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倒酒啊大哥!
溢出來了!
我終於不忍直視地低下頭,將把頭埋進花枝里,便聽說完話坐回身的齊少鄺驚道:「你這是如何倒的酒!?」
齊少邧心痛道:「可惜這樣好的桃花醉,再不准引默喝了!他的份被他溢罷了!」
宋引默:「……」
我忍不住一笑,先前的酸澀也暫時拋擲在了一旁,心想宋引默心底約莫是崩潰的。
較之這對兄弟,公子要泰然許多,令小廝收拾几案殘局時,清清淡淡地望我一眼,先前種種似是盡收於眼底的模樣。
我只覺心虛莫名,忙斂了唇邊笑意,重執小銀剪子認認真真剪起枝來。此前懷中花枝被公子拿了一大把作酒籌去,我懷裡並未剩下多少,不多時便修剪了個乾淨。抬眼再看,四人正飲酒談天,言至興處輕笑著推杯換盞。
趙景明原規矩地杵在公子身後,不知何時已無聊得攀上了一根牢靠的桃樹幹,抱劍闔眼小憩起來。陽光恰好,微風不燥,模樣似是分外享受。
我眼珠微轉,很有些意動。確認四人談得盡興並無暇顧及我後,悄然側過身,便這般蹲著一點一點挪至不遠處一株年歲較老的桃樹,一挪一回頭,好容易才挪到了地兒。
從前我可是摸魚打鳥、上樹下河的箇中高手,不過攀一株桃樹,自然是難不住我。我垂首深吸了一口氣,伸手攀住一枝高處的桃枝,腳踩著樹幹的凹槽,輕而易舉地便攀上了樹,而後安然坐在桃花叢中,後背輕輕倚靠著樹幹。
微風過時,桃花花瓣溫柔地打著旋,撲撲簌簌落了我一頭一臉,卻不舍拂去。其中恰有一片落於我眼睫,教我忍不住微閉了眼。再睜眼時,有突兀的片段躍入眼帘。
碧裙少女坐於桃樹高枝上,輕托香腮,一彎秀眉卻微微蹙起,無意識地晃蕩著雙腿之餘,晃落了一樹紛紛揚揚的花瓣。
「早知便不爬這樣高,若跳下去還不得疼死。」她苦惱地喃喃自語。
恰有花瓣遮了她的眼,拂落花瓣再睜眼時,隔了花開爛漫的桃枝,影影綽綽可見得不遠處行過一挺拔如竹的背影,忙將那人喚住:「壯士留步!留步!」
那人周遭飛舞著漫天的桃花花瓣,風撩動他的發,聞言身形略略遲疑,旋即微頓了腳步,循聲回過頭來。
將要看清那人的臉時,這片段又在腦海里消泯得無影無蹤。我輕按著睛明穴,心想這若是原主的記憶,那原主也未免太剽悍些,甫一開口喚人便喚壯士且不談,只爬樹行徑一條,於古代女子而言便更是難以見得。
嗯?
這樣說來,怎麼莫名剽悍如我?
無暇將這一巧妙的聯繫深想下去,小姐已另捧了一束花回來,方一見我,險些沒將手中花束撒了個乾淨。她將花草草置於地上,提了裙子小跑來我處,面露憂色,道:「爬這樣高,仔細摔了。」
我指了指同樣掛在樹上的趙景明,向她伸出手,盈盈笑道:「居高臨下,風景獨好,可要我拉小姐上來?」
爬樹顯然是超脫了小姐十數年來大家閨秀的設定範疇,她似是因新奇而神往,卻又在禮數與嚮往之間猶豫不決。
猶疑片刻,終是禮數戰勝了嚮往。她略略後退一步,輕輕搖了搖頭,道:「映妝快下來,與我一道插瓶。」
我悻悻然順著樹幹滑下去,拾起小姐方才置於地上的桃花枝,與她一道回了位置跪坐著挑揀適宜的花枝。
我自不會插花這等高雅藝術,便撿了兩三枝柔軟細長的桃枝,正小心撥弄編織時,卻聽小姐低聲問我,道:「映妝,你覺得宋大人是個怎樣的人?」
我撥弄花枝的手一滯,下意識便向宋引默望了一眼。那個我眼底心裡的男子,眼簇了笑意,正與齊少鄺說話,眉目清朗,勝過回雁山一山的灼然春色。
可他此前的行徑實在可氣,我很有些憤然,可當著小姐亦不能說他壞話,於是氣定神閒道:「小宋大人他,是個好人。」
小姐自是不知世上還有一物名為好人卡。她聞言眉眼略略彎起,淺笑道:「宋大人自然是個好人。」
哎。
倘宋引默知曉了一日之內,他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連收了兩張好人卡,不知會做何感想。
我正暗自偷笑,卻聽小姐與我咬耳,道:「幼時一場宮宴,父親母親分別攜了哥哥與我赴宴。來往賓客太多,我稍不留神便與母親走散了。對著大同小異的宮闕庭閣正不知所措,有個年歲與我一般大小的小少年過路見我,笑著問我可是赴宴的女眷。我稱是,他便一路帶著我繞過庭閣錯落,將我領至了女眷所在的宮室。告別之際我同他說我是秦將軍家的三小姐晚妍,卻忘了問他是哪家的公子。後來才知那人便是宋大人,我便知,他真真是個極好的人。」
我好奇問道:「小姐莫誆我,你素來臉盲,見一次面是斷然記不住人的,如何知曉那人便是宋大人?」
小姐抿唇一笑,道:「他走時落了一紙文章,我拾起一看,上書的名字便是宋引默。」言至此處,她淺笑著垂眸,眼底盛了漾漾的笑意。
這般模樣教我覺得分外眼熟。凝神回憶,驀然想起我與小姐遭趙景明挾持那日,她於佛像下合手許願時曾提及她的心上人。
莫非,莫非小姐的心上人,便是宋引默?
