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我才抬頭看趙景明,肅聲道:「約莫明日一早,塞北軍情便能傳回京都,你去面見皇帝,將方才對我說的話都告訴他。皇帝忌憚秦家久矣,如今天賜良機教他能收回兵權,他絕不會調兵去塞北營救秦二,只會補押糧草,穩住邊關守軍。適時你便請求將功補過,由你將糧草押到邊關。」
趙景明有些遲疑:「我是罪臣之子,無詔不得回京。若由我去見皇帝,豈不是為秦二添罪名?」
我淡淡一笑,向他搖了搖頭,道:「正因如此,沒人比你更合適。若非事急從權,秦熙辰怎會暴露你?你去見皇帝,才會教他毫無保留地信你。」
趙景明緊皺著眉頭思索,仍覺得不妥,問道:「單單運來糧草又能如何?調不了兵,如何救秦二?」
我垂下目光,從懷中摸出珍藏的獬豸符,手指輕輕摩挲符身繁複的紋路,緩緩開口,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兵由我去調,人由我去救。至於運糧,趙小爺,養好你的傷,我把後背交予你了。」
趙景明沉默了片刻,鄭重地點了點頭。
見他應下,我扯了扯嘴角,竭力對他一笑,旋即轉過身,大步流星地出了書房,一面疾步下樓,一面有條不紊地對身後跟隨著的數位隨從分布任務。
「傳令諸位令主,我走之後,司中大小事宜由令主協理。」
「是!」
「再調兩隊影衛,護好司主家眷,一有風吹草動,便走地道,將人藏到司中。」
「是!」
「適才我問醫師要的東西,都裝到馬車上藏好了。」
「是!」
「……」
將諸多命令一一吩咐罷,仿佛已沒了我能做的事情。我掩藏好神情,模樣風輕雲淡,腦海里卻只剩一片空白。思緒一旦停歇下來,我便控制不住地去想他,憂心他的處境,挂念他的安危。每想到他危在旦夕的情景,我幾乎抑制不住從胸口蔓延到全身的疼。
京都城確乎正下著一場大雨,空中泛著淡淡的泥土腥氣。暗河河水渾濁,水岸線上漲了不少。
隨從護送我上了小舟,極其細緻地備了一盞燈籠,掛在小舟舟頭的燈架上。燈火明亮,映照著河道深深,每一塊石磚的縫隙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分明半點黑暗也無,我卻無可避免地回憶起初次行過暗河河道時,伸手不見五指的情形。
那時黑沉沉的河道里,秦熙辰撐著小舟,察覺到我不安的情緒,卻騰不出手撫慰我,於是輕聲道了一句「我在」。便因他這句「我在」,不太美好的摸黑回憶都教我捨不得忘記。
槳聲潺潺里,我勾唇笑了笑,在心底默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秦熙辰,請你務必等到我,務必平平安安地等到我。
橋拱石壁緩緩開啟,小舟出了河道,大雨聲瞬間灌進了耳朵里。雨點在身上砸得生疼,我撐開傘遮雨,上了等候在橋拱下的畫舫。
舫中是一干扮作煙花女子掩人耳目的司中人,她們屈了身向我行禮,只在施禮時靜了一瞬,片刻後絲竹嬉笑聲又起。畫舫幽幽行駛,絲竹悅耳,紙醉金迷,仿佛裡頭有尋歡作樂的紈絝子。
隨從催促畫舫劃快些,卻被我伸手制止,輕聲道:「這個速度便好,花船劃得太快反而惹人生疑。」
時至深夜,城門早已下鑰。又逢暴雨天氣,河面上畫舫寥寥無幾,待畫舫靠岸後,便改乘馬車繞小路快馬加鞭地出城。
隨從披著蓑衣在車前趕馬,馬車疾馳于山林小路,路間不時有頑石、泥坑阻攔,行車時顛簸得不像話。我屏住呼吸,身子牢牢貼著車壁,雙手緊抓住座位的邊緣才不至於摔到地上去。
京都至塞北之間阻隔著崇山峻岭,大小路徑無數,細細數來,走官道最快。可繞出城之後,馬車將將駛入官道,隨從便驀地勒了馬。
我依著慣性,向地上狠狠地跌了下去,手掌從粗糲的木板擦過,劃出一道深深的血痕。我掙扎著從地上站起,厲聲問隨從發生了何事。
隨從沉聲應道:「前面有一隊攔路的人。」
更深人靜,官道上絕不該還有人,定然來者不善。我忍著手掌疼痛,上前一步,躬身掀開車簾,眼睛微微眯起,凝神向前面望去。
確乎是有一隊人,衣著統一,神情漠然,一手持著火把,一手持著刀劍,在夜裡形容如鬼魅一般,殺伐之氣盡顯。他們正簇擁著一個人。
