不住你。」皇帝說。
「你還記得她長什麼樣子麼?」
天上的月亮冷冷的,模模糊糊的一點,我們都沒有親眼見過幾千年前的故事,但一定見過幾千年前的月亮,像光暈,像一滴淚,孤臣孽子都望著它嘆息了,這時候萬里山河凝固成一幅工筆圖。
「忘記了。」他說。
月光照在他的眼睫上。
「真的忘記了?」
「嗯。」
「我還沒有講是誰。」司空離笑了,「別太自責,她不怪你,她走的時候還說要你娶她。」
「下輩子吧。」藺琰也笑:「人有下輩子麼?」
司空離仔細想了想:「應該是沒有的。」
皇帝低下頭,神色不明,過了一會兒,他才說:「你是龍神的女兒,沒有人會背負殺你的罪名,你要好好活著。」
「陛下,我們求的太過分了。」司空離向他的方向轉過頭,白綾縛著她的眼睛,她知道他一定在看自己,眼裡帶著不甘,所以她笑得無奈,「我們早該知道,人不能與命爭。」
皇帝默然無言,他十五歲在鎮北的時候認識司空離,女孩破碎空洞的眼神讓他驚心。
「我們註定什麼都求不得。」她說,「但我不信命,我們試一試。」
原來真的求不得。
他和謝韞在一起的時候偷偷讀話本子,袁枚說江山情重美人輕,故事裡多是棄了心上人就能獨享萬里山河,但在他這裡不一樣。
山河也好,心上人也好,一樣也求不得。
「你回去吧。」他低聲說,「時間不多了。」
司空離站起身,趙淇扶住她的手,剛走了兩步,她忽然回頭。
「別生阿昭的氣了。」
「知道了。」藺琰笑了笑,「每次沖她發火,其實我都很後悔。」
司空離點了點頭:「少喝一點酒,好好養病。昨夜我算星,發現京城已經有繼承天啟的孩子了……群星選擇的孩子,總會帶來腥風血雨。」
她的聲音低下來:「所以我這次離開,就很難再回來了。」
藺琰似乎沒有聽清她的話,他也站起身,微微晃了一下。風穿過宮闕,他捂著嘴狠狠咳了兩聲,眼前一陣陣發昏。
「司空離。」
臉上長著龍鱗的女孩站住了。
「對不住。」年輕人抬頭,笑意慘澹,「最後還是連累你了。」
司空離突然想笑。
十五年,換他一句對不住。
他都知道,她都明白,君臣太默契,也各有各的執拗。
「阿昭的事情,是我騙了你。」司空離在心裡說,「她才是那顆不祥之星,閃耀在北天垣的昭星並不是她,只是我覺得……一個生下來就接受良好教育的孩子是不會變成禍亂之源的,我想讓她讀書、識字、然後去很遠的地方,見很多有意思的人和事,畢竟我沒能做到。」
她似乎忘記了,這個生下來極度虛弱的女孩,是喝著她的血長大的,那時候女孩虛弱得像貓,未必能活下來。
而趙淇只是聽到她輕聲嘆息。
「你深深愛著的人,偏偏是不愛你的人,你又有什麼辦法?」
「有什麼辦法?」趙淇喃喃道,「我也等了十二年啊,他都不知道我叫什麼的。」
皇帝的身體已經不允許他在更深露重的寒夜坐一整宿。
但他偏偏這麼做了。
「你有沒有看過月亮?」
他敲了敲額頭,那女孩的聲音又繞在耳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