只這般一想,似乎前後許多我不明所以的微小事情都迎刃而解。我撥弄花枝的手一滯,萬千思緒湧上心頭,一時竟不知如何整理。
這般混沌著未過多久,時間已蹉跎至該各回各家,各找各媽的午時。我留下來與諸小廝一道幫忙整理眾人落下的痕跡,走至最末。
本以為這回雁山上除卻我再無旁人了,可回身時卻看見花瓣紛飛里,眉淡衣清的紫衣男子含笑望我,眉眼溫柔,繾綣了一方天地。
我一時怔住,他卻忽而抬步向我走來,山間的風教他紫衣墨發為之一盪,直至他的袖觸到我的發,我才恍然回神,發現他與我已靠得如此之近。
思及小姐予他的心意,我垂下眼瞼,向後輕退一步。他仿佛未曾察覺我的後退,眉眼略彎,道:「春桃姑娘別動。」語落向我臉頰伸出手來。
他的手近在我臉側,卻並未觸碰到我,隔了薄薄的空氣,我幾近可隱約覺著似有若無的溫熱。方想轉過臉閃避,他卻從我發間取下一片花瓣來,眼含笑意,道:「我只知春桃姑娘嘴皮利落,卻不知道姑娘爬樹也這樣利落。」
原來我先前行徑他竟全收於眼底。
他眼波流轉,神色教我一瞬窒息。我袖下的手攥拳,指甲刺入掌心牽引出一陣刺痛來。這刺痛教我稍稍清醒,回神與他嗆聲,道:「宋大人還不知,我踹人也十分利落。」
宋引默聞言一笑,欲再說些什麼,我卻抬頭看著他的眼睛,問道:「大人與誰都這般笑嗎?」
與我是這般,與小姐是這般,與那個不知是誰的女子也是這般。
越想越氣惱,我冷聲道:「我一介奴婢,大人直呼名字便好,不必口口聲聲姑娘姑娘。我素來心思淺,偏想的又多,大人會教我誤會的。」
他略略一怔,似想解釋什麼,我只打斷他:「公子已為我改了名字,大人還是喚我映妝吧。奴婢告退了。」
語罷,向他拂一禮,狀似昂首闊步萬分瀟洒地離開,可心下卻是萬分沉重。小姐予宋引默之喜歡,較我只多不少。她待我又這樣好,竟教我一時不知要以何種面目對宋引默。
懷揣著心事將行至山下,卻是出乎我的意料,馬車尚在,小姐與公子竟還在等著我。公子未曾上車,卓然立於車邊,眼眸略微彎起,正往我處相望。
不好再教他們久等,我忙提了裙擺向馬車跑去。將跑到公子身邊時,無意絆到一塊頑石,腳底一滑便失了重心,順著跑勢直直向前摔去。
我只覺額頭後背瞬息間溢出汗來,暈頭轉向之感與今晨夢境重疊。
便是心驚膽戰之際,有人拉住我的手,掌中柔勁巧妙地化解了向下的摔勢,將我溫柔地帶至他懷中。
春日熹微的光聚在他的眼瞳,勝過星漢燦爛,驚艷之餘萬般撩人。我略略失神,回想起我與他的初見,我也是這樣一摔,也是這樣被他帶入懷中,連鼻間縈繞的清冷檀香也都絲毫未變。
確認我已穩住身形,他鬆開我,薄唇輕抿出淡淡的笑意,美目流光,靜靜地將我映入其中,艷若桃花瓣的唇微微翕動。
「總是這樣冒失,教人如何放心。」他如是道。
直至上了馬車,我才發現小姐並不在車廂中。趙景明在前駕車,因而不算大的空間裡,只余了我與公子兩人。我與他並非頭次獨處,可因了昨夜那一場敲打,此時面面相覷間頗有些尷尬意味。
公子卻十分泰然,仍如先前般若有若無地把玩袖中摺扇。約是飲了酒的緣故,臉色較平日多出一絲薄紅。醒時岩岩若孤松之獨立,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將崩。
我也不多言,趴在車窗邊掀了帘子一味流連窗外景致,以為就這麼相安無事地回府時,他淡淡問我,道:「今日玩了一遭,可解氣了?」其聲較之先前所見山泉還要清冷兩分,可委實好聽得緊。
我下意識轉眼望他,卻見他只靜靜望著我,眼眸中夾雜了我看不懂的情緒。
我垂下視線,道:「不敢生公子氣,再說,公子之警醒本就沒錯。」
公子輕笑一聲,車簾透出的碎光將他微揚起的下頜映得如玉石般流光璀璨,斂眉道:「你若沒在生氣,便不會這般與我說話了。」
我語塞,卻聽他道:「我們立個約,可好?」
我抬眸看他:「什麼約?」