大雨滂沱,那人站在最前面,正牽著一匹馬沉默地看著我。隔了重重雨幕,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見得他衣衫透濕,紫衣被雨水浸染成濃墨一般的黑色。
他抬步向我走近,停步時與馬車只隔了前三兩步。他身後諸人隨他一道圍攏過來,重重火把映紅了我的臉,也照亮了他的模樣。劍眉星目的男子微抿著唇,神情是說不出的冷漠。
隨從拔劍把我護在身後,警惕地看著面前的人。我扯了扯嘴角,坦然下車與他對視,目光中防備之意盡顯,淡淡道:「大人深夜無故攔車,是要做何?」雨珠劈頭蓋臉地落下來,教我不由閉了閉眼。
宋引默沉默了片刻,問道:「你要去找他?」
「他」是誰,我與宋引默都心知肚明。我抬目看他,應了一聲「是」,而後勾了勾唇角,好奇道:「今夜之事,大人是如何知曉的?」
經我一番整治,昭明司中絕不可能存有細作,而塞北軍情線報最早也要明日才能傳回京都。我實在想不通宋引默是如何得知,並領人在必經之路上設伏的。
宋引默垂目一笑,如實答道:「桃兒以為趙景明的傷是如何受的?秦二尚在塞北,他卻硬闖城門回京,唯有一個解釋,秦二出事了。」
硬闖城門?確乎是趙景明做得出來的事。
我揉了揉額角,不教自己露出倦怠神色,淡淡問道:「所以,大人想做什麼?」
仿佛是急於認證我的猜想一般,宋引默身後的人小聲催促他:「大人快些動手罷,尚書大人有令,萬不能將人放去塞北。」
我抬目看他,他微微揚起下頜,目光沉沉地望著我,低聲道:「我絕不會放你走,放你……到他身邊去。」
我微微蹙眉,目光掠過他身後一字排開的寒槍鐵劍,最終落在他臉上。雨水從額上滑落,順著眼睫垂落下去,教我的視線變得有些微模糊。
我恍惚想起,我與宋引默的初見仿佛也是一個雨夜。我與他的角色仿佛從沒調轉過,從前他拿晚妍的名聲威脅我,現在他用鋒利的刀劍威脅我。
思及此處,我嘲諷一笑,道:「若我偏要走呢?」
聞言,宋引默將腰際的劍拔出了半截,劍光森森,灼人眼睛,只露了一瞬便收劍入鞘。他躲避著我的目光,緩緩道:「我不願傷你。」
我與他隔了一輪雨幕相望,我靜靜看著他,他也沉默地看著我,二人僵持不下。
雨水沖刷到了手上的傷口,我恍不覺痛,任由血液混合著雨水從指尖滴落。宋引默身邊的流電卻一聲嘶鳴,拖著韁繩躥到我身邊,吐出舌頭輕輕舔舐我手掌的傷。
宋引默微微一怔,旋即大步上前抓過我的手,低頭看了一眼,而後毫不猶豫地撕下衣襟一角輕柔地為我包紮。他仿佛忘了我與他尚在敵對之中,眉心微微擰起,專注地看著我的傷口,神情認真又溫柔。
我伸手撫了撫流電的頭,目光微微一閃,而後唇邊綻開一絲笑,輕輕地喚了一聲他的名字。
「宋引默。」
他正在繫結的手微微一頓,系好之後才慢慢地抬起目光看我。
我垂下眼瞼,繼續道:「你可記得,我仿佛還欠你個熊抱?」
他眼睫輕顫,粲然的一雙眼裡終歸有了些許笑意,唇角微彎,輕聲道:「我記得。昔日碧清泉宮帶你同行一程,你說以熊抱報我。」
他說罷,我輕輕笑了笑,而後不假思索地展開雙臂抱住了他。他應當是不知所措的,我感覺到手臂環抱下,他的身子一瞬變得僵硬。我將臉貼在他的胸口,聽到衣料之下他紊亂的心跳。
他慌亂地想要掙脫,我卻將他抱得越發緊,環住他腰身的手臂一點一點地收攏,一面掩人耳目般與他低語:「那日我說,大人雖騎著棗紅馬,卻像極了白馬王子。大人可省得,白馬王子是何意?」
見他沉默不語,我輕笑一聲,在視線看不到的地方,右手已不動聲色地探入了左手衣袖中,緩緩道:「白馬王子,便是女子命中注定要與她相遇的男子,與她情投意合,兩情相悅,與她共度餘生,細水長流。」
他終於抬手回抱住我,薄唇輕啟,將欲說話之際,我已摸到了要找的東西,唇角勾出一聲笑,冷聲道:「可大人只是像而已,到底不是。」
幾乎只一瞬息,我拔出藏在左手袖中的匕首,輕輕抵住了他的後背,低聲道:「別動。」
宋引默愣了片刻,眼底的光黯淡下去,所有未說出口的話都轉而成了一聲自嘲的低笑。
我目光凌厲,後退至宋引默身後,匕首上移橫在他的頸脖前,吹毛可斷的刀刃離他的動脈只有一線之距。我攥緊了匕首柄端,因為太過用力,掌心的傷口再次崩裂,流了一手的血,而後抬目看向宋引默率領的一隊人馬,一字一頓道:「讓路!」
