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諶大人,下令麼?」副將站在諶羽馬後,用手捂住嘴咳了兩聲,「用火石炮,傷亡會少一些。」
天漸漸黑了,燃燒著的箭帶著火光落下,像一場盛大的雨,隔著一層青霧下墜,是不痛不癢的煙火,或某種可以祈願的流隕。副將猜這個孩子一定是這樣想的,因為諶羽沉默著伸出手,做出了一個向長生天祈禱的手勢。
「那些新火器根本沒有在戰場上用過,會出問題麼?」
濃煙升起來,焚燒的味道永遠那麼突兀,刀劍相撞的聲音雜亂無章,與祈求、與喘息、與哀哭交織著,像一種很古老的輓歌。眼睛差一些的人往往能聽到很遠地方的聲音,諶羽深吸了一口氣,他恍惚看見燕騎眼中的光,期待著宮門洞開可以盡情劫掠的一刻。
「可以請教將軍一件事情麼?」
副將一愣:「您請說。」
「如果這些事真的光明磊落,為什麼父親不讓弟弟來做……還是親疏有別了。」
諶羽眯了眯眼睛,風和煙霧都讓他感到不適,他默默地舉起黑色的令旗,夔鼓震動,大旗在風中招搖,那一瞬間宮城的鐘聲也響起了,屬於他的迷惘在傍晚的霧氣里展露出淒涼的開端,火石炮的響聲猶如雷鳴。
副將隨著他的目光向前望,對他來說,諶羽是個陌生的孩子,他很羨慕主君的養子,能夠在如此年少的時候參與到這種必勝的戰端中,這樣一來,功名、金銀和女人不都是唾手可得的麼?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但他能感到諶羽語氣里的動搖。
「畢竟還是個孩子,覺得太血腥也很常見」他在心裡想,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正對上諶羽壓下來的眼神。
「那些喪歌……是為我們而唱的麼?」
副將的心忽然冷下去。
「雷聲……要下雨了?」
「不是,不是雷聲。」阿姚的神色有些古怪。
「出事了。」她忽然站起來,「帝姬殿下還在外面。」
阿霜出去之後再也沒有回來,等我醒來的時候,長樂和另一個侍女也不見了,阿姚說城裡的混戰聲已經平息了,長樂希望出去看一看,她沒能攔住。
有時候寧靜比嘈雜更詭異,但那時候大家都以為是議和得見成效,把心裡的警戒放鬆了。
機關的契槽在瘋狂滾動,像打顫的牙齒,先出現的是小宮女的臉,她被身後的人一把推進來,失去平衡倒在地上,然後是長樂,她似乎被嚇到了,大口地喘息,眼神空洞,嘴唇動了動,但什麼也沒能說出來。
「他們……他們進來了,鐵弓、黑馬,還有長刀。」
從小宮女斷斷續續的描述里,我大約拼湊出長樂見到的情景。
到處是火和濃煙,鐵弓武士肆意張弓,以射殺為樂,她們剛出去不久就看見了這一切,如果用命神的眼光看,她們的運氣實在差到了極點,兩個斗勇的弩營做了賭局,希望以射殺的數量來證明各自的悍勇。
「住手,都住手。」副將的喊聲被淹沒了,他用濃重的蠻族口音罵了一句,「蠢貨,這些女人可以帶回去做營妓的。」
長樂怔了一剎那,轉身就跑,她忽然意識到自己犯了莫大的錯誤:
刀劍之下貴賤無差,沒有人會因為帝姬的高貴身份而敬重你,沒有回來的阿霜和母妃,大約都已經不在了。
她忽然覺得飢餓和逼仄都不再難以忍受了。
「回到地宮去」,這是她唯一的念頭。
她們沿著林木中的小徑奔跑,丟掉了會發出響聲的木屐,硬石板讓整個腳掌都感到生疼。
「既然是得勝,那麼這幾天就都隨大家的心意,金銀也好,女人也好,走之前把這裡毀掉,不要留給中原人。」
元氏主君的命令得到了完全的執行,效果甚至超乎他本人的預期。長樂躲在灌木叢後,看著一個女官被拖走,武士們抓住她的頭髮,把金銀飾帶走,對她本人似乎也沒有憐惜的意思。掙扎和謾罵變得徒勞無功,女人的一截臂膊隨著刀光飛起,帶著血落在灌木後小宮女的身上。
小宮女尖聲叫起來,武士們立刻發現了她和長樂,放下手中疼昏過去的獵物追過來,他們的目光像夜裡的狼。
「裡面有人……這裡有機關。」外面在吵嚷。
「能躲在機關里,一定是有身份的人。」
「要告訴諶大人麼?」
「告訴他?那個小冷臉不會給兄弟們分的。」
「都讓開。我學過機關術。」
長樂還是跑的慢了,她在燕兵的目光注視下躲進了地宮,這無疑是最壞的消息。
她直勾勾地看著我,忽然撲進我懷裡,無聲地哭出來。
我把一柄小錯刀遞給她,低聲說:「最後的辦法了。」
機關轉動的聲音猶如凌遲。
火光在刀刃上一跳。
刀尖飛出去,劃出一道弧線,深深扎進泥里。
侍衛驚恐地後退,他的手被那一刀震得發抖。
「還是不要用刀指著在下了。」諶羽下馬行禮,「不知是哪位主君駕臨?」
侍衛恨恨地咬了咬牙,未及答話,馬背上的貴族已經摘下了鐵面,年輕人的眉眼在火光里顯得意氣風發。
少年很張揚地笑了笑,翻身下馬,狠狠在他左肩一拍:「認不出我啦?」
