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願聽長篇大論,只得就此偃旗息鼓。
十二歲那年,師父不知在哪兒結識了一位小友,從他那兒得了一把扇子。扇面繪著水墨修竹,潑墨秀逸有神,高雅不俗,美得不得了。我一見便覺歡喜,覥著臉向師父討要,師父卻不肯割愛。
師父雖名號老人,實則是個老頑童,時不時便拿著這把扇子在我跟前晃,勾著我又不給了我。於是這把扇子教我生生記掛了好多年。
十三歲那年,一個塑料姐妹家中為她辦了一場江春宴,她邀我前去為她做個見證,我應了,與她一道躲在屏風後參看。
回府後,娘親笑著問我可曾瞧見中意的少年。我搖了搖頭,而後嘆道:「我委實不大喜歡這江春宴。」
娘親不解,詢問緣由。我微微一笑,答道:「包辦婚姻解救單身狗是不假,可不知人品,不知習性,只憑一場獻藝,如何肯定這人值得依託終身?」
言至此處,我垂眸略略思索,笑道:「姻緣姻緣,講求的便是一個緣。我喜歡的少年,與我遇見必定先於江春宴。」
我總會遇見他,天高地遠,來日方長。
十四歲那年,我遇到了一個討人厭的少年。
那時我已長成了婷婷裊裊的豆蔻少女,因貪玩溜出府去,途中瞥見一棵花開灼灼的桃樹,生了爬樹心思,卻困頓於一根高聳桃枝,上不來下不去,狼狽至極。
正不知所措時,行過一個白衣勝雪的翩翩少年。他生得真是好看,眉眼只應畫見,勝卻塵土人間。他是白衣,也是少年,兩者合一,卻不是話本里常寫的英雄救美的白衣美少年。
被他調戲一遭後,我氣道:「我原以為是話本里救美的英雄,誰知竟是個登徒子!你快走,快些走!我今天就是掛這兒,掛樹上,也不要你救!」
真香定理在古代同樣適用,到底是他救了我。樹枝折斷,我從樹上掉入他懷裡。他攔腰抱住我,周遭亂紅如雨,紛紛揚揚落進我心裡。
他既救了我,我便如先前應他的那般,請他上天香樓喝酒。甫一落座沒多久,爹爹的人便聞訊尋了過來。我躲在屏風後,看著少年利落地賣隊友,心裡恨得牙痒痒。
灰溜溜地被捉回府,行經他身邊時,我瞪了他一眼,與他說:「我記下你了,別教我再遇著你。」
他似是不以為意的模樣,唇角弧度清揚,眉梢輕挑,道:「可要記牢了我,萬別忘了我。」
回府後,我心裡記掛著這個討厭的少年,行事總免不了走神。娘親察覺異樣,問我此次出行可是遇到了什麼人。
我磨牙道:「遇到了一個少年,他生得有多好看,就有多討厭!」
我心底想著,那人真是討厭,若再教我遇見他,定叫他吃不了兜著走,卻不想與他的再見竟來得這樣快。
那是在師父的竹舍里,我正提筆寫罷一闋詞,抬手拭汗,一抬眼便看到了倚在竹門邊的白衣少年,驚得我落了手中的毛筆。
他的眼裡盛滿了笑意,宛如細碎的月光般明亮攝人,笑著問我:「經日不見,可曾忘了我?」
我咬牙切齒,道:「朝思夜想,不敢相忘。」
這話不假,我素來便是個小氣的姑娘,平日裡被寵著、敬著,甚少有人拂我的意,一朝被賣隊友,當真是朝思夜想著報這一賣之仇。
可這仇到底是沒報成。少年是師父口中忘年之交的小友,他為師父畫的扇面教我惦念了足有兩年。知我喜歡後,他許諾為我再畫一把摺扇。雖然這把摺扇是以我應承他一個願望為條件換來的,但我仍覺得拿人手短,這仇便也就此作罷了。