宋引默被挾持,諸人慌亂之餘,皆遲疑著不肯動步,我勾了勾唇角,將手中的匕首重重地壓了下去,宋引默的頸脖頃刻間便浮現出一道血線。
我停住匕首,又重複了一次:「我說,讓路。」
他們終於退到官道兩邊,將路讓了出來,攥緊了刀劍,惡狠狠地盯著我。
隨從眼疾手快地封了宋引默的穴道,助我挾持著宋引默上了馬車。怕生變故,我將他的雙手併攏在一起,解下他為我包紮傷口的布條,一圈一圈緊緊地纏住他的手腕,最後系上一個死結。
系罷結,我起身掀開車簾,看了看立在官道兩邊不知所措的人,淡淡道:「宋尚書想做什麼諸位應當比我清楚,塞北告急,他卻想趁機助皇帝收回兵權,令諸位阻攔我去塞北救人。諸位是昭國兒郎,塞北危在旦夕的將士也是昭國兒郎。孰是孰非,諸位心中有數。」
說至此處,我回首瞥了一眼車廂中的宋引默。他目光蒼涼,低垂著眼睫不知在想些什麼。我移開視線,又道:「請諸位老老實實地待在這裡,跟來一個人我便捅小宋大人一刀。小宋大人若出了事,單宋尚書處諸位便擔待不起。」
有一人肅聲道:「少卿大人是朝廷命官,你怎敢?」
我輕輕一笑,拋了拋手中的匕首,無謂道:「我敢不敢諸位大可一試,言盡於此,告辭。」
說罷話,我合上車簾,果決地進了車廂。隨從揚鞭趕馬,馬車飛也似的往前方奔馳而去。行過官道拐角,我拉開車窗探出頭向後望去,確認無人跟來後,深深地舒了一口氣。垂目看向身旁男子,我低聲向他道了一句「抱歉」。
宋引默聞言,眼睫微微一顫,神情落寞,輕聲問道:「你只是在威脅他們,就算真的有人跟來,你也不會傷我,對不對?」
濕淋淋的衣服貼在身上,教我覺得好生不適。我疲憊地靠著車壁,聞言抬目看他,提醒道:「小宋大人,你脖子上的血還沒幹。」言下之意十分明顯。
宋引默自嘲地笑了笑,澀聲道:「父親攔你是因他要借塞北之事收回兵權,我攔你卻是因為戰場之上刀劍無眼,太過危險。桃兒,不要去塞北。秦二自身難保,他護不住你。」
我搖了搖頭,輕聲道:「小宋大人,有些事情不必權衡那麼多。若將我與秦熙辰對調,換我置身險境,他也一定會來救我。」
我想起我送秦熙辰離京時,他勾了一雙桃花眼,薄唇微彎,對著我輕輕一笑的模樣,道:「戰場又如何,便是刀山火海我也要闖一闖的。」
說罷,我催促著隨從再將馬車駕快些,而後對宋引默道:「京都往塞北沿路皆有官道,明日抵達驛站後,我便放大人走。希望與大人再見時,不再是兵戈相向。」
他沉默地垂眸,眼睫纖長,倒映著車窗外透進來的雨後星光,在臉上投下淺淡的陰影。
官道路面平整寬闊,趕路時馬車並不十分顛簸。我闔上眼睛休憩,將睡未睡時,隱約聽到宋引默的聲音。
他低低一聲苦笑,說:「我從未有一刻如現在這般嫉妒秦二過。」
抵達邊關已是七日以後,我手上的傷疤結成了一道淺淺的痂。這七日裡,除卻到沿途驛站換馬,我便沒下過馬車,從頭到腳肉眼可見地清減了一圈。
憑藉著我手中的獬豸符,馬車一路無阻地入了駐紮在邊城的軍營。秦將軍重傷不醒在城中休養,邊關諸多副將群龍無首,又不得擅自調兵救人。餘下唯一有權調兵的監軍卻是皇帝的人,巴不得秦家人出事,自然是一味防守,按兵不動。副將主攻,監軍主守,兩邊爭執不休,也沒個能拍板的人,於是一拖便拖到了今日。
我闖進將營時,兩方還在爭吵,見突然進來一個陌生人,不約而同地閉了嘴。金衣錦裘的監軍一聲冷笑,側首對一位副將道:「你們軍中的防守當真是好,一個小女子也能輕輕鬆鬆地混進軍營。」
我輕輕一笑,合上手中的摺扇,當眾掉馬也不驚慌,淡淡道:「監軍好眼力,小女子不才,卻不是混進來的,」微微一頓,將手中的獬豸符揚予眾人看,「受秦二公子所託,替他調兵出關打一場仗。」
誠然秦熙辰不曾托我,我卻需以此諏個由頭。
監軍唇角笑容很有些不屑,抱著手臂冷笑道:「秦熙辰托你又如何?你是什麼身份?昭國的將士,豈能由你說調便調?」
有一位年紀稍長的將領激動地站起身,定定看著我的臉,目光來回在我眉目間巡,遲疑道:「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可識得……燕郡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