「王上萬年。」諶羽也笑,「猜到是阿凜你開玩笑,下次不要這樣了,會傷到你的。」
燕凜隨意掃了一眼,雲淡風輕道:「你父親的命令?」
軍士們忙著劫掠金銀和女人,然後把火油澆在宮殿上,只需要撤退時一把火就能燒得乾淨。
「這座城不能留給中原,父親這樣做也是長久之計,不可不為。」
「我不需要解釋。」燕凜臉上的笑意忽然消失了,「告訴我,是或不是?」
諶羽沉默片刻:「是。」
燕凜嘆了一口氣:「還成體統嗎?一路上實在太不堪,這樣與中原必然是死仇了。」
「燕北既然要東出南下,就必定要先征服中州,那麼結仇早晚,都是一樣的。」
「有理,那麼阿諶你在這裡是監督他們搶女人麼?」
「中原公主在這裡,抓回去,總是個談判的價碼。」諶羽揉揉眼睛,「王上要一起去麼?」
「說起來我還沒有見過中原公主。」燕凜臉上浮現出一點玩味的笑意。「聽說中州女人膽子很小,希望不要被嚇成木頭才好。」
驚雷從天邊炸起,陰雲低垂。
燥熱的風從縫隙里灌進來,然後是一雙眼睛,貼在縫隙里向里看:「四個,看樣子很有身份。」
「有身份的人怎麼會躲在這裡?」
「身份貴重的人都躲起來……難道還不敗亡麼?」
「你躲開,讓我看一眼。」
另一雙眼睛貼上來了,我把髮釵藏在手裡,貼著牆靠近。
「少了一個……」
慘叫隨著血從指縫裡淌下來,我狠狠向外拔,才把釵子收回手裡,金釵上是血漿和渾濁的黏液。我貼著牆,大口大口地喘息。
既然不可活,那麼就拉著惡鬼一起下地獄吧,少一個惡鬼,或許就能多活一個人。
機關最後一聲響,是合扣的聲音。
兩個武士帶著笑走進來了,後面跟著一個佩刀的旗官,一聲微妙的刀鳴讓空氣凝滯了。
第二聲雷。
「剛才是誰?」
他用一支竹籤剔著牙,我聽見自己的心跳,它出賣了我的膽怯。
武士依然在笑,他撕開了小宮女的紗裙,輕紗難以抵禦野蠻的力量,大片裸露的肌膚很輕易地展現在所有人眼前,這似乎讓他們更加興奮。另一個武士伸手從後面抱起她,手順著褻衣向下探,露出一種很下流的笑容。
「小美人,告訴我,是誰?」武士不緊不慢地說,「說出來,就放了你。」
我屏住呼吸,慢慢向他靠近,釵尖落下的剎那,小宮女尖聲哭出來:「是她……她是陛下的女人,你們去找她……求求你放了我……」
長樂跪坐著,神色不明,阿姚撲上來擋在我身前,然後是刀入血肉的聲音,鮮血飛濺,染紅了旗官的臉。他煩躁地抹了一把臉,就在那一瞬間,馬刀貫穿了阿姚,她一口咬在旗官的耳朵上。
武士一腳把她踹開,我伸手去捂她的傷口,血越流越多,她的臉色也越來越差了。
「皇帝的女人啊,難怪脾氣大些。」武士獰笑著向我走來,他的同伴仍然緊緊錮著哀哭的小宮女。
「你答應放了我……」小宮女哭著掙扎。
所有的情節都變得模糊了,旗官爬起來,耳朵上帶著咬痕和血, 似笑非笑地走過來,用一隻手奪過我手裡的髮釵:
「皇帝的女人,犯了事情被罰在這裡的吧?不如軍爺疼你。」
飛揚的血珠模糊了我的視線,旗官忽然劇烈地躊躇, 然後軟綿綿地栽倒在地上,長樂站在他身後, 眼睛微微眨了眨, 血珠垂在長睫上, 像臉上生出一簇紅梅花。
她手裡的刀也滴著血, 粘稠而腥重,一滴, 又一滴。
武士大吼著拔出刀向她砍去, 她昂起頭,濃黑色的眼睛波瀾不驚。
長大需要多久, 十年, 二十年,還是一生?
一瞬間,或許是平素膽怯的一腔孤勇, 或許是柔順可欺的剎那剛強,那一刻驚雷炸響,她的背影是不折的鐵。
武士的刀忽然脫手了,鐵鏑打在他的手腕上,他憤怒地看向來人,正對上一雙寒意凜然的眼睛。
他後退一步, 撿起刀,警惕地看著年輕人。
年輕人向前走了幾步, 用折起的馬鞭抬起長樂的臉,又很平靜地看了看拔刀的武士。
他忽然皺眉, 然後一腳把長樂踢開, 他是吃痛後的死力道,長樂立刻伏在地上,捂著心口嘔出一口血,那把薄薄的刀在他手腕上刻下一道滲著血珠的傷痕, 扈從們頃刻間長劍出鞘, 眼神戒備。
年輕人回頭掃了一眼衣衫襤褸的小宮女。
沒有人說話,我聽到大顆大顆的雨摔碎在地面上。
「諶羽,這也是不可不為之事麼?」
「王上, 這是戰爭,戰爭不講道德。」叫諶羽的少年眼神閃爍,聲音卻依舊平靜。
「但人要講人性。」年輕人忽然轉身, 怒火和一種不明的情愫從他的眼中流露出來, 他用另一隻手指著諶羽,「轉告你父親,我深以為恥。」
「深以為恥!」他推開扈從遞來的刀, 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少年俯視著一切,生者和死者在他眼裡都輕得像草芥,明明是個年紀稍長的孩子,眼睛還泛著一點灰, 卻已經拔刀站在劊子手之列了。
「都帶走。」諶羽神色不改,「祝你好運,希望中原皇帝還記得你們。」
-第十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