其實白衣少年也沒有那般討厭,他還為我扎了一個鞦韆。
那時我執著一枝梅花,躲在門邊悄悄看他作畫,被發現後也不羞赧,大大方方地進房去。
少年正低垂著頭研墨,髮絲掩映間,側顏起伏精緻。我唇角彎起,起心動念將手中梅枝輕輕向他擲去。
少年只淡淡一笑,接花,垂目,淺嗅。他的下頜微低,映襯著灼目紅梅,仿佛冰雕雪砌的一般。
此情此景看得我微微一怔,不自覺開口,道:「送我的扇子上別畫竹子,畫梅花吧。」
我想要梅花扇子,他依了我;我想要盪鞦韆,他也依了我。
聯想他從前作風,教我琢磨不透他所求為何,於是謹慎地問他何故對我這樣好。
他卻輕輕一笑,答道:「權作上次賣隊友的補償,挽回一下我在你心中泯滅人性、淪喪道德的形象?」
原是在天香樓時我說的氣話,卻不想過了這樣久他竟然還記得。
二世為人,我也曾誤以為自己通透,可歸根究底,我仿佛從沒看懂過這個少年。
錙銖必較、畫把扇子也要講求回報的是他;只因我歡喜,便一夜沒睡為我扎鞦韆架的也是他;被我吹口哨調戲也不惱,眉眼含笑著為我推鞦韆的是他;莫名其妙地冷淡了神情,教我莫再對他這般笑的還是他。
彼時他說罷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後,便轉身進了房間。我孤身坐在鞦韆架上,手握著鞦韆絲繩晃蕩得漫不經心,垂下眼瞼,心想當真是男人心,海底針,看不透,瞧不清。
他離開後沒多久,我故作無謂地盪鞦韆時,抬眸瞧見斜對著的白牆邊上,於槐葉深處伏了一個紫衣少年。那少年生就一雙粲然若星子的眼,長眉入鬢,眉目清俊疏朗,英氣之餘而秀逸不減,委實是個好看的少年。
可惜我與他還未說上幾句話,便聽見屋中少年的輕喚。我眉眼彎起,顧不得伏在牆上怔怔然望著我的紫衣少年,下了鞦韆架,提著裙子飛也似的去尋屋中人。
他正在作一幅畫,丹青落拓間水墨暈染,已勾勒出了輪廓。我行至他身邊,與他隔了一臂的距離,偏著頭看他是在畫什麼。視線落在卷面上時,不由微微一凝。
畫上是一個盪鞦韆的少女,身姿綽約,婷婷裊裊。他正在勾畫少女的眉眼,落筆嫻熟果斷,好似曾在心裡描摹了成百上千遍。
見我進來,他連頭都不曾抬,只自顧自作著畫,一面問道:「你方才在與誰說話?」
我眨了眨眼睛,眉眼一彎,輕笑道:「與一個長得好看的紫衣少年。」
他手中毛筆一頓,旋即不動聲色地落筆,淡淡道:「好看?」
我點點頭,輕輕。一笑,道:「好看。」
他的視線總算從畫卷剝離開,抬眸輕輕看我一眼,眼睛微微眯起,仿佛醞釀著一股氣。
我屏住呼吸,不肯退讓,與他對視良久後,見他略略低垂下眼瞼,淡淡道:「我長得比他好看。」
我:「……」
我挑眉看他,笑道:「你又不曾見過,怎知你比他好看?」
聞言,他擱置了手中毛筆,眼底不含半點笑意,只靜靜瞧著我,瞧出我一身冷汗。
我連忙舉手投降,誠懇道:「你好看!你最好看!」
他輕輕一哼,唇邊總歸掛上了笑意,執了筆重新描畫起來。我安靜地立在他身側觀看,見他筆墨渲染之下,畫中少女的神態越發鮮活起來,雲發豐艷,蛾眉皓齒,赫然便是我的模樣。
