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的一年已經結束,新的一年就該來臨。
史官筆下的新皇帝不是一個好人,起碼在仁儒的道理上做的很差,他們懷著憤恨記錄新皇帝殺死兄弟的惡行,而年輕的天子似乎並不在意。
「我不是很重名聲的人。」藺思凡背對著阮征,「我那幾個哥哥的王府抄查過了麼?」
「官員來往信件都已經封好,家眷也都各自賜死或流放。」阮征猶豫了片刻,「有一件事情要告訴陛下,三王妃自盡了。」
「我讓你們保住她。」新帝的聲音有隱隱的怒意,「朕說過,格外開恩。」
阮征嘆了一口氣,濃濃的悵惘和悲哀包裹了他:
「她說只要自己應得的,『誰的同情都不跪』。」
皇帝沉默了,他沉吟了一會兒:「這樣也好,她還懷著孩子,總要處置的。其實她本來能夠活下去,為什麼……」
「不是每個人都能拜謝仇家的恩典。」阮征苦笑,「像我一樣苟且偷生的人,才應該早一點死去。」
即將受封為天下兵馬指揮使、繼承阮氏破軍星命的鎮北侯阮征盯著未來的皇帝,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皇帝驚疑地轉過身,看見這個年輕人破碎空洞的眼睛。
「我們會有報應的,陛下。」他說。
新帝的雷霆手段並不因一個女人的去世而終止,他已經忍耐了太久。
佝僂的內監已經生出白髮,他沒能得到應有的善待。新帝似乎完全忽視了這個老人幾十載侍奉先皇的功勞,他先用臏刑剜掉了成喜的膝蓋,然後讓他跪在燙紅的烙鐵上,用一把叫龍牙的短刀在他背後篆字。
每篆一個,就要他念出來。
新帝面色恬然,而老內監的慘叫聲已經讓人不忍卒聽。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菠蘿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藺思凡用一隻手捏著他的肩,讓他不會因為失血而倒下。
「那天是她的生辰。」他笑,「 她也很疼的,你知不知道?」
宮人別過頭去,新帝很好奇地看著德妃,她一身素白,目不斜視。
「你不怕?」
「殺雞儆猴,讓我對你求饒免死?」德妃施施然起身,走到他面前,「你母親算是死在我手裡,打算怎麼處置我?」
新帝放開了手中的老人,內監重重地倒在烙鐵上。
「除了母親,再也沒有人掏心掏肺的對我好,可你害了她。她根本沒有見過那個蠻族女人。」
「是先皇的意思,你我都心知肚明,但你不能向你父親索母親的命。」德妃心滿意足地笑了:「你真可憐。謝婕妤對你也不好嗎?」
藺思凡平靜地看著她:「先皇對你,是坦誠相見的好麼?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就是這樣的意思吧。」
德妃一時間怔住了,片刻,她放聲大笑,笑得眼淚都要流下來:
「你這個亂倫苟且的畜生,怎麼能承繼他留下的江山?藺叡,你睜開眼睛看一看,你看一看啊。」
她的下頜被抬起來了。
「我不會殺你。」藺思凡用手指划過她保養得宜的臉龐,「阿征說,她親自處置你……當年七哥為了燕北的支持,出賣了整個鎮北,你猜,阿征會怎麼對你?」
德妃的臉終於在這一刻褪去血色,她並不怕少年意氣的新帝,但阮家那個陰冷柔和的孩子讓她恐懼。事實也確乎如此,大量史料證明,這位孝成皇帝畢生最為寵愛的女人,死相極其淒涼,有人說,阮征將她四肢截斷,做成了人彘,也有人認為,風流的鎮北侯將她據為己有。但據我所知,阮征的車駕帶著她穿過茫茫的風雪,一直到鎮北的冢林。
「這是鎮北之變里我能收葬的所有屍骨。」他的聲音聽不出悲喜,「給他們磕頭,到他們原諒你為止。」
她就這樣死在鎮北,死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鎮北侯溫和如舊的聲音:
「子債母償,你說,父親做的孽,該不該報應到兒子身上?」
貴妃沉默地接受了新帝的恩典,前往出雲觀修行,道號是華林。
悲涼之霧,遍披華林,呼吸領會,又有幾人?
