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自己的事情,不要阿霜你涉險。」
「這是奴婢的職責。」阿霜依然柔柔的,「殿下你知道麼?每個人都有自己必須承擔的責任,奴婢的責任就是保護您。況且奴婢是朔方人,街道路途都熟稔些。」
她揉了揉膝蓋,有點疲累地站起來:「總不會那麼倒霉……」
「這是我的符信。」長樂把一隻玉鳳凰遞給她,「有這個,他們不會為難你的。」
我忽然意識到我的冷漠、我的卑弱和恐懼,戰爭不會因為你讀過兩本書、抑或你是個女人就網開一面,所以我恐懼,我恨不得把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俗諺寫在臉上。但叫阿霜的小宮女只是笑:
「這是我的責任啊,我應該盡到那一份責任的。」
後世看來這責任有些荒謬,畢竟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主僕不過是某種無可選擇的關係,這世間有太多無可選擇的事情,比如有人天生是一國帝姬,而我從一開始就是他的庶母。
如果責任來源於錯誤的身份,你還要承擔這份責任嗎?
要承擔嗎?
很多年後我依然覺得阿霜代表上天的某種示警,那時候我幾乎要說服自己放下倫理的教義,人生只有一世,不應該因為死板的規則留下遺憾。
可是,如果我真的和他在一起,我應當承擔的責任,又該怎麼辦?
作為庶母教化的責任,作為后妃規勸的責任。
我捂著嘴咳,肺病帶來的低熱讓我睏倦,在夏末微熱的晚風中,我忽然想到第一次見到阿霜的場景,那時候薛昭儀剛剛伏罪自盡,內廷分來一個小女孩侍奉帝姬。
主管嬤嬤叮囑她:
「阿霜,你要照顧好帝姬,帝姬年幼,許多事不可縱著她性子胡來。」
可現在想想,主管嬤嬤一手調教出的辦事妥帖,讓她面上添光的阿霜,那會也不過是個十歲的孩子。
?
?
燕明儀摸了摸蠻馬黑色的鬃毛。
「公主很久沒有騎過馬了。」玄衣武士用細絹揩拭刀鋒,燕刀在月光下露出一線悽美的弧光,「還騎得慣麼?」
北方的山是沉默的鐵,山口的大風激盪著王旗,旗幟招展的響聲空蕩而寂寞。
「居然是你,在這種時候見到你。」燕明儀低頭,神色不明,「好久不見,元旌。」
「公主這話說得很淒涼啊。」元旌收起刀,伸手牽過馬韁,「讓人聽到會以為我們很落魄。」
男人自顧自說著,一個話匣子是很難改變本性的:
「聽說中原皇帝對公主很好,應該談不上落魄,這次公主您的情報真是太重要了,沒有您,我們怎麼能繞開鎮北到這裡來?他們說有帶著赤鳳王令的女人,我就猜到是您,十幾年不見,公主還是很漂亮……」
「十五年三個月零七天。」燕明儀打斷了他。
黑馬在夜色里前行,燃燒的箭矢折斷在廢墟上,風裡有皮革燒焦的味道,高熱帶來肢體腐敗的惡臭和腥氣。
「你下的令?」她忽然開口。
元旌點點頭:「大家出來打仗,無非是錢和女人,這樣對士氣有所助益。」
馬背上的女人低頭看著他的背影,沒有說話。
等到熟悉的軍帳再次扎進眼底,燕明儀才嘆了一口氣:「真是不一樣了。」
「攻守易型,終於輪到我們對中原硬氣一次。燕北內亂的時候大家把公主你推出去討好中原,現在想起來還是會感覺很恥辱……」
「僅僅是恥辱而已麼?」
元旌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吐出來,那一瞬間好像十數年的歲月做煙雲散。「也很難過,這樣回答,公主滿意麼?」
燕明儀沒有回答,她下馬的動作已經生疏了。男人抽出一隻火摺子,暖光一亮,照亮了他的眉眼,燕明儀忽然發現他也不再年輕,那些令她記憶深刻的少年意氣似乎從未存在過。
軍帳里煮著甜奶。
「本來是等諶羽回來的,那孩子這兩天累得很。」元旌絮絮叨叨,「公主在中原過得好嗎?」
「路上說了那麼多,難道你還不清楚?」
「我想聽你親自說。」元旌很認真地看著她,「好還是不好?」
「總是提心弔膽。自己是個間諜,被發現就要死,中原人懲罰叛徒不比我們溫和。」
「馬上就能回家了,大家都會覺得我們公主是大英雄。」元旌一笑,「上個月阿青許給王上做正妃,公主回來,還能趕上阿青的婚禮。」
「是你的女兒麼,恭喜。」
「阿青從小性子就野,缺管教……我夫人很早就過世了。」
元旌把盛好的甜奶遞到她手裡,那種甜香氣縈繞在她鼻尖,很久,有一滴淚落進碗里。
「公主很難過嗎?」元旌低下頭,「畢竟很久沒有喝過家鄉的甜奶了……」
很難過嗎?被中原車馬接走的時候她回頭望,看到那個少年的影子站在漫天紅紗里,她有很多話想講,但終於沒能說出口。多年以後她完成了所有不可說的使命,重逢時卻發現他早已兒女繞膝。
「公主你就要去中原了嗎?」
「是啊,阿旌你還有什麼話要說麼?」
十九歲的燕明儀看著他的眼睛,終於露出一個釋然的微笑:「以後不能和你一起騎馬了,真是遺憾。」
元旌抿了抿嘴:「那麼,我等公主回來。」
可是你沒有。
那些一去不復返的除了時間還有承諾,時間可以把所有的誓約變成謊言,你很快娶了夫人,夫人是爾朱氏的貴女,然後是妾室和侍姬,再往後是養子和兒女。你幾乎忘記了所有年少的悸動和妄念,這時候她出現在你面前,笑著說好久不見。
可是誰又有責任等誰一生?