待他描罷翩然裙裾的最後一筆,擱下毛筆,輕拿起畫卷略略端詳,唇角微彎,側首笑著問我,道:「如何?可還像你?」
我眉眼彎起,接過他手中未乾的畫,越看越歡喜,笑著抬眸看他,道:「勉強畫出了本姑娘一絲美貌,不錯不錯,我甚是歡喜。」
得了這樣好的一幅畫,我迫不及待地想拿予師父看,邁著輕快的步履將出門時,不知為何回頭看了少年一眼。
他亦在看我,目光溫柔之餘,摻雜一絲舉棋不定的迷茫,仿佛山間淡淡的雲月。見我回頭,倉促地躲開我的視線,像在躲避自己的內心。
我眨了眨眼,恍覺自己亂了心跳,試探般輕聲問道:「喂,你剛剛是不是在偷看本姑娘?」
他眼睫微微一顫,語氣淡淡,道:「不是。」
早料到會是這般回答,我眉眼彎起,笑道:「我都看見啦,撒謊是小狗!」
卻不想他勾唇一笑,抬眸看我,眼底划過清淺的笑意,仿佛一瞬間又成了個沒皮沒臉的登徒子,輕笑道:「我看得光明正大,談何偷看?」
我抿了抿唇,順著他的話,半是試探半是玩笑地問道:「你看我做什麼?你,喜歡我啊?」
他微微一怔,低垂下目光,收斂了唇邊笑意,以沉默相待。
我垂下眼瞼,輕輕合上竹門,轉過身時,心想他真是個奇怪極了的少年。
那幅畫被我掛在屋中最醒目的地方,正對著床榻,清晨睡醒時一睜開眼便能瞧見,一睜開眼便能想到那個少年。
我時常忍不住想,女媧造人時是多偏心,才將這世間所有美好融於他一身。舞劍時他是英姿颯爽的少年郎,作畫時他是清貴好看的佳公子,彈琴時他是絕艷風流的天上仙。
我初次見他彈琴,是真真切切地被驚艷了一把。
那時我端著一盤突發奇想搗鼓出的蛋糕去尋他,踩著更深露重的夜色,輕輕推開廚房的門。漫天星月裝點在墨色蒼穹,幽靜冷艷的院落里,竹叢之下紅梅掩映。
一襲白衣的少年淹沒在夜色中,在黑幕里勾勒出一個出塵脫俗的月白剪影。他正在彈琴,指尖輕輕拂動,泄出一陣仙音。月華流轉,星輝爛漫,美得不似人間。
我在門邊靜靜望著他,模模糊糊地想,便是他下一刻羽化登仙,仿佛也實屬自然。他彈琴的身影與我多年前曾遇見過的白衣小少年逐漸重合在一起,我睜大了眼睛,覺得不可思議極了。
他彈罷一曲,十指伏在琴上,輕輕按了弦,而後回首向我望來,勾唇一笑,問道:「你聽此曲如何?」
我端著蛋糕向他款款而去,唇角彎起,贊道:「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他眉眼彎起,輕笑著看我落座於他對面。我將盤子放在石桌上,輕輕推予他,眉梢輕挑,笑道:「嘗嘗?」
他垂眸,如我所說拾起一塊蛋糕輕咬一口,而後笑道:「這糕點倒從未見過。」
我輕輕活動著生疼的雙手,嘆道:「此糕點名為蛋糕,簡直不要太難做。我手疼得都抬不起來了。」
他聞言眉頭微微蹙起,放下手中蛋糕,拉過我的手細細查看。
我由他拉著,抬眸看他,忽而輕聲問道:「我是不是曾見過你?」
他目光微微一滯,而後唇角綻開絢爛的笑意,抬眸看我,眸中景曜光起。
我繼續說道:「你就是那個為我帶過路,還要走了我一包蜜餞做報酬的白衣小公子?」