她從順貞門離開的時候,只有姐姐去送她。
「姐姐是正宮嫡妻,十一皇子再胡鬧,您都是不可撼動的太后。」
「新帝暴戾,姐姐獨善其身就好,白家沒落,已成定局,羽弟有個不錯的孩子,或許還有振興之望……」
皇后拉著妹妹的手,眼裡只是擔憂:
「那裡陳設一應俱全,但青燈拂塵,總不比宮中繁華。」
侍者恭恭敬敬地掀起車簾,車角用紅色的編繩掛著銅色的鈴,在風中清脆作響。
貴妃淡然一笑:「我年少時,總也愛繁華、愛金器重寶、愛釵環裙襖、愛鮮衣怒馬、愛他眉眼清朗,蕭蕭然二十年也,終成一夢。」
「我孑然一身來,也孑然一身去,強於困頓煎熬,陷於淤泥渠溝之中。」
侍者的聲音恭順而冷漠:
「華林真人,該上路了。」
「沅君!」皇后突然喊住妹妹,她的聲音顫抖,「你答應去出雲觀,是不是因為他,他埋在那裡……」
「二十多年,再愛也已經忘掉了。」貴妃沒有回頭,車簾被放下,可皇后還是清清楚楚地聽到妹妹的聲音。
「阿敘是那麼知疼知熱的一個人。」
皇后渾身顫抖,她清楚這個名字的含義。思悼王藺敘在得知白沅君許嫁先皇帝後,接受了出使燕北的任務。使團在橫穿群玉山時遭遇山崩,白沅君一頂小轎抬進王府的當夜,使團用一個白色的玉匣盛回了藺敘的骨灰。
她終於哭起來,蹲下身,雙手抓落了發間的鳳凰釵。宮人們驚訝地看著這個將被冊封為太后的女人,她哭的那麼傷心,好像整個世界遺棄了她一樣。
「為什麼都護不住。」她幾近崩潰,「白璧君,為什麼你一個都護不住?」
我模模糊糊地一直睡到正月初七,醒來看到司空離蒼白冷漠的臉。
燭火一明一滅,遠方有零零落落的爆竹聲。
「你醒的很巧,可以救一個人。」
我尚不能理解她的意思,她已經站起身來:「給你們婕妤溫些粥來吃。」
「現在是什麼時辰?」
「亥時,藺琰在通明殿議事。」
我撐著坐起來:「他用過晚飯了麼?」
司空離很古怪地看了我一眼:「不問你自己的傷勢,倒問這些雞毛蒜皮。」
「他一忙起來就很不關心自己。」我揉著腦袋站起來,「你若是去通明殿,問問他還忙不忙,不忙的話,回來吃一點粥。」
司空離回頭的時候,空洞漂亮的眼睛閃爍著迷惘:「這就是你們人類為之疲於奔命的東西麼?只是為了在寒冬夜裡有人等你回家喝一碗熱粥?」
用司空離的話說,記史的儒生應該磕個頭謝我的救命之恩。
新帝背著年輕的婕妤走過一道又一道宮門,這件事已然超脫「孝」的範疇。史官用「帝與養母謝妃狎昵」來記錄這件事,被皇帝賜杖刑。他年事已高,二十杖後死在通明殿外。他的長子接替宮史的職務,仍然這樣寫,被殺。
新帝的語氣接近央求:「朕之聲名任卿工筆,毋涉謝妃。」
太史令的幼子聽完皇帝的央求,依然與父兄寫下了同樣的話,在新帝暴怒之前撞死在通明殿前的華表上。
太史丞聽聞此事,夤夜入宮,將寫好的書冊舉過頭頂。皇帝再一次看到同樣的記錄,勃然大怒,拔出天子劍想要砍下儒生的頭。
「陛下。」司空離冰冷的聲音和劍出鞘的嘯鳴同時響起,「謝婕妤醒了,問你要不要去用晚膳。」
藺思凡看著書冊上的墨跡,對太史丞揮了揮手:「滾下去,今天開始,你接替太史令的職務。」
他揉了揉眼睛:「我還要看幾個參貪污的摺子,你讓她不要等了。」
他胡亂地翻著帳,這是藺瑛留下的東西,京中的文官世族無不牽涉其中,墨的香氣縈繞在他指尖,大團大團的黑字漸漸亂成一窩蜂,吵得他一個字也看不進。他再努力看,是隱約的燈火、蒸騰著霧氣的湯羹和安靜溫和的女孩。那女孩看見他就抬頭笑,說對不起啊,我又讓你擔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