元旌點了一支煙,無聲地笑了。
天蒙蒙亮。
濃煙從廢墟間升起,城西又在焚燒屍體,濃重的腥臭味令人作嘔,長街上依舊荒涼。諶羽路過九原河,看見一隊鐵弓武士正把捆住雙手的平民趕進河水裡去。
捆著雙手的人里有個大孩子,和他年紀很相仿,長衫穿得書生氣,滿臉塵灰,無望地抬頭看了他一眼,抑或是穿過他看見了天空。
諶羽也抬頭看,空中是黑鴉與食肉鷲。
「這種小場面不勞煩諶大人親自駕臨的。」校尉遞過一支煙,「昨天剛剛埋過一批。」
「我眼睛差,讀書不多,但也聽說過殺降不仁的道理……我們這樣做,真的對麼?」
「我們守不住朔方,過兩天就要撤回去,難道留著這些人反攻不成?」校尉壓低了聲音,「昨天埋的那些,就是讓這些人親自動的手,今天輪到他們,也不算全然無辜。」
「他們肯這麼做?」
「鐵弓武士團在後面,不聽話就一箭射過去,有什麼肯不肯?」
諶羽沉默著接過煙,火星一亮,煙草味嗆得人想咳。
「諶大人不用多心,中原也有佳兵不祥的說法,若只有戰場上的死傷,恐怕也不會讓人如此畏避。」校尉笑笑,「您年紀還小,主君又格外抬舉,以後會大有作為的。」
鉛色的雲從東方壓過來,像是要下雨。
「天理昭彰,報應不爽。」那孩子忽然回頭,一雙眼睛惡狠狠地盯著他。
校尉啐了一口:「把他拉出來。」
拉滿弓弦的武士悻悻放下弓箭,用一隻手把他抓進來,校尉抹了一把他的臉:「還真是個書生。」
書生的眼神平靜而空洞,一字一頓。
「燕北必亡於好戰。」
「看看你的故土。」校尉是文官出身,很喜歡和人講辯,「你的長官在我們到來的第一天就不知逃到哪裡去,我們連備好的火炮都沒能用上。中原有一句話,叫做百無一用是書生,即便你再恨,今生只能見證燕北的榮耀了。」
「那麼,我在天上看著。」書生說,「燕北必亡於好戰。」
校尉搖了搖頭,拔出佩刀:「諶大人親自來,還是屬下代勞?」
諶羽忽然對這座城市產生了本能的厭惡,他把那把刀插進泥里,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去那裡,但他不敢回頭,昨夜被攔腰斬斷的小女孩和那雙漆黑的眼睛似乎正冷冷地看著他。
「和誰學的壞毛病。」元旌拍了拍諶羽的肩。
「和你。」諶羽的聲音小下來,他很少頂撞父親,即使元旌是他的養父。
「掐了。」元旌皺眉,「今天有客人來。」
「這麼嬌貴啊……」
「從前的明儀公主。」元旌笑笑,「你放尊敬一點,去把身上的血味洗一洗。」
「她來做什麼?」諶羽皺眉,似乎很不滿,「一個燕北女人,給中原皇帝守節,連名姓都忘了。」
「沒有她,哪裡來的北境輿圖?」
「輿圖?」諶羽詫異地抬起頭,「父親的意思是,我們能站在這裡,歸功於她在中原王廷的虛與委蛇?」
元旌點了點頭,他看見諶羽忽然站起身,眼神迷惘:「這樣來看,王師的兵不血刃是來自一個女人的裙擺了?」
「可是父親您從小告訴我,燕北的榮光取自於刀劍之上,現在您又說這要歸功於一個女人,所以王上的英明、武士的傳承和我們臥薪嘗膽的隱忍……都是假的嗎?這幾天我處決了很多人,其中有女人和孩子……我們真的需要這樣做嗎?」
諶羽看著父親,沉默片刻,終於發問:「我們這樣做,真的是對的麼?」
「是我失言了。」元旌沉沉地說,「歸功於一個和親公主,的確會讓王上蒙羞。她能毫髮無損地回來,是否與中原另有苟且也不得知。公主小時候喜歡扮傀儡戲的玲瓏姬跳劍舞,現在她依舊那麼善於偽裝,誰又知道她今日的信誓旦旦不是戲?一個連夫婿和女兒都可以背叛的女人……」
「女兒?」
「她已告訴我中原公主和皇妃的藏身之所,把她帶走,會有用。」
諶羽點點頭,忽然問:「拓跋將軍的部屬正在抓女人,說要帶回去做營妓。」
「你不要插手這些事。」元旌咽了一口酒,「我問你,你剛學刀時,老師是怎樣教的你?」
「燕北與中原勢不兩立,我學刀,為有朝一日蕩平中原。」
「那麼,父親告訴你,你殺死的每個人,無論是否無辜,都有益於燕北的復興大業,你還願意繼續嗎?」
「如果能助力燕北的復興。」諶羽低低地說,「我願意。」
元旌讚許地笑笑:「這就對了,不要忘記身為燕北男兒的責任。」
「是。」諶羽低下頭,「但……復興不就是為了大家都能好好活著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