他嘴角勾起一個輕揚的弧度,眼裡溢滿了溫柔的笑意,輕笑道:「你才認出來?」
我微微一怔,道:「難,難不成,你早就認出來了是我?」
卻見那少年一雙瀲灩的桃花眼微微彎起,看著我笑得好看至極,道:「平生至此,我見過不少女子,饒是再美也皆是過目即忘。可不知為何,我卻始終記得少時遇見的那個鑽狗洞的小小少女。」
提及鑽狗洞之舊事,教我很有些赧然,唇角微微彎起,輕笑道:「你不知道,我甫一鑽回府去,便被我爹爹逮了正著。」
少年眉梢輕挑,輕輕一笑,道:「我自然知道。那時見你行蹤鬼祟,不知意欲何為,於是我將送罷你,便通知了貴府的侍衛。」
我:「……」
我瞪他一眼,眼底醞釀開怒氣。少年卻促狹地對我一笑,唇邊笑意清淺,一雙明亮的眼中仿佛有星辰閃爍。只這一眼,便一下子刻進了我心裡。我垂下眼瞼,心跳如鼓,仿若心底炸開一簇煙花。
次日用飯時,因手疼的緣故使不了筷子,我便握著一隻木勺,一勺一勺吃得艱難,仿佛重回嬰孩兒時。
少年端然坐在我對面,見狀笑彎了一雙勾魂奪魄的桃花眼。我輕哼一聲,卻見他放下手中竹筷,轉而伸手端過我的碗,拿起碗中木勺後,盛一勺粥遞至我唇邊,竟是要喂我吃飯的模樣。
我身子一僵,不敢置信地看向他。他也在望著我,眼底有星星點點的笑意,輕笑道:「張嘴。」
我只覺如墜雲端,整個人都變得遲緩,聽他如是說才後知後覺地吃掉這勺清粥,一面咀嚼,一面悄悄抬眼看他。
他低垂了眉眼,神情溫柔且耐心,用他的竹筷挾一夾小菜,稍稍涼了片刻後,才將之遞至我唇邊。
我略略遲疑,本想提醒他這雙竹筷是他方才用過的,可看著他含笑的一雙眼,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於是垂下眼瞼,乖順地吃掉這夾菜。
少年收回竹筷,勾唇一笑,道:「我只給你一人喂過飯。」
我眉梢輕挑,輕笑道:「我也只被你一人喂過飯。」
這話不假,裹挾著從前現代的記憶,我學什麼都來的無師自通,遑論是使筷子?打幼時起便是自己獨立吃飯,常教爹娘遺憾,未能體驗為人父母為子女喂飯的樂趣。
少年眉眼彎起,再喂我吃了一勺粥後,挾了一塊胡蘿蔔予我。
這廂我卻抿了抿唇,搖頭道:「不要胡蘿蔔。」
少年輕笑一聲,語氣放輕,循循善誘地哄我:「就吃一塊,張嘴。」
我素來討厭吃胡蘿蔔,所以饒是少年這般哄,也抵死不從,眨巴著眼睛看著他,堅定地搖了搖頭。
少年輕嘆一口氣,卻不收回手,道:「我總歸知道,昔年母親哄我吃蔬菜時是何等心境了。」
我唇角彎起,對著少年扮了一個鬼臉。少年挑眉看我,眼底划過狡黠的笑意,輕笑道:「當真不肯吃?」
見我忙不迭地點頭,少年輕笑一聲,收回夾菜的手,薄唇輕啟,自己吃下了那塊胡蘿蔔。
我托腮候著少年再為我喂飯,少年卻不曾動筷,含笑著望著我,眸中有光華流轉。我微微一怔,卻見少年放下手中碗筷,從位上站起身來,一手撐在桌上向我俯身過來,另一手托住我的臉,低頭在我唇上烙